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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宋嘉定十年(西元1217年),泉州。
蒲开宗有些闷闷不乐,挠着自家的头发,叹了一口气。
朝庭的和买法越发让人难过,来泉州的番船已经很少了,偏偏在这时又闹出海贼袭岸的事情,这让他这个半官半商的海獠心生惧意,大宋原本是他这等人物之安乐乡,可这些看来,他的日子也越发地难过了。
或许该迁回祖地?正好去圣地朝拜,看看自家祖先们生活的地方
这个念头在他脑中一转便消失了,让他抛开大宋这暖风熏得游人醉的所在,去海外蛮荒之地,这比杀了他还要难受。海外诸国,有哪个能象大宋这般有着众多享受?
正思量着,一人匆忙走了进来:“蒲主簿,你可曾听过新来的知府是何人?”
“送罢一官又一官,不过是替朝庭守着钱袋子的”蒲开宗见是自家同僚,不以为意地说了句,然后瞪着眼睛:“我最关心的,还是那些海贼!”
“来的是真景元真德秀,倒也是我们闽人。”那人笑道:“海贼不过藓芥之患,若是这位真大人不好侍奉,咱们便尽数得丢了乌纱帽!”
“我倒以为,换一位知府大人算不得什么大事,泉州为海商云集之地,如今和买之策,原本便于海商不利,再加上那海贼唉!”“蒲主簿家中有海船八艘,日进斗金,自然是担忧海贼了。”那同僚冷笑了声:“我却只靠着这些微官俸养活一家,不可不逢迎上官。”
蒲开宗知道他是嫉妒,也不与他多说,只是摇了摇头,然后出了衙署。他行至大街之上,正欲回自家。突然听到有人唤道:“蒲主簿久违了,这一向可好?”
这声音很是熟悉,蒲开宗回头去看。当见着那人蜂首环目虬须的模样时,心中一怔:“你如何会在此处?”
这人开口一笑,露出口大板牙来:“我为何不能在此处?”
“随我来随我来!”蒲开宗见他,知道是来寻自家的。看了看左近没有熟人,拉着他便上了旁边名为“群英会”的酒楼,寻了个包厢坐了,又让随从看住门口。这才埋怨那人道:“如今官府正在缉拿你等,贤弟你如何跑到这岸上来了!”
那人冷笑了声:“官府?你蒲主簿不就是官府?连你蒲主簿都能跟我称兄道弟,那些差役兵丁又如何会出力气?”
蒲开宗有些讪然,这人复姓欧阳,双名映锋。也是在南海讨生活的海贼头目,原本与他便有交情。象他这般有着海船的,若不曾与海贼有交情,船根本无法出港。
“蒲主簿,小弟此次来是有一事相求的。”见蒲开宗不说话,欧阳映锋道。
“贤弟有话便说,你我兄弟,提什么求字!”
“刻钟之事蒲主簿可知?”欧阳映锋压低了声音问道。
这几年来,刻钟迅速传遍大宋,大些的城市。富贵人家,谁家不摆着一两座,那千贯地大钟摆不起,百贯的却不是什么难事,蒲开宗家中殷实,便摆了一座千贯、两座五百贯的。听得欧阳映锋如此问话。他心中一动:“怎么。有人要送一船刻钟去海外?”
“一船刻钟?”欧阳映锋舔了舔唇,这几年来。刻钟几乎超过丝绸,成了最抢手地海货了,他冷笑了声:“一船算甚,我们这次要做票大的,做成了,大伙都是吃喝不愁!”
“说来听听!”蒲开宗眯了一下眼道。
他虽说有官身,又有海船,但若是时机巧合,他也不介意做回海贼,实际上他家海船在外时,时常会做些劫掠的副业,也正是因此,他才与欧阳映锋这般的海贼头目攀上了交情。
“有个叫丁爆艾地,蒲主簿可曾听过?”
“那个倭人?”
“正是,他打探得那些刻钟,尽数是在庆元府某座荒岛上产的,因为离沿海制置使近的缘故,他一家吃不下,故此向王子清、赵郎(注1)说了,愿以他二人为首,会合咱们南海十八岛的弟兄,将这岛夺了,掳走匠人,自此以后,咱们便可造刻钟,那才是财源滚滚,在家做个太平富翁,岂不远胜在海上日晒雨淋?”欧阳映锋低声道:“这可是在沿海制置使口中夺食,王子清赵郎二人合起来有船十八艘,我有船五艘,加上其余头目之船,共有大小近百艘,这等好事,兄弟我自然不会忘了你蒲主簿,故此来寻你相助!”
蒲开宗知道他这话无非是讨巧卖乖,这些海贼虽然聚拢起来有大小近百艘船,可多数是那种小舢板渔船,大海船不会超过十艘。那岛若是在沿海制置使边上,没准便要与大宋水军开仗,靠着这些船去,未必有胜算。但加上自己八艘海船则不然,船上装载地海贼人数会翻上一倍。因此,他还是怦然心动,那刻钟的价格实在让他不能不起贪念。
“贤弟,亲兄弟明算帐,我出五条船,能给我几成?”盘算一番之后,蒲开宗问道。
“十八路人舟,加上蒲主簿便是十九路,王子清、赵郎二人人手最多,他们分得一半,咱们兄弟再分三成,我一你二。”欧阳映锋早就想好,因此毫不犹豫地道。
蒲开宗看了他许久,这欧阳映锋可不是个爽利人物,但此次却能如此一口答应这般条件,实在是让他怀疑。
“实不相瞒,这分法是王子清、赵郎拟的,我另有打算。”欧阳映锋狡猾地笑了笑:“那丁爆艾与我商量过了,夺了那岛之后,我二人联手,做掉王子清、赵郎,吞了他的份子。我知道这二人近来极是猖狂,连蒲主簿的海船都在他们手中吃了亏,故此才明言以告。”
蒲开宗心中冷笑了声,只怕完事之后。他们还想吞了自己份子吧。
“蒲主簿,咱们掳来工匠,总得寻处地方落脚造钟。货也得有个正经人家出手,这两样都非你莫属,故此蒲主簿莫要猜忌。”他虽是神情未变,可欧阳映锋有备而来。怎会猜测不出他地心思,笑了笑道。
“如此说来,果然是场好买卖。”蒲开宗正欲答应,心中又是一动:“那岛与沿海制置使有关。莫非是官府中人?”
“这个便不知了,就算是官府中人又如何,为了真金白银,皇帝官家也敢拉下马扒了龙袍,何况是一个狗官!”欧阳映锋笑嘻嘻道。
蒲开宗也觉得应是如此。全然忘了自家也是狗官之一。
二人正商议细节,突然听到外头传来一阵喧闹,他们说的事情却是不能为外人所知的,便是蒲家的仆人,蒲开宗也将之支使去开门了,故此二人马上闭嘴。欧阳映锋有些不耐,他瞪着眼睛来到门口,却看到一个二十余岁的书生正摇头晃脑地与那酒家争执。
“这分明是学生我先来地位子,为何要让与他人?你这店家好生不讲道理!”
“小人哪有不讲道理了,只是求学究换个座位。此处已有人定了。之前学究只说小坐片刻,故此小人允了,如今定座之人已到,小人实是”店家也是个唇舌伶俐的,说起话来噼噼叭叭,将那书生到嘴边上的子曰诗云尽数堵了回去。
“学生在临安。也是时常去你这群英会地。不曾想到这泉州,反倒被你”“之政。休要争执,朱子有言,因事相争,焉知非我之不是,须平心暗想(注2)。”那学生还待叨唠,与他同座的四十岁左右地人沉声道。
“先生教训得是。”被称为“之政”的书生脸上虽尤有不平之色,却是收声闭嘴。那先生又对掌柜道:“我这学生只是爱此处当街临海,可见着那浩渺烟波罢了,既是有人定下,那就请与我等换上一桌。”
“原来是两个酸儒。”欧阳映锋回头向着蒲开宗一笑:“蒲主簿,事便如此说定了。”
见是不相干地人物,蒲开宗也不以为意:“贤弟,那丁爆艾未必可靠,你要小心他。”
一个小二恰好站在二人身边,听得“丁爆艾”三字,神情微微一变,看了二人一眼之后,收拾收拾东西便离开了。蒲开宗与欧阳映锋都未注意到这一点,两人拱手告别,欧阳映锋下楼时又道:“蒲主簿,功成之日再与你痛饮!”
蒲开宗微笑拱手,正要唤小二过来结帐,却见那个二十余岁的书生走了过来向他拱手:“阁下请了,学生恩师遣学生来,想请教阁下是否有空,若是有空,能否移驾一叙。”
蒲开宗对这酸迂儒生原本没有什么好感,不过人家来请,他又是个八面玲珑的人物,也未曾倨傲推辞,来得那人身旁,见礼后坐下。
“兄台,我曾听闻这泉州海商云集巨船往来,看兄台模样,似乎应是海商?”
蒲开宗知道自家形貌颇异于宋人,听他如此探问,也不以为意,笑道:“小可祖上原是番人,不过迁至大宋已有百年,归化日久,便是小可,也是在大宋出生,学的是仁义廉耻,读地是春秋经义。”
“那是我冒昧了,还请兄台恕罪。”那中年人拱手行礼,然后皱了皱眉:“方才我坐在那窗外,发觉海上尽数是些小船,街上也甚为冷清,不知这是何故,我自远道而来,一时好奇,故此发问,还请兄台不吝赐教。”
“一时好奇,鬼才相信!”蒲开宗心中冷笑,这人模样,分明是饱读诗书地,又带着学生,此人十之八九,是途经此处的官吏。想到此处,他也不直说,只是打着哈哈:“此时刮北风,正是扬帆出海地时候,哪里会有海船逆风入港?”
“是极,是极,原是我想差了。”那中年人恍然大悟:“兄台久在泉州,自是对此熟悉的,到得起南风时,每日会有多少海船入港?”
听得这人细细察问,蒲开宗心里更是凛然,他猛地想到出来时同僚说地,泉州府新任知府是个叫真德秀的,莫非就是此人?若是他的话,他来得倒是快,他口间中带着闽音,听闻原是闽人,这海上事情,不可能一无所知,方才他那模样,分明是做伪。
“在下不曾留意过,兄台口音也带有闽声,不知是何方人士?”他试探着问道。
“我家先生便是”那被称为“之政”的书生正待说话,中年人咳了一声,他便闭住了嘴。见自蒲开宗嘴里套不出什么话来,那人又随意问了几个无关紧张的问题,唤了声叨扰便告辞了。
蒲开宗瞧着他的背影,冷冷一笑,朝庭和买之政不罢,海面盗匪之乱不平,便是换了当今丞相史弥远来了,也只有束手无力。这人就算是新任泉州知府真德秀,也不过是混完几年便离开的书呆子罢了。
他与这中年人说话之时,方才那神色一变的店小二悄悄来到楼下,寻着掌柜的低声道:“掌柜,方才蒲主簿与那个汉子提到了丁爆艾。”
“果真?”掌柜的大喜,向外瞧了瞧,见没有人注意,拉着那小二躲到一旁。
蒲开宗便是再谨慎,却也不曾想到,丁爆艾这三字对“群英会”酒楼会有如何影响。这“群英会”酒楼是四年之前在临安开地,走了当朝丞相史弥远管家的门路,短短四年间,便在绍兴、建康、泉州等地开了分店。这“群英会”酒楼背后东家姓霍,却是绍兴府山阴县霍家庄的霍重城,在霍重城背后,更是赵与莒在为他出谋划策。
因为当初被丁爆艾走脱的缘故,霍重城便花了重金请人建这“群英会”在人口密集之处,既可安置他家中那些觊觎他产业的亲族,又可打探各地消息,寻找丁爆艾的下落。这几年来,他暗地里对丁爆艾地悬赏已增至十万贯,丁爆艾如若不是常年在海外,只怕在大宋寸步难行。
得知此事与那蒲主簿有关“群英会”掌柜不敢怠慢,忙令心腹连夜北上,赶往绍兴,将这丁爆艾地消息传了回去。又遣盯着蒲开宗,发觉他家几艘海船空货出海,便再度遣人北上传信。
注1:此二人皆是当时泉州附近大海盗,史料中有记载。
注2:见朱子家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