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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政怕梁儿再被赵迁的事影响,这几日便没有再让她随侍左右。
梁儿每日便只在邯郸宫中找一处安静的地方坐着。
有时吹吹萧打发时间,有时做做点心帮赵政减压。
日子过的虽是顺心,可赵迁那日说的那些话,却始终还是在她的心里留下了一个不小的阴影。
这些天,她虽不会时刻跟在赵政身边,但对近日发生的一些大事还是会多少有所耳闻。
听说,赵嘉已逃入了靠近燕赵边境的代郡,并自立为赵代王,与东边的燕军联合,屯兵上谷,准备共同抗秦。
前日,赵氏族人亦是被一个不落的找出,所有沾亲带故的一共四百多口人,包括老弱妇孺,全部被坑杀于邯郸郊外。
邯郸赵氏也好,吕不韦也罢,都让赵政对出于赵国的巨贾富人充满了嫌隙。
他下令将所有家产万贯者全族迁往人烟稀少的蜀地,数十个名门大户一夜之间家财散尽,破败流离。
赵国,已再无富人。
而今日,正是赵政要将赵迁流放的日子……
灼人的烈日下,邯郸宫的宫墙上方立有一人,虽着玄衣,但其上相间的金色绣线亦十分耀眼,与他头上那顶刺目的金冠相得益彰、相映成辉。
“大王,前赵王赵迁已带到。”
赵政负手,任由衣摆随意凌乱于风中,高高俯视着下方身附枷锁跪于地上的男子。
那男子生得分外好看,眉间更是点缀了一颗小小的红痣,令他看上去更加秀美非常。
只不过他虽衣表洁整,却似经历了大悲大痛,如今看上去竟是形容枯槁、毫无生气。
顷刻,空灵的宣召之音已盘旋于宫门上空:
“罪人赵迁,为王无德,骄奢无度,累及民生。百姓悠苦,秦甚怜矣,故出兵攻伐,取而代之。秦王仁义,留其性命,现将其迁于房陵,终不得归!”
赵迁的唇角下意识的动了动。
他生来便集了万千宠爱,因“千”同“迁”字,故而父王为他取名“赵迁”。
他五岁被立为太子,十五岁继位为王。
他拥有全天下最俊美的容颜和最至高无上的地位,他本以为他会一生安乐,只待寻到一个自己挚爱的女子,便可与她相守一世,就如父王和母后般。
却不成想,当他真的找到他愿与之共度余生的女子,这女子却冷血无情的毁掉了他的一切……
只是,他已那样恨极了她,可为什么还会这般思念于她?
赵迁仰面叹息,见赵政正转身要走,他急忙开口道:
“大王请留步!”
赵政止步,回头看他。
“你还有何要说?”
赵迁眼中隐有氤氲浮出,语气尽是恳求。
“可否……让草民再见梁儿最后一面?”
赵政的眉骨很高,将一双深邃的眸子隐在一片暗色的阴影之中,令人丝毫看不出他的神色,就连他的语气,亦是淡的没有一丝起伏。
“你已在她面前说出那般伤她的话,寡人不会再让你见她了。”
言毕,赵政转身,甩袖离开,再不给他机会多说一句。
只有爱得彻骨,才会恨得刻骨。
赵迁,寡人又怎会让你再见到她?
“你最近吃的很少。”
午膳时,赵政眼见梁儿半天也不夹一口菜,他俊眉微蹙,满心忧虑。
梁儿垂眸,淡淡道:
“许是……没什么胃口……”
赵政微微一叹,越发担心。
“是不是病了,一会我让太医令来给你看看。”
梁儿低下头,她所忧心的事无法与赵政说,就算太医令来了也是无用。
“不必了,又不是什么大事……”
谁知赵政竟收了忧色,抿唇一笑,逗她道:
“怎么不是大事?吃这么少,如何能生养出小公子来?”
梁儿看向他,努力的扯出一个笑颜来。
赵政这么想让她开心,他的好意,她应该领下的。
用完了膳,赵政便又去处理政务了,临走还不忘将太医令召来给梁儿看诊。
莫然死后的新任太医令名叫夏无且,很是年轻,不过二十出头。
他是赵政一手提拔起来的。
听闻他祖上本是周朝末年的名医,无奈几代衰败,到他这一辈才终于又有了些行医的天赋。
可惜家族已远离王室太久,他只得从民间的大考一路晋升,终于凭借一己之力进入了太医院。
赵政早就打算弃掉莫然,便一直暗中考察新人,最后将这夏无且破格提至了太医令的高位。
“梁儿姑娘身体并无大碍,只是心中有些郁结,故而影响了食欲。若是无事,平日可多出去走走,看看风景,转换一下心情,或许胃口就会好一些了。”
夏无且头戴官帽,身着灰衣,相貌中等,一脸和善。
虽是身居太医院的最高官职,却也并不以为宫婢诊治为耻。
“多谢大人。”
梁儿欠身一拂,不失恭敬。
太医令直接服务于秦王,可以说,他的手中掌握着秦王的性命,他若不忠,秦王便难活。
赵政选择了夏无且任此职,就说明他定是足够可信的。
夏无且见梁儿深得大王宠幸,还能做到如此谦逊,亦是也对她生了几分好感,淡淡一笑,道:
“行医治病,乃是在下职责之所在,姑娘无需言谢。倒是大王对姑娘的情谊甚切,着实令在下感动。”
梁儿一顿。
片刻,她缓缓抿唇。
是啊,赵政每日政务那么繁忙、那么操劳,还那般关心她,她又怎能让他担心,拖累于他?
那未来之事,历史已定,再是忧心也改变不了。
既然如此,她又何必在这自哀自怜,还累得赵政牵肠挂肚呢?
倒不如活在当下,好好珍惜与他在一起的每一日,也可让以后少些遗憾……
思及此处,梁儿起身与夏无且告辞,她即刻去了温明殿,却见赵政并不在此。
她寻了个内侍问了赵政的去处,得知他正在洛华池。
梁儿疑惑,处理政务怎么会去洛华池?
靠近洛华池时,便已能看见赵政立于亭中的背影。
梁儿会心一笑,只想快些走去他的身边。
守卫的禁军见来人是梁儿,便也未加阻拦,直接将她放行。
赵政听到声音,回头时,竟见梁儿已经走到了他的身后,正扬着小脸对着他嫣然浅笑。
赵政一滞,还未开口,便忽听有人大叫:
“妖女……妖女!……”
梁儿的笑意僵在脸上,低头寻声看去,见赵政身前竟是跪有一人,只不过方才被赵政挡住,故而她并未注意。
而那人四十多岁,面上有大把的胡须,看着十分眼熟,梁儿却想不起究竟是在哪里见过。
“住口!”
赵政怒喝。
可那个人俨然是被吓傻了,竟然不理会赵政的呵斥,还一边圆睁着双眼不停的喊着“妖女”,一边连滚带爬的调头就要跑,却被守在亭前的禁卫拦回,趴在地上瑟缩不已。
“他……是谁?他口中的妖女……是我?”
梁儿满面不解,侧头问向赵政。
这亭中仅有她一个是女子,那么“妖女”也定是在叫她了。
“梁儿……”
赵政眉目纠结,正不知应当如何与她说,忽然远处又有几人被禁卫拖着过来扔入了亭中。
他们一进来便低着头连连叩拜,大叫着“饶命”。
可还没叫几声,就听见身后有人在叨念“妖女”二字。
几人回头看去,见是旧友,便更觉得心里慎得慌,齐齐扭过头抬眼看向前方,霎时皆是目瞪口呆、大惊失色。
眼前的玄衣男子高大挺拔、气宇轩昂,眉眼与幼年的质子政多有相像,想来必是秦王无疑。
而他身边那个白衣女子,肤白莹润,清秀素雅,面容更是与当年质子政身边的婢子梁儿一般无二!
二十一年已过,她的相貌怎么可能丝毫未变?
“……妖,妖女……”
“妖女……你……你是妖女……”
几人瞠目结舌,全都惊恐的看着她大叫“妖女”。
梁儿秀眉紧锁,仔细瞧向这些人的脸。
他们都是四五十岁,脸看着都很眼熟,却全都蓄着须,辨不清原本的样子。她无论如何也忆不起何时见过他们。
“你们为何叫我妖女?”
梁儿想要问个究竟,毕竟没有人想要背负“妖女”之名。
可她话音还未落,就觉身旁一阵冷风带起慑人的银光,仅转瞬,方才那几人便仅剩下一个还怵然立着,其余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均是一剑毙命。
“政!”
赵政面目狰狞,杀气腾腾,有如来自地狱嗜血的魔鬼,若非梁儿及时挡在前面抱住了他的胳膊,剩下那一人恐怕也早已没命。
梁儿从未见赵政亲手杀人,并且还转眼就是几条人命。
她惊恐的看着他,想要知道他会如此失常的原因。
“他们究竟是何人?为何全都叫我妖女?”
赵政垂眸看向她,眼中显出错综复杂的幽光,失了血色的唇微微颤抖,却终是没能发出任何声音。
“二……二十年容貌不改……除了妖女……还会是什么?……”
听见身后那人颤巍巍的开了口,梁儿一顿,悠悠转身。
“二十年……?”
她凝眉重复。
二十年前……她应是在朱家巷……
她怔住,双眸瞪得滚圆,视线扫过倒在地上的几人,又瞥眼看向跪在那里、抖如筛糠的那人。
八个人……刚好八个人……
梁儿的眼前逐渐模糊,头亦是嗡嗡作响。
她只觉呼吸愈发不畅。
耻辱,哀痛,愤恨……一瞬间全部交织在一起充斥了全身的血液。
赵政见她似是回忆起了过往,急忙慌张的将她紧紧抱住。
“不!不要想!什么都不要想!……闭上眼,站在我身后,让我来……”
然而他的话还未说完,却见梁儿已满面泪痕的从他怀中挣出,稚嫩的双手亦是将他手中的泰阿剑一并夺下。
赵政怔住,眼看着那个纤细瘦弱的身影,只手提着宝剑,艰难的踏在鲜血之上步步向前。
她颤抖着,终是用力将剑刺入了那人的身体,竟没有半分犹豫……
赵政缓缓闭眼。
……他不想让梁儿这样的……
那些畜牲的血,怎配染在梁儿的裙上?
他本是有意背着梁儿处理此事,才没有选在温明殿,而是来了洛华池。
可又为何她会突然出现?
为何,会变成如此?……
忽然,泰阿落地的脆响将赵政惊醒。
只见梁儿身形摇晃,就那般好似被人抽去了身骨,软软的瘫倒下去。
赵政大惊,忙上前将她扶住,抱了回去。
榻边,赵政紧蹙着眉头望着梁儿苍白的睡脸。
夏无且说她受了刺激,但身体并无异样,睡上一两个时辰自会醒来。
可现在已经日落西山,她为何还未清醒?
就在赵政准备唤人再去叫夏无且时,梁儿的睫毛终于动了动。
“梁儿!……”
听到赵政唤她,梁儿努力掀了掀沉重的眼皮,睁眼间,竟有一滴泪同时自眼角滑落。
那泪就如同滴在了赵政心上,瞬间将他的心打湿了大片。
他心中一紧,面上却仍是尽力扬出了一抹温暖的笑来。
“睡了这么久,饿么?”
梁儿疲惫的望着赵政那双分外温润的眼,泪,禁不住的涌出。
赵政心疼不已,俯身将她拥入怀中,满富深情……
梁儿,再黑的夜,也终会过去,不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