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宋小豆吩咐恢复秩序的时候,是两点十五分。因为她抬起手腕看了一下表,我们都听到她清晰地说,离开会还有一刻钟了,清扫一下吧。她还伸手拢了拢朱朱的刘海,她说,朱朱,不要搞得乱糟糟的。
随后,宋小豆从手袋里掏出牛角梳子和小镜子,踱到一个角落补妆去了。朱朱带了人用湿拖帕拖去地上的汗和血,陶陶已经走掉了。只有包京生还躺在地上,他脸上看不到一丝血迹,但眼睛已经睁不开了,也可以这么说吧,他的五官都已经区分不出来了,他的头和脸肿得比我的痛脚还要大一百倍。有几只苍蝇绕着他的大脑袋飞了几圈,很无趣地飞走了。苍蝇也许是找不到下嘴的地方吧?唉,谁晓得苍蝇的事情呢。
这场恶斗前后的时间其实也就一分把两分钟,围观的家长就像苍蝇嗡嗡地响过之后,似乎有些扫兴地走开了。我看见有一个没有尽兴的家长,当然他是谁的爸爸,他就站在包京生的旁边,用粗短的手臂做了两个拳击动作,对着空气兜底一拳,再兜底一拳,活像一个神经病。
包京生就躺在那儿没人去过问。
我扶着墙壁,一瘸一瘸地捱过去。我努力显得正常一些,但我实在是每捱一步都感到钻心的痛。痛是又尖又长的一根锥子,在我受伤的地方没完没了地锥。比起伊娃,她的瘸腿简直可以算连跑带飞了,我每捱一步都有汗豆子满身地滚。就在终于捱到包京生的旁边时,我一下子就倒了下去了。
一只手从后边伸过来,把我拦腰揽住了,我这一倒,居然就没有倒在包京生的胸口上。金贵说,波,风子,你波要倒了。
金贵的表情也是他妈的非常平静的,我发现有些男人这种时候总是平静的,好像他们就是来比赛谁比谁最没有心肝的。金贵已经变了很多了,但他还是老把“不”说成是“波”他是可以改的,他却说自己已经习惯了。当然,我们听起来,他的波已经顺理成章了,不波反而不自然了。有一次金贵问朱朱,班长,你举个例子说,什么是自然,什么是不自然?朱朱很有班长风度地笑了笑,这时候她恶心得特别就像宋小豆。她说,金贵,你说波是自然,你左撇子是自然,你处处都像我们就是不自然。金贵笑了笑,金贵说,金贵波得忘记了。
金贵稳住了我,又躬下身子,用他的左手把包京生一抱,就抱了起来。他的劲真大啊,他把包京生抱起来顺势就把他背在了背上,也不看我,也不看别的人,什么也没有看,他背着包京生就下楼去了。
第二天课间操的时候,我呆在教室里没出去,所有人都认定是包京生把我的脚踩成了大土司。我也懒得跟哪个去解释,一个人趴在窗口上看南河那边的风景。也没有什么风景好看,车子、人都急吼吼地往两边赶路,只有河水在慢吞吞地流,流得人心里黏乎乎地,粘了一块叮叮糖一样,越拉越长、越拉越细、越拉越乱糟糟的不舒服。这时候,一个人轻手轻脚溜到我后边,他问了我一句,你要我帮帮忙吗?我本该吓一跳的,可我没有,因为他问得太绅士了,泡中居然有男生这样问女生的!我回过头来,居然是金贵。我说,金贵,你也学着假眉假眼了。你给我说说包京生吧,他还没有断气吧?
金贵吁口气,他说,包京生的气还长得很呢。
金贵告诉我,他背着包京生走到校门口,就被刚进来的一个家长接到他的车上去了。那个家长文质彬彬,戴了一副金丝边眼镜,看了包京生的样子,也不吃惊,只是哦了一声,说,这不是我孩子的同学吗,玩过火了吧?就吩咐司机载了包京生和金贵去医院。到了医院,很多事情都是司机在做,包括化验、照片、交费,一切的事情。天还没黑,包京生就醒了,连喝了三大碗医院熬的莴笋稀饭,出了一身大汗,把身下的棉絮都湿透了,就跟尿了一床尿似的。他嚷着要回去,司机就送他和金贵上路。一路上都是包京生在指东指西,他的头和脸肿起来,把眼睛都陷在肉里边去了,可他的手指头还真指南针一样,居然一点看不出有什么犹犹豫豫。
金贵说不出这是什么牌子的汽车,反正很长,很大,很凉爽,包京生躺在里边正合适。汽车在灯火里七弯八拐,终于停下来,金贵推门一看,傻了眼,原来这就是泡桐树中学的校门啊。包京生下了车,就往学校走,走了两步身子一摆,差点就要摔在地上了。金贵赶紧抱住,说,包哥,包哥,你搞错了,怎么还往学校跑呢?包京生反手给了金贵一个耳光,好在他的手软得面团似的没有劲,他说,我就是要回学校,要回学校,要回学校。司机也来劝,说过几天回校也不迟,何必只争朝夕呢?包京生反手又打司机,可他就连这点劲也没有了,蒲扇大的手掌就像树叶一样从司机眼前飘过去了,他出了一身虚汗,再次被抱回了车里。司机小声跟金贵说,你同学是刺激受得太大了,当心一点吧。
但是金贵说自己没有什么好当心的,就是尽一个同学的职责罢了。司机就笑,说,跟我们老板一样,时常都在学雷锋。
后来,他们终于还是把包京生送回去了。关于包京生家里的情况,金贵都没有向我提到过,只感慨了一句,那张破沙发,大得真像他妈的一张双人床!
我很吃惊地看了看金贵,他的样子却像是在说一句家常话。他把双手抄在裤兜里,嘴唇抿成一条曲线,脑袋一点一点地,我忽然觉得自己有些恍惚,金贵看起来面熟,仿佛我早就认识的某个人。
但是,我还没有多想,金贵哼了一声,不经意似地问我,晓得那个家长是谁的家长吗?
我默念了一下,自然心里雪亮,但我却不告诉他,我只是也哼了一声,我说,金贵,你不要自作聪明了,他是哪个的家长我都不放在心上。家长和家长还有他妈的什么区别呢!说他是你的老爹,说他是宋小豆的老爸,我都觉得不吃惊。
我顿了一小会,觉得我碰到了自家的痛处,突然冷笑起来,我说,人要都跟狗一样势利,金贵,你早被我们咬得遍体鳞伤,从高二?一班滚出去了,是不是?
金贵的脸色变得煞白,他的嘴唇哆嗦着,伸出一根指头指着我,他想诅咒我,或者想扇我一耳光,可是他没有。他脸上的表情也慢慢地变成了冷笑,他说,风子,风子,他有些说不下去似地,但冷笑还在脸上挂着,他说风大姐,你受了什么刺激吧,你拿我一个乡巴佬来出气?
看着金贵被逼得可怜巴巴的样子,我忽然觉得很无聊,很没意思,我拿一个乡巴佬出什么气呢。当人人都可以冲我吐唾沫的时候,我转身朝着一个乡下佬骂x你妈,我该是多么可怜啊。我扭过头去,望着窗外。窗外刚好有风,阳光跟水一样在泡桐树的叶子上淌,软软地淌,淌得让人觉得自己的心里也有什么在淌着,淌着。
如果是在昨天以前,我的意思是,是在昨天家长座谈会以前,我趴在桌子上失声痛哭,所有人都会觉得这是将军的千金在发嗲呢。可现在不了,我的眼泪算什么呢,自我可怜罢了,就像那个什么成语说的,我的哭声是破罐子摔在地上砸出来的破响,是又丑又难听啊。在他们可以把我的哭声当做发嗲的那些日子里,我却从来没有发过嗲,我真是错过了该哭的好日子。
昨天,当包京生被金贵背走之后,血腥的现场立刻就被收拾得干干净净,甚至在被拖帕擦拭得发亮的走廊上,还映射出喜悦和宁静的光芒来。家长会按时举行,成年人的体味充满了教室,他们清理喉咙的声音就像流水不畅的水龙头。人基本已经到齐了,我看见爸爸最后一个走了进来。
爸爸出现在教室门口的那一瞬间,我甚至都没有认出他来。我可能和所有人一样在惊讶,这老灰狗子怎么跑到这儿来了?只是当他开始询问的一瞬间,我才认出来,这是我的爸爸啊。噢,是的,爸爸是保安,身上那套制服他就跟军服一样在珍惜。我坐在家长们的最后排,隔了一片黑压压的人头,我还是看出来,这千真万确是我的爸爸啊。爸爸的礼貌、谨慎、卑微,都在向别人揭穿着我撒过的谎言。那一瞬间,我明白我的好日子已经完蛋了。至少,那跟蛋糕一样的好日子被人粗暴地搅乱了,弄碎了,拿去喂麻雀或者喂狗去了。我当然不是在骂我的爸爸,怎么会呢,我爱他,可怜他,只不过他凑巧是穿着灰狗子的制服罢了。我没有想到他会来,真的,我们本来是说好他不来的,我把成绩册拿回去就可以了。可他还是赶来了,他走进教室的时候,还是气喘吁吁的,宋小豆正在清嗓子,准备讲话。我坐在最后一排,任务是随时提供服务,其实痛脚已经让我成了真正的瘸子,我躲在家长们的后边,只能跟狗一样喘息呢。朱朱还站在前边的门口,手里捏着一摞可疑的单子。那些单子真的就像本?拉丹的邀请书一样,收到单子的家长都做贼一样,把头埋在了自己的手心里。
爸爸进来的时候,朱朱拦了他一下,她说,您,是谁的家长呢?宋小豆也别过头来,脸上带着点儿愠怒。对,是愠怒,我刚好上学期在补考时遇到过这个词,愠怒,就是不失风度地表达生气,就像宋小豆面对着一个她不喜欢的人。爸爸没有回答朱朱的提问,他已经越过朱朱的肩膀,看到了宋小豆的愠怒。他大概准确地判断出,她才是这儿真正的首长吧。爸爸把右手伸到帽檐下,隔着美丽小巧的朱朱,给宋小豆敬了一个军礼。他那么瘦弱,却穿着臃肿的灰狗子服装,汗水跟虫子似地爬满了他的脸膛,他敬军礼的时候,身子像旗杆一样在衣服里边不住地哆嗦着。家长们哄堂大笑起来,有人还拍了桌子,大叫真他妈好耍啊!这真是高二?一班的教室啊,连家长起哄的时候,也多么像他们自家的宝贝。还有那些拿到单子的人,他们都抬起头来看着我的爸爸,如释重负,很阳光地笑了。
宋小豆也笑了,她用英语问了一声我爸爸,大致相当于笑问客从何处来吧,因为她的语调显得相当客气。我爸爸自然是听不懂了,台下所有的家长也听不懂,听懂了他们的孩子还读什么泡中呢!大家都安静下来了,在等着宋小豆的下文。宋小豆把笑藏起来,她换了中文,中文从她嘴里出来就变得冷冰冰了,她说,你走错门了吧?
爸爸的眼里闪着迷惑,他说,是高二?一班吧?我找高二?一班呢。
宋小豆不看我爸爸,她转过头对着大家,她说,高二?一班有这个家长吗?
所有的家长都在面面相觑,窃窃私语,做出很夸张的惊讶、茫然,有的人还跟美国佬似地耸耸肩膀,摊开双手,表示眼前这个人等于是一团空气。
我躲在那些中老年人的脑勺后边,远远地望着爸爸,爸爸真的像在站在一团白气当中,他的脸、眼睛、嘴巴,就连他的手都充满了谦恭和谦卑的笑,他把灰狗子的大盖帽摘下来,用一块皱巴巴的手帕揩着额头的汗水、帽子里的汗水,他说,我是我女儿的家长。
但是,教室里闹哄哄的,没有人听清爸爸的声音。我看见朱朱走到宋小豆的跟前,小声嘘了几句什么话。在闹哄哄的教室里,只有朱朱一个人看起来心中有数。谁也不晓得她嘘了些什么,宋小豆点点头,朱朱就过来搀扶着我爸爸的胳膊,她说,伯伯,我带您去别处找吧?
但是爸爸没动,他虽然很瘦削,可瘦削到了像一根棍子,插在土里也是不容易搬动的。他就当旁边没有朱朱这个人,只是伸长了脖子往一片脑袋中间寻找着。他说,应该就是这儿呢,我女儿说过的,是高二?一班的。
我把头埋下来,又抬起来。我这样来来回回做了好几次,然后我唬地一下就站了起来了。
麦麦德曾经搀扶一个乞丐去财主的帐篷讨还公道,麦麦德说,你把你欠他的骆驼还他,欠他的草料还他,欠他的大饼还他,欠他的女人和孩子也还他。财主说,他是谁呢?麦麦德说,他是我父亲。财主就笑了,你又是谁呢?麦麦德把刀子拿出来搭在他的肩上,麦麦德说,我就是这把刀子,老爷。财主软下来,说,我知道了,你是爷。
我也随身带着刀子,就是那把我想象成麦麦德用过的弯刀。但我的手在书包里握住刀把,只是为了让我出汗的手变得凉爽一些来。我站起来,大声地说:
他是我爸爸!
家长会结束以后,是朱朱搀扶着我爸爸离开的。其实爸爸还没有老到需要别人来搀扶,何况他还曾经是军人呢,穿了灰狗子的服装也没忘记了敬军礼。可朱朱还是从我身边把爸爸搀扶走了,她说,风子,风子你帮着收拾教室吧。我哪能收拾教室呢,我的脚还在像狗嘴一样,撕咬着要把我的肉咬下来,我痛得动都不能再动了。朱朱跟我眨眨眼睛,就和爸爸出了门,下了楼,走过干巴巴的操场,走过浓荫蔽天的泡桐树,出了有灰狗子把守的栅栏门。
爸爸的表情,充满了满足和幸福,他连嘴唇都在幸福地哆嗦着。他没有想到朱朱会像自家女儿一样,当着那么多家长对自己那么亲热。爸爸已经知道,宋小豆是班主任,而朱朱是班长,也就是说,朱朱是全班最漂亮的女孩子,也是最了不起的女同学,而朱朱却对自己那么好。爸爸一定觉得,这都是因为自己女儿争气吧?朱朱把爸爸搀扶起来的时候,我看见爸爸笑得满脸皱纹,把眼睛、鼻子都笑得发红了。
朱朱的妈妈也来开了家长会,散会的时候她过来拉着我的手,说了好多感谢话,她说谢谢我那么护着朱朱,不然朱朱会让她多么担心啊。我连连说,哪里哪里,应该的啊。可我心里觉得自己真是个伪君子。我太过分了,是不是,可这些是我的错吗,我不这样,我又有什么办法呢?
最后,就连我也是被朱朱搀扶着离开学校的。我们磨磨蹭蹭地走过滨河路,在南河的堤岸上坐下来。这个时候街上汽车如潮,而河边的游人正少,一个戴绿色口罩的清洁工用竹耙子把落叶和纸屑耙成一堆,点火焚烧。落叶都还青着,那火就不怎么烧得起来,倒是青色的烟雾跟古代的狼烟似地滚滚而起,清洁工被青烟呛得连连地咳嗽。青烟传到我们这儿,就已经有些稀薄了,青烟中夹着草青的味道。朱朱说,草烟的味道很好闻啊。这是她搀扶我离校后说的第一句话。
好闻跟我有什么关系呢,我哼了一声,其实也就是从鼻子里呼出一口气来,我说,朱朱,我只觉得脚痛。我现在觉得脚痛也不错啊,脚痛我就能只想着脚痛,把鸡零狗碎的东西都抛开去。真的,我还想它再痛一点呢。不信的话,你再踩我一脚试一试?
朱朱自然是不肯踩的,她侧脸看着我,定定地看着我,也不说话,眼睛里湿湿的,像一头从草丛里钻出来的受惊的小鹿子。噢,这就是女孩子对女孩子的心疼吗,你受到过这样的心疼吗?我倒不觉得不自在,更不觉得有什么可怕,我只是不愿被女孩子的眼睛一直那么看着,湿湿的,水光盈盈的,含着什么脉脉的我突然把嗓门提高了,我说,朱朱,你不相信吗?我撑起身子,用伤脚对着我们坐的水泥树桩狠狠地踢了一脚。
朱朱尖叫了一声,幸好我的脚上没有什么气力了,我的靴子一碰到树桩就发软了。我蹲在地上,汗水、泪水密密麻麻跟蚂蚁似地在我脸上钻出来,我从来没有这么畅快地流过泪水和流过汗水。我总算找到了一个借口,我尽情地哭着,因为我的脚是那么的痛啊!
朱朱把手放到我的头上,反复地摸着,还把手指插进去,跟梳子一样梳着我的头发。她细声细气地说,哭吧,哭吧,风子,想哭就哭吧,朱朱叹口气,接着又叹口气,不住地长吁短叹,她说,反正你头发也长长了,见识也越来越短了,哭吧哭吧,哭吧。
我还没有收住泪,就扑哧一声笑起来,我说,你怎么变得和他妈任主任一个腔调呢!
朱朱说,我们都在长大,就你一个人在一天天变小。连任主任都要哄着你,我还敢对你怎么样呢?
我说,朱朱,你可怜我吗?我要没脸见人了。
朱朱笑了起来,这一回不是婉尔一笑,而是夹在长吁短叹中,老气横秋的。她说,我不可以可怜你吗?
我瞪着朱朱,狠狠地瞪着她。朱朱把那张白晰娇弱的脸朝着我,一点也不避开,她的又长又细的眉毛,又湿又亮的眼睛,都让我觉得心里发酸,哦,我是为我自己心里在发酸。
我说,你可怜我,就给我弄点吃的来吧,我肚子都快饿瘪了。
有风吹过,烧落叶和青草的青烟都向着河上飘去了。我和朱朱都看见一个挑红木桶的人从青烟里走过来。有一小会,他头上的草帽被夕阳照着,好象是浮在水面上旋转。近了,就看清楚,这是卖豆腐脑的,他的木桶擦拭得亮闪闪的,还用黑漆勾了边线,桶盖上搁着十几种作料。朱朱喊了一声,卖豆腐脑的。但那人没有听见,只管呆望着河那边,一路走过去。我接着喊了一声,卖豆腐脑的!那人吃了一惊,把担子一转,刚好搁在我们面前。
豆腐脑娇嫩得怎么都扶不起来,那人就用白铁皮作的小铲给我们铲了两大纸碗,上边浇满了作料,红油辣椒和脆花生瓣在豆腐脑上不住地颤抖。我吞了一大口唾沫,一下子就倒了一碗下肚子。看看朱朱,她却还没有动调羹呢。她对那人说,再铲一碗吧。
我一连吃了四碗。最后一碗我才吃出一点味道来,豆腐脑里也掺和着一点草青的味道,花生瓣则被牙齿磨出焦糊的油脂香,它们搅拌着让我的脑子晕眩起来,我觉得自己就像喝醉了酒。我说,朱朱,我不行了。
朱朱说,不行就放下吧,别逞能了,好不好?
我说,朱朱,你觉得我一直都在逞能吧?明明是个可怜人,却硬要撑出一点门面来?
朱朱说,其实,我早就知道了。她说,有人早就给我说过,你爸爸的将军是假货。
我再次瞪着朱朱,辣椒油和豆腐沫糊满了我的嘴巴,而朱朱端着的碗还没有动过一调羹。我说,你为什么不戳穿我呢,你等着要看我的笑话,对不对?
朱朱说,我给菩萨烧过香,希望你永远都不要被戳穿,希望你永远不要闹笑话。只有我才会这样子,你不相信吗,我是真的,风子。
我再也说不出话来了。四碗豆腐脑和辣椒油在我的肚子里发胀,翻腾,烧灼,我却一点办法也没有啊。
出乎我意料的是,我没有听到一个同学议论我的事情,他们昨天对我怎么样,今天对我也怎么样。但是,我觉得他们是已经知道一切的。当他们三五个人聚在一块说笑时,我怀疑他们说的正是我。他们一边从远处瞅着我,一边说得真是开心死了。我瞥一眼他们,他们就会把嗓门压下来,还相互挤一挤眼睛。有一回,我撑起来,一瘸一瘸挪过去,我跟他们说,说吧,也说给我听听,我也和着你们乐一乐啊。那些人笑嘻嘻地望着我,说,刚刚才说完呢,还说什么呢说?
我自然是十分无趣的。但我还是得撑着,既然我已经撑着站起来了,我就得一直撑下去,是不是?我说,那你们就再随便说说吧。
他们都不吭声。过了半天,有一个女生吞吞吐吐的,当然,也可以理解她是满不在乎的,她问我,你有什么好说的呢?
我差一点把痰喷在她的脸上了,我说,我没什么好说的,那你们在说x啊!
不过,我什么都没有说,我把这句话咽下肚子里去了。
我很感激朱朱,她并没有黏黏乎乎表现对我深切的关怀,或者什么有难同当的姐妹亲情。你想想吧,当我把自己从人群中孤立出来后,她跟个影子似地跟着我,只能显得我更孤立、更可怜啊。朱朱心里比谁都清楚,我想要什么,不想要什么。她经常远远地给我一个眼神,让我的心情变得安静下来。她的眼睛在说,别在意,别在意,有我呢。
阿利倒是常在课间陪我说说话,不过这时候又有什么话好说的呢,没话找话罢了。有时候他到小卖部给我买来可乐、酸奶,我们就趴在窗台上寻找钉在泡桐树上的蝉子,也虚着眼睛望一望阳光下闪闪发光的鸽群,我们啪搭啪搭地喝着。有一回,也就是我的痛脚已经可以自如行走的时候,我们正啪搭啪搭喝着,阿利忽然说,我请你和陶陶吃麦当劳吧。
我立刻明白了阿利的意思,只有陶陶才能把我从眼下的处境里拖出来。而阿利自己,除了钱和心意,似乎已经无能为力。阿利说,如果你愿意,我马上就去约陶陶,朱朱,再加上金贵吧,从前这几个人天天都在吃烧烤。
噢,如果是天天吃烧烤,那还有一个人阿利忘记了,那就是包京生。他没有提起包京生,那就是这个人已经蒸发了。我说,好吧,阿利,你去安排吧。
除朱朱之外,所有人都很爽快地答应了。陶陶说,吃吧。金贵说,去吧。但是朱朱说,我不去,我闻到麦当劳的味道就发呕。朱朱还对我笑了笑,她说,你该学聪明一些了吧,当心再被别人踩一脚。
朱朱不去,我本来有点犹豫了,可她这句话偏偏把我往麦当劳那边推了一把,为什么不去呢,说不定我能找到一个机会踩回来呢。
一开始我给你说过吧,麦当劳,或者肯得基、德克士,那种地方是分不清四季的,永远温暖如春,服务生穿着粗条纹的体恤,影子一样忙进忙出。每一天,人们都像在过一个延期的情人节,或者是愚人节,谁知道呢,反正店堂里人多得不得了,到处悬挂的彩球比春节的香肠、腊肉还要多。也许我们去的时间不对,那天麦当劳里简直是人挤人,没办法,我们只得改了靠窗而坐的老习惯,在角落里围着一根柱子摆了半个圆。从我的右边数过去,依次是陶陶、阿利、金贵。店堂里闹哄哄的,喇叭里还在播放美国的乡村音乐。大家都埋了头吃东西,不说话。这种坐法不好说话,也可能是找不到什么要说。我们的背都快抵着墙壁了,把人隐蔽在了这儿,把噪音也隐蔽在了这儿,至少我心里是有八分焦躁的。我侧身看看他们,陶陶在啃着一块双层的巨无霸,夹心里的奶油穿过生菜滴下来,滴得桌上一片肮脏。陶陶也不管,只是张着嘴又咬又啃。阿利在专心对付一份香草冰激淋,金贵还跟往常一样,一边用左手去纸袋子里取土豆条,一边小口小口地喝着百事可乐。炸过了一点,金贵咕哝了一声,但这一声在乱哄哄的店堂里,那么微弱,没有人去搭理他。
我在用牙齿和舌头剔一根鸡翅,把它骨缝里的肉和筋,还有骨汁,都咂得干干净净,最后,鸡翅膀就剩下了一副完美的骨架,很轻盈地搁在了我的面前。当这种骨架已经在我的面前摆放了五具之后,我的心情变得安宁下来了。说什么废话呢,我对自己说,不说废话,我们也可以吃得很舒服呢。我们只需要吃就可以了,对不对?我正这么想着的时候,忽然觉得校服的后摆被一根指头轻轻撩了起来。
进了五月,我们的校服都换成了天蓝色的体恤。说是纯棉的,其实混了大半多的涤纶,贴身穿着,肉是肉,衣是衣,一点都不服帖,而且动一动就出汗。涤纶不透气,汗水就在下边跟盐水似地,把我们的肉都腌起来了。你不信可以咬一口,看是不是咸得像块腊肉呢?现在,我的后摆被撩开一条缝隙,凉风吹进去,有一点说不出的安逸呢。我也不管是谁的手指头,我依旧埋了头去剔第六副鸡翅膀。翅膀上撒了盐和辣椒粉,把我的舌尖弄得痒痒的,烧乎乎的。
那根手指头的动作很慢,却不是胆怯,更不是犹豫。敢做这种事情,你想都想得到,他是一个老将和狠将。那根手指头找到了我的脊骨,轻轻敲了几敲,就仿佛一个买牲口的人在敲着它的背梁。突然手指头使劲地顶住我,顺着脊骨往上边走了好一段,一直走到了我乳罩的带子下。带子是松紧的,那指头挑了挑,带子就在体恤下面啪啪地响了响。然后,那手指头就退了下来了。
我拍了一下桌子,一连叫了几声阿利!阿利!阿利!金贵别过脸瞟瞟我,脸上漾起笑意来。阿利吃了一惊,说,风子,你干什么呢?
我说,再来十副鸡爪子。不温不火,不死不活,真他妈的不过瘾!
阿利瞪大眼睛,说不出话来。
就在这时,那根手指头变成了一只摊开的巨爪,鸡爪或者是鹰爪,五指插进我的后背,狠狠地抓了一大把。我的皮是结实的,紧紧粘着我的肉和骨。但是,这一抓,就像把它们抓橡皮似地抓了起来,撕裂般的疼痛穿过了我的身子,刺入我的胸脯。我哎呀一声,呻吟起来。阿利的声音都颤抖了,他说,风子,你没事吧?
没事,我哽咽着说,我的喉咙,让鸡骨头扎了一下子。
我悄悄提起我的右脚,用陆战靴对着另一只陆战靴,猛地踩了下去。
什么动静也没有。过了一小会,陶陶在说,阿利,请给我再来一个双层牛柳汉堡,还有一大杯可乐。
阿利说,好的,好的。他站起身来。
金贵说,也请给我来一份吧,就是和陶陶一样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