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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为你梳发。
我为你束冠。
我为你抚琴。
我为你歌唱。
我为你旋舞。
我为你哭泣。
我为你沉迷。
我为你,犯下不可饶恕之罪
“唔”按着额际,那里的疼痛令人无法忍耐,他闭目锁眉,与之抗衡,脑子内像有人探手在里头胡乱搅和,一些声音及影像都还来不及清晰就已模糊,匆匆之间,他只捕捉到这几句凌乱不全的话,那是女人的声音,句子里有笑有泣有哀有怨,他想细听,嗓音已破,宛若片片琉璃碎声,清脆,但让人悲伤。
忽地,疼痛的额际,有人温柔揉按,他一时半刻无法睁开双眼,但鼻间缭绕着好淡好淡的清爽香味,让人安心。
“别咬牙,来,深深吸口气,再慢慢吐掉对,你做得很好,再来一次好吗?”
他不得不照做,因为这嗓音引领的步骤,让他觉得舒服许多许多,轻柔的手劲,揉散了头疼,他松开眉宇,吐纳变成解脱的吁叹,他终于得以张开眼帘,他面前站着的,是名白衣姑娘,好专注在舒缓他的疼楚,她咬着自己丰盈的下唇,仿彿他疼着,她也跟着在疼。
眉清目秀,精致柔美,陌生的容颜。
“你,是谁?”
姑娘这才察觉他已经定睛打量她许久,手指仍按在他额际,关心着他:“你好些了吗?”
“嗯。”他淡淡的答覆让她露出释然的笑,这才收回手,在他面前福身跪下,几乎以额贴地。
“我是派来伺候您的婢女,您唤我小爱就行了。”
“婢女?”这两字,没来由的令他锁眉。
“是的,婢女。”她恭敬跪着,使他无法瞧清她说话时的面容。
“为什么我的头会这么疼?”
“您受了伤,头疼自是难免,晚些我再端汤葯来,您喝下会舒服些。”
“你抬起头来说话。”他直觉不喜欢她拿发涡面对他。
“是。”她又是一记躬身,尔后才挺直腰际,抬头,那双清澈无瑕的眸,水灵灵的,黑白分明,镶在秀气的脸蛋上,点活了一丝灵秀。
她身着素白衣裳,上头连朵花儿也没绣,长发整齐挽着,虽无珠饰,但发丝之间流溢的乌黑泽亮足以弥补这些。
瞧不出年岁的容貌,年轻美丽,有着女孩的青涩及女人的娇美,两者并存着,在她身上不见冲突。
“你说你叫”
“小爱。”
“没姓氏?”
“奴婢姓莫,莫爱恩。”她声音很轻,像诚惶诚恐的呢喃。
他眉心一拢,在剑眉之间形成明显蹙褶。
这名字明明很陌生,为什么光是听,似乎有股莫名情绪,仿彿又愤又怒溢满胸腔,无处宣泄,仿彿深深恨着,连咀嚼着这三宇都咬牙切齿。
“你下去,我不想看见你。”他突地道,瞥开视线,被毫无原由的怒焰掌控,迁怒在她身上。
“是。”她没多言,听话地伏身叩首之后便要退下去。
“慢着。”他又矛盾开口留她,心里那份不愿她当真离开视线的冲动在作祟,想驱走她,又不想她走,连他都弄不清。
她停步,站在距离他数十步远的距离等待他吩咐。
“我,又是谁?”
他茫然,他迷惑,他不解,他的脑袋里事实上除了疼痛之外,一概都是空白的,这里是哪里,今夕是何夕,她是谁,他又是谁这些答案,都没存在于他的记忆里。
她浅笑,眼底却有一抹苦涩,她垂睫,将之藏住。
“您是罗宵,大盛王朝圣主的亲弟。”后头似乎仍有未完的话,她蠕了蠕唇,但没接续下去。
“我没有印象。”罗宵?这是他的名字?大盛王朝?同样很陌生。
“您受了伤,或许是短暂的丧失记忆,您好好休养的话,情况应该会改善,您别心慌。”她安抚他的话倒是说来流利,颇有练习许多次的迹象。
心慌,他连这情绪也没有。
面对此时的全盘陌生,他冷静得宛如在看待别人身上发生的事一般。
“我手上的手镙脚铐又是怎么回事?”他半举着双手,腕上粗大的沉黑铁炼发出摩擦时的沉音,他被缚着,但不懂自己为何被缚。
“您犯了罪。”
“什么罪?”他的表情完全没有改变,不似他方才听见她名字的反应来得大,他会问,纯粹只是好奇,以及手镣脚铐麻烦碍事的不悦。
“”她清丽的芙颜上露出迟疑。
“什么罪?”他再问了一次,口气比前一回坚持些。
“弑君。您企图杀害自己的亲哥哥。”
她的话,像是一根针扎进了脑门,方才逐步淡去的头痛又重新回来,他捂着眉心,她见状,慌忙奔来,扶住他摇晃的身躯,搀着他坐下。
“您别再想这些事,忘了就好,不要去想把它都忘了吧,您只要记得,您是罗宵,罗宵其他的,都别想了”她轻轻梳拢他披散的长发,温柔得让人想依偎着她。
他以为她在唱歌,她的嗓,清清甜甜的,喃喃重复那些哄孩子似的话,虽然带有一些些的焦急,一些些的担忧,但是哄得他好平静。
“我头好痛。”他没有察觉自己用着近乎撒娇的口气在埋怨。
“我知道我替您揉揉,您现在什么事都别想,放轻松。”
他心里着实仍有许多疑惑,但只要动起“想”的念头,就会换来剧痛,即便如此,他还是“想”问:“我既是弑君罪犯,又为什么要派个婢女来伺候我?”罪犯没在大牢里,反而身处于此座清静幽园;罪犯没牢头看守,竟还有婢女?不得不让他生疑。
“您别再问这事儿了,好吗?”她看着他隐忍疼痛,眉儿跟着拧皱起来。
“为什么不是直接杀了我,而是将我锁起来?”
“您”
“你编出来的理由漏洞百出。”他钳制她的手,不让她碰他。
“我我没有骗您,我”
他眯眸,在等她如何自圆其说。
“我也是罪犯,这里等同于牢笼,您与我,终生都不能踏出这里,这个处罚,您觉得比死还好?”她幽幽说来,声音缥缈宛如叹息。
“你也是罪犯?所犯何罪?”
“您这次的问题真多,之前可都不曾呐”她唇边漾出笑,喃喃自语道。
静默了半晌,直到被他握住的手腕传来催促的收紧,她迎向他瞅住她不放的视线,那对深邃如暗夜的黑眸,坚毅地在等她回答。
她僵了笑,神色木然道:“我与您,一同犯下弑君之罪。”
“你唔”罗宵没再追问下去,因为头实在疼得太厉害,他光是咬牙忍痛都来不及,她的那句话虽然在脑子里打转,却已无法深思,他只知道她的指腹带有魔力,与恼人的疼痛对抗,她的轻声安抚带着法术,教导他如何抛下不适,他不得不依靠她。
最后,疼痛消失,他枕在她的腿上安详睡去。
她放轻动作,抚摩着他的脸庞,将轮廓线条一一细细滑过,柔致容颜浮现复杂的神色,像是无尽的哀伤,眸光流转,淡淡的愁绪,揪心的难舍,她无声长叹,泛红的眼,却干涩。
泪,早已流尽。
罗宵很少言,莫爱恩也不多话。
她似乎清楚他的矛盾心绪——不想理睬她,又不想将她撤离身旁,所以她贴心地就坐在他抬眸可及之处,恬静安然,一针一线在缝绣着衣裳。
分明是个如此娴静文雅的姑娘,为什么会让他产生愤懑,又为什么会让他在愤懑的同时,又不由自主注视她的一举一动?
她手里灰色衣裳是缝给他的,一个女人专心做着针线女红的画面并不稀奇,让他挪不开眼的原因是他注意到她的手指,她左右两手的尾指不见踪迹,只有两道已结痂的平整伤口,那不是天生而来的缺陷,而是后天导致。
她的模样,不像是会让人忍心以斩指酷刑对待,几日相处下来,她乖巧,她听话,她唯命是从,她没道理会被剁去尾指,那伤口,瞧起来真痛。
莫爱恩缝完最后一针,以牙咬断丝线,将衣裳抖开,仔细检视哪儿漏缝,每针每线她都密密细瞧,直到露出满意一笑,她执着剪子,朝他走来,他已经知道她要做什么,这几日,她总是做着相同的事。
剪子从他身上的衣袖开始,小心翼翼将缝线拆剪开来。
他的手铐脚镣让他无法像寻常人一样穿脱衣裳,她便日日用这方法为他更衣,这是件累人的工作,她却不曾埋怨或是偷懒,她将她不久之前才缝妥的绣线拆去,将灰裳自他身躯褪离,布料上,有她拆了又缝,缝了又拆的无数针孔,那密麻的点点小孔,诉说着她这般做,已非一日两日而已。
她褪去拆回布块的衣,将它折好,先置于一旁竹篮,他的裸身并没让她避开眼,她用着习以为常的态度在伺候他净身。
“爷,请稍待,奴婢替您添热水。”
她又转身出去,再回来时双手抬着一桶热水,她将它添了一半到大木盆里,探手试水温,又加了一半,拨拨水,可以了。
“爷。”她立侍一旁,他跨进大木盆里,水温温暖,他舒服地闭起眸,她将他的黑长发打湿,抹上皂,轻轻洗涤三千乌丝。
她一直站在他身后,屋子里除了哗啦啦的水声之外,两人谁也没开口,她洗完他的长发,用干净的布包起来,取来另一条布巾,继续替他抹身体,从颈部开始,背脊、肩膀、手臂,她绕到他前方,温热水湿的布巾拨了水,落在他的喉结、锁骨、胸口
他张开眼,看见她专注认真的脸蛋上有着浅浅赧红,她并不是真的无动于哀,颊上两朵红霞是属于女性的羞涩。
水面上,平静无波,水面下,翻天覆地。
他的欲望凶猛勃发,超出理智的控制范围,她兀自无知地替他抹着臂膀,他握住她的手,震落了她手里的湿布,她眨着眸,不解觑他。
“我自己来。”他声音暗哑,目光深沉。
“哦好。”她看懂了他眸子里的火焰,双颊红霞加浓了色泽,她连福身这等小婢标准动作都给忘了,压低着螓首退出大布幔勉强围出的小小浴间,但她退得不远,只莫约十步距离,让罗宵仍能轻易瞧见她的身影,她红着脸,拿起拆开的灰衣布料到屋外去清洗晾干。
她使劲揉搓着布料,不断用力吐纳,藉以平息鼓噪的胸口。
你真生嫩,不管我拥抱过你多少回,你怎么老是像个大姑娘似的?青涩涩的,妖媚不起来呢?
调情的抱怨,落在被人缠绵吻着的耳畔,沉沉的低笑,伴随着故意想看她脸红的调侃,那时,那双黑眸,有着一模一样的火焰
莫爱恩捂着嘴,呜咽声从指缝破碎地溢出来,有哭声,却没有眼泪,她低低干号着,原先有一丝红润的脸庞褪去了颜色只剩苍白——
“罗宵罗宵我这样做到底对还是不对,我已经完全不知道了罗宵”莫爱恩喃着他的名字,不敢出声,只是无语喃着。收紧绞在衣料上的双手,结了痂的尾指竟又疼痛起来
突然听见房里铁炼匡镰声,她咬住唇,锁住声音,调匀呼吸之后才起身转首,瞧见罗宵正跨出浴盆,她拎着大布巾小跑步过去,将他紧紧包裹住,不让甫泡暖的身子有半点受寒的可能性。
“奴婢为您擦干头发。”
她的嗓,有些哽,他不禁抬眸看她,她只是专心低头以布帛拭干他及腰长发,以指为篦轻轻梳理,处理完他的发,任长发披散在他肩背上。她擦干他的身躯,当擦拭到他手脚铁铐的部位时,那一圈深红色的锁痕扎疼她的眼。
这锁炼长度虽然不妨碍他活动,一臂长短的炼圈能让他举高手臂、抬高双腿,但铁铐毕竟是铁铐,锁着的是罪犯,自然不可能舒适,它粗糙得磨伤了他的手腕脚踝,若可以,她多想代替他受缚
她轻轻按拭红痕,也替他上了些凉爽的葯膏,罗宵默默看着她做。
“爷,您请坐,奴婢得再花一些时间才能弄好。”
他明白她意指些什么,他不发一语坐定位,看她将之前修缝好的灰衣覆在他肩上,取出针线,就着拆开来的痕迹重新缝回去。
缝得不精致,因为知道明天就要再拆掉,但也缝得不马虎,她要他穿得干干净净舒舒服服。
她热能生巧,花了半个时辰便将衣裳缝妥,缠上绳结,剪去线尾。
“爷,您饿了吗?要不要奴婢准备些吃的来?”
罗宵摇头,双眼紧觑着她。
“那奴婢退下了。”她福身要告退。
“你的脸色很糟。”
没意料到他会开口的她呆了呆,似乎有些不敢置信他那句话里的关心。
怔仲之后,是逐渐扩散的喜悦。
“不碍事的,谢谢爷关心。”
“”没等到他接续下去,她有些失望,但不气馁,她拥有十足的耐心,也相信他不会抗拒她太久,这是心急不来的事。
“你会不会抚琴?”他的问句很跳跃,前一句还说着她的苍白脸色,下一句却问了全然无关的事。
“奴婢不会。”
“唱歌?”
“奴婢不会。”
“跳舞?”
“奴婢也不会。”
罗宵并不奢望从她嘴里听到肯定的回覆,他只是在盯着她的脸蛋同时,脑子里又传来了那道好细碎的娇嗓,说着她为他抚琴、她为他歌唱、她为他旋舞
那嗓,是属谁所有?
是谁说得那么迷人?
又是谁说得那么宠他?
他直觉认为是她,但她否认了,回答得很笃定——奴婢不会。
瞧见他皱眉,她知道他又犯头疼了,缓步挪近他,她半跪着,仰头面向他。
“您别净想些以前的事,好好休息,这样就下会常头痛了。”她不自觉流露关心。
“你似乎不断要我别想以前的事,要我忘了它,为什么?”
“奴婢只是不愿看您犯头疼,没有其他原因。”她似乎停顿了片刻才如此回道。
“那你告诉我,在我耳边说话的女人是谁?”他抗衡着头痛,追问着她不愿让他回想起的过往。
“奴婢不知道您在问的是谁。”她的心虚,一眼就让人看穿。
“就是那个喃喃说为我梳发为我束冠为我抚琴为我歌唱为我旋舞为我哭泣为我沉迷,为我,犯下不可饶恕之罪的女人!”他探手将她钳起,双掌握疼了她。
她震了震,肺叶里的空气仿佛因为绞揪而全数挤了出来,胸口的窒碍提醒她要呼吸,但她出于本能地屏息。
“说!”这是他说过的少少话语里,最重的一字。
“她,是您的夫人。”莫爱恩声若蚊蚋。
“我娶过妻?”罗宵全然没印象,但也无法证实她说的是真话或谎言。
她沉重地点点头。
“她在哪里?”
“过世了。”她的眼,从罗宵问出了那个女人是谁时,就不曾再瞧向他,是闪避。
“过世?怎么死的?”罗宵仍追着问。
“奴婢不清楚。”
好一句不清楚,截断他继续追问下去的可能性。
“她叫什么名字?”
“奴婢不清楚。”
“看来我若想再问其他,你也会用这五个字打发我吧。”
“奴婢不敢。”
“不敢?你正做着这样的事!”
莫爱恩垂着螓首,不答腔。
“我爱她吗?”
“奴婢不清楚”藏在袖里的粉拳抡得死牢,随着她说话时在颤抖,她纤瘦的肩膀在发抖,贝齿衔咬着的唇办也在发抖。“奴婢什么都不清楚”
她艰难地喃喃重复,无法铿锵有力、无法平心定气。
“那么你清楚些什么,就说什么。”
“奴婢对爷的事清楚得不多,不知该说什么。”她不改恭敬,但摆明就是想含糊带过。
他微微动怒,瞪着她“既然你对我的事不清楚,那就说说你一定清楚的事——你的断指是怎么回事?”这事儿再用“奴婢不清楚”来唬弄过去试试呀!
“奴婢的断指,是因为奴婢犯了错才被处罚的。”她回得很快,这僵硬的答案,她已经数下出自己说过多少回,连预习也不用,宛如叹息一样是本能。
“与我一起犯下的弑君之罪?”他再问。
“嗯”她虚弱点头。
“你对我的事清楚得不多,却和我一起弑君,岂不矛盾?”
“这是两码子事儿,奴婢不认为两者有何矛盾您是主,我是仆,自当听从您的吩咐”
别再问了,拜托
“我们是用什么方法弑君的?”罗宵并未让她如愿,持续问道。
“我忘了。”她一时心急,连奴婢两宇都忘了用。
“忘了?”他冷冷撇撇唇角。
“我把以前的事都忘了。”她丢下这句话,匆匆跑开,不再给他逼问的机会。
罗宵冷凝着她的背影,没追上去再逼问她,因为她眸光里流转的惊吓,让他止步。
这个女人,身上藏有太多秘密,关于他,也关于她,更关于那个他过世的妻——那个在他脑子里说着话的女人,真是他的妻?
他遗忘了许多事,所以听见莫爱恩说他的妻子死亡的消息,他毫无感觉,王少,比起莫爱恩那两根断指,他更为在意后者。
一个娇滴滴的姑娘家,斩下两指的疼痛,怎么受得住?
是谁如此冷血无情!
罗宵怔怔看着自己的手掌,它正因为握紧而手背上浮现好明显的青筋。
是愤怒吗?他在生气吗?
为了什么?
为了
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