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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天一早,杜若和苏丽都按时起了床,黛文婷却在闹铃一首歌唱完时才慢悠悠伸出一只手,按掉了铃声,半天没有起身的样子。
“你就是要走,也要站好最后一班岗啊。”
苏丽有些担心地看着眼都睁不开的黛文婷,但还是硬下心肠拍了拍她。“就一个月这学期就结束了,这段时间最好别让孩子们发现你要走。”
在“红星小学”未被捐赠之前,恶劣的教学环境和不通网的状况,使得不少满怀热血来支教的老师望而却步,选择提前结束协议。
来来去去的人多了,孩子们原本就敏感的心灵就常常受到伤害,有些个别过激的比如张小虎,会觉得是城里来的老师看不起他们,或者是看不起他们这个穷地方。
苏丽的话让黛文婷脸色一白,虽然没有精神,还是强撑着起了身,准备洗漱起来上课。
苏丽想要保护孩子们,不想让孩子们发觉他们之中有人要离开,可很多学生又不是第一次经历这种事情了,事情根本就不是天真单纯的苏丽所想象的那样。
几个老师之间古怪的气氛很快就被人察觉了,尤其当江昭辉是从校外来到教室里上课时,几个高年级的孩子眼里更是充满担忧。
看见江昭辉第二天还是来上课而不是不管不顾走了,黛文婷的表情明显是松了口气,可惜对方没给她什么交流,明显正在冷战之中。
黛文婷虽然教的是三四年级的学生,可该她教的英语课和美术课上,她要么走神,要不就是词不达意,连路过的张校长都看不下去了,在窗外不停咳嗽,这么明显的事情,除非特备迟钝的小朋友,又有几个看不出来?
老师的精神状态还是不可避免的影响到了孩子们,除了杜若班上的学生。
杜若是正规师范大学出身,以往也上过不少示范课,知道不少教导孩子的方式方法。她很少和学生嬉闹,表情也很严肃,孩子们都很“怕”她,更难从她脸上看到什么情绪,即使几个老师状态都有些不对,她依然还是四平八稳。
到了中午吃饭的时候,黛文婷原本想找个合适的时机再和江昭辉谈谈,谁料到江昭辉一见她过来,立刻从竹屉里揣了个热馒头,一头扎到了旁边学生堆了。
黛文婷站在原地踌躇了一会儿,大概现在有偶像包袱了,实在是没脸当着这么多孩子的面和他谈什么私人的事儿,只能不甘地看着他坐在孩子们之间啃馒头。
小朋友们都有慕强的心理,像江昭辉这样能一手提起一个孩子,并把学校里小霸王“张小虎”降服的高大老师还是很受尊重的,大家见到江昭辉莫名其妙挤到他们屋里吃饭,谁都没说什么,还有孩子笑嘻嘻问江昭辉有没有东西“加菜”
老师们在这里的环境太辛苦了,哪怕再不挑剔的人也受不了顿顿是炖菜和馒头,所以偶尔老师们也私下加个菜,见到最多的还是方便面和火腿肠。
很多孩子喜欢吃火腿肠,几个老师干脆批了好几箱,偶尔就给他们加个“菜”说起来,也不过就是两个人拼在一起啃一根火腿肠。
江昭辉昨晚是在村长家住的,哪里能摸出火腿肠,啃着馒头强颜欢笑:“没见老师都在啃白馒头吗?”
张小虎坐在最靠近热水炉子的“绝佳”位置,见着江昭辉干啃馒头,把家里带来的咸菜给他推了过去。
江昭辉感激地接过咸菜,就听见张小虎用一副了然地表情问他:
“江老师,你是不是也要走了?”
他用的是“也”而不是“要走”
李老师走时,反应最激烈的就是张小虎。
但今天,在察觉有老师可能要走的时,他只是随口问了句“你是不是也要走了”甚至还能态度平静地递上咸菜。
江昭辉握着那瓶咸菜,只觉得那瓶被炉火暖得温热的咸菜有千钧重,拧了半天竟然也拧不开瓶盖。
一抬眼,只见旁边围着的高年级孩子都是一副竖起耳朵在听的样子,那手就更动不了了。
面对这么多或哀求、或失望的眼神,江昭辉甚至有些后悔选择用这一“招”避开黛文婷。
“是用拔的,瓶子以前是罐头瓶,转不开。”
解救了他的窘境的还是张小虎。
他干脆从江昭辉手里三两下打开了瓶盖,又塞回他手上,像个小大人一般说:
“江老师,你不用担心我们难过,其实你在被我们村人打的时候没有走,我们就已经很意外,也很感谢你们了。”
那一次,所有孩子们听说这件事后都吓坏了,甚至连村子里有也不少人猜测,说事情闹大了,以后就不会有支教老师来了。
当时很多孩子担心到晚上都睡不着觉,尤其是张小虎,其实事情的起因不过是他淘气弄坏了江老师的鞋、让别人觉得他很有钱才闯出的祸。
但那个时候没有人选择离开,江昭辉从医院回来后又继续上课,黛文婷老师不但为他们募捐到了漂亮的校服,还让他们和自己在外打工的父母能够随时随地联系,即使有人说黛文婷就是靠拍他们可怜去找人骗钱的,他们也感激她。
就他们这个又穷又偏僻的地方,请人家来骗钱人家都懒得来看一眼,更别说还一直为他们做了这么多。
“谁敢说你们不好,我第一个揍他们。”
张小虎露出一个“凶巴巴”的表情。
“就是,江老师教会我们打篮球、踢足球,还拿桌子拼起来教我们打乒乓球!”
“我们的球都是江老师买的!”
“我现在有校服穿了,我弟弟羡慕死啦,天天吵着也要来上学!”
“支教老师都是要回去的嘛,你们来之前张校长就说过了!”
几个孩子见江昭辉握着咸菜罐子眼睛就开始泛红,一个个吓了一跳,反过来笨拙地安慰起江昭辉,还以为他是舍不得他们这些学生。
在所有安慰的人里,只有刘小丫和别人不同,声音怯生生地响起。
“江老师,你以后还会回来看我们吗?你走了以后,苏老师和杜老师会走吗?我很喜欢苏老师和杜老师,我不想她们也走。”
江昭辉一只手握着咸菜瓶,一只手捏着已经被他无意识捏扁的馒头,半天说不出话来。
一直以来,他只顾着自己和黛文婷那么点事,觉得自己被黛文婷亏待了,自己如果不能和黛文婷一起回去,双方父母无法相处怎么办等等问题,却从没想过,自己和黛文婷如果真走了,会有什么连锁反应,会对孩子们带来什么影响。
虽然是下来支教的老师,但他一直教的是文体方面,其实内心并不觉得自己有多重要,不过是带着孩子们做做游戏、看看电影,帮孩子们解决一些成年人才能解决的麻烦,比起每天要做不少课件和备课内容的其他几位老师,他总觉得自己可有可无。
可他了解黛文婷,她来这里的目的就是为了“红”如今有了参加综艺节目这个机会,还是由最正面的组织机构邀请的,无论是为了名声还是前途,她都该选择前途,没有人会怪它。
即便没有那么高的报酬,她也是个不会拒绝别人的人;
而从昨天秦朗和他聊天的情况来看,秦朗过完年应该也不会来了,他连支教老师都不是,只能说是以这个名义下来“体验生活”的义工,谁又能约束他什么?
如果连自己也走了,只剩下苏丽和杜若两个女老师,又能坚持多久?
别的不说,如果他是苏丽和杜若的家里人,在知道自己的女儿在一个交通不便、通讯不发达的偏僻山村里当支教老师,在身边没有任何可靠的男性同伴的时候,会选择让孩子继续支教吗?
刘小丫问苏丽和杜若会不会走,他又能对孩子们保证什么?
就连相恋的也会分手。
所以当江昭辉迎着刘小丫带着疑问的目光时,嘴唇无力地翕动了几下。
“我,我不知道”
十来岁大的孩子,已经懂得很多,刘小丫明白了江昭辉的意思,眼底的希望黯淡了下去,像是快要哭出来。
“苏老师就像我妈妈一样,我不想她走”
刘小丫的哭声就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开始有孩子陆陆续续地红了眼睛,有些干脆就这么擦起了眼泪。
“哭什么哭!”
张小虎生气地敲着碗“杜老师都说了,老师只能带个路,所有的一切都要靠自己。就算他们不走,我们还要去读初中、读高中,以后还要读大学的,难道还要人家一直陪着?”
说着说着,他也红了眼。
明明在这些支教老师没来之前,他只会为每天没饭吃的事情皱眉。
他张小虎什么时候红过眼?
在这种既愧疚、又伤感的沉重气氛下,江昭辉食不下咽地吞下了手里捏烂的馒头,几乎是落荒而逃。
天气冷,原本春秋天吃完饭的室外活动基本都被孩子们放弃了,一填饱肚子就回教室里自己“找乐子”
除了教室以外,白天就只有办公室还开着秦朗在杂货铺买来的小功率取暖器,所以老师们吃完饭都基本会回办公室。
刚刚“辜负”了孩子们不敢去教室,又与黛文婷冷战不愿回办公室的江昭辉,只好选择在红星小学里乱晃。
然而现在的红星小学已经和他刚来的红星小学完全不一样了。
他晃到多媒体教室里想要坐一会儿,多媒体教室里却已经坐满了人,有些孩子凑在电脑和智能手机面前和父母在聊天,更多的孩子们则是挤在投影幕面前看储存在笔记本电脑里的动画片和纪录片。
小孩子们都很聪明,虽然没有刻意教他们,但只靠看的,很多人都学会了如何使用这个投影机,有时候张校长甚至还要在他们的指点下才能播放自己想要的东西。
他晃到图书阅览室,原本无人问津的明亮房间也因为天冷的缘故坐满了人。
之前那些来送冬衣的好心人里有不少给孩子们带来了家里闲置的图书和绘本,现在孩子们有了新的书籍,对阅览室也开始感兴趣起来。
外面太冷,江昭辉犹犹豫豫地走进了阅览室,准备找本书看看、转一下注意力,一抬眼,书架上较矮柜子上的书基本已经被孩子们拿完了,只留那种“大部头”和高处的书。
他随手在书架高处抽下一本很厚的书,刚翻开,就看见了扉页上一行苍劲的大字。
——“世界很大,我在梦想的那头等你。”
“搞什么嘛,那么自信孩子会喜欢才留下的世界地理大全,还不是没人看。”
江昭辉看到末尾熟悉的署名,想起来了这本书是谁留下的,再看着它躺在高处没人看的样子,不免失笑。
可笑着笑着,江昭辉脸上的表情渐渐恍惚起来。
他突然想起了那个彩霞漫天的傍晚,也想起了那位坚持要送走最后一个孩子、站好最后一班岗的李老师。
那时候他们刚刚来,为要跟一个有“劣迹”的支教老师交接而充满忧虑。
而那个曾被认为有“劣迹”的老师,却在支教期早就结束的日子里,依然站在校门口,不厌其烦地对他们这些交接者嘱托着:
他说“你是体育老师,你注意一下这个学生。你人高马大,大概只有你能制得住他。”
他说“我希望他们也能用自己的脚丈量大地,用自己的眼睛去看看这个世界。”
他说“谢谢你们留下了负气要走的我,让我没有半途而废。”
他说“哪怕早一天,早一个小时,对他们而言,都是不告而别。”
江昭辉手指拂过那张扉页,想起他们在那个拂晓清晨,目送着离开的身影。
李老师对他们说的最后一句话是什么?
好像是
——“谢谢你们不放弃我,也希望你们不要放弃他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