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扶苏是真真切切的归隐了,梁儿却因通晓未来,而放不下这赵政用一生的时光架筑起的大秦王朝。
她每隔一段时间就会借口要添置家用,下山去附近城镇了解当世的情况。
骊山在骊邑,骊邑又临近咸阳。
故而骊邑虽不繁华,却也算消息灵通之地了。
二世二年四月,听闻外出东巡的胡亥已经返回咸阳。
不久前,咸阳城内的左相府邸张灯结彩,门庭若市。
正是左相李斯七十寿辰,在家中设了宴席。
宾客云集,蔚为壮观。
就连他正在荥阳任职三川郡守的长子李由都被准了假回到咸阳为其贺寿。
众人皆笑言左相已是官至极盛,满心恭贺,可已有三分酒意的李斯听后却不甚欢喜。
置下杯盏幽幽叹道:
“荀子曾说‘物禁大盛’。斯本是上蔡的一介布衣,是再寻常不过的黔首百姓,先皇不知我愚钝,才会将我提拔至此。当今众臣已无一人能居于我之上,可谓富贵已极,可我却不知将来是凶是吉,亦不知我的路将会止于何处……”
众宾客觉得左相谦逊,便将此话口口相传于市。殊不知李斯之奇,总能在众人迷惑之时看到真实的本质。
只有梁儿知晓,他的这些话,会如何如预言一般,很快在几个月后成为现实。
七月,一批由旧楚之地要被迁往渔阳戍边的戍卒贫民在蕲县大泽乡因路遇大雨而延误了到达的日期,依律所有人都当死。
其中便有两人声称“大丈夫不死则已,死则举大名耳,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他们编造深受百姓爱戴的公子扶苏和当年楚国守将项燕其实都还未死之言,并假借此二人的名义带领同行众人举事反秦。
这两个最初发动叛乱的,便是历史上著名的陈胜和吴广,这大泽乡起义亦为中国历史上第一次大规模的平民起义。
然而这些贫民的小打小闹起初并没受到远在咸阳、高高在上的列位贵人的重视。
因无人强力镇压,很快,叛军就已连克大泽乡和蕲县,并在陈县建立起了张楚政权,为“大张楚国”之意。
陈胜自立为楚王。
当他们攻下淮阳之时,战车已有六七百乘,骑兵千余骑,士卒数万,声势浩大,势不可挡。
随后,山东各地的郡县便突然冒出了一批极年轻之人,号称已经受尽秦朝暴政之苦,举事杀掉了各自地区的郡守、郡尉、县令、县丞,以响应陈胜。
据说,有御史自山东逃回咸阳,向胡亥汇报了那边的情况,可胡亥的反应却大大出人意料。
“山东!又是山东!为何事事总是直指山东?朕刚刚东巡而归不久,那分明什么事都没有!”
昭阳殿内,他目瞠如铃,突如其来的暴躁狂吼惊慑着众人。
他不懂,为何他的父皇在世之时总是那般关注山东之地,他几月前亦追随父皇的足迹又去了一次山东,但仍百思不得其解。
他只知道,父皇懂的,他懂不了。他与他的父皇,终是差了太多。
大秦除了父皇,便再无人能入得母亲的眼……
也难怪他的母亲会在他父皇将死之后,看都不看他一眼便弃他而去,弃大秦而去……
他越想越憋气,一怒之下非但没有解决此事,还下令以极刑处死了那个御使。
众臣本就已经见识过他的残暴,眼下又见他情绪反常如此,似乎根本不肯相信山东有乱,便各自惜命的缩了脑袋,谁也没有出头提及如何平乱……
梁儿得知之后不禁唏嘘,胡亥做公子的时候从来不关注政事。现如今,他父皇当年与隐于山东齐地那些方士的种种过节又岂是他能明白的?
只是自那一日起,便再也无人敢去通报叛乱之事,只说那些不过是区区贫民盗匪,各郡的官员正在追捕,很快就能平息,无需担心。
而许多旧时的六国贵族也在此时看准了时机,策动六国旧地百姓揭竿而起,以响应起义为由,纷纷斩杀当地秦官,各自夺取政权。
这股风潮很快便已席卷了大半个秦国……
可叹那陈胜吴广毕竟只是有勇无谋的寻常庶人,哪比得过那些六国旧贵族的脑子灵光。
一开始,他们以为各地真的是为拥戴他们的张楚政权而起,还傻乎乎的频频出兵增援。
后来才发现,其实大部分地区都已被六国旧贵族占了去,自己不过是被人利用罢了。
结果不到三个月,各地便都开始有人打着恢复六国的旗号,各自自立为王。
除了陈胜的楚王,武臣为赵王,魏咎为魏王,田儋为齐王。
而当初陈胜吴广借公子扶苏和楚将项燕之名是假,却不料在这诸多反秦的势力中,竟真的存有一支项燕的直系血脉——项燕的亲子项梁和亲孙项羽。
这是真正的旧楚贵族、名将之后——
项梁善谋,项羽善武。
叔侄二人合璧自会稽起兵,军力很快成为几方叛军之中最强悍的一支。
也当众人都注目于各个庞大的旧贵族政权之时,在小小的旧楚沛县亦有个不起眼的泗水亭长集结了县中三千人马占领了整个县城,自称沛公。
他便将是未来大汉朝的开国皇帝——汉高祖刘邦。
一时间,各方势力从四面八方齐齐反秦,直逼咸阳。
一间不大不小的酒肆中,听着周遭百姓对当今时事七嘴八舌的议论声,梁儿缓缓敛下眼眸,百感交集的执起手中浆碗,却又下意识痴滞在了半空,自哀而叹:
??历史的齿轮从未停歇。
——秦已失其鹿,然天下共逐之……
———————————
“一群废物!一年了,竟然还没找到!来人!拖出去!”
血色的昭阳殿映红了胡亥的眼。
“无用之人……皆该杀……!”
他咬牙切齿,字字狠戾。
他同曾经在这殿中皇位上的那人一样玄服金冠,一样善变多疑,一样无情狠绝,却缺了沉稳睿智、幽冷寡淡,又更多了野兽般的凶狠、嗜杀残暴。
殿中跪着的人吓得急急叩首,期艾着努力为自己争取活路:
“陛下息怒!臣寻找多时,虽然未能将梁儿姑娘寻回,却……却也找到几个与她有几分相似的女子,不知陛下可……可愿一见?”
“像母亲之人?……带来看看吧……”
胡亥身形一顿,神情忽的一转,似是有些犹疑。
天地间,当真能有像母亲之人吗?……
不多时,几个身着白裙的女子便进入了殿中。
只不过她们几乎全都面缚白纱,没有露出全部的容貌。
有的只露了眼睛,有的只露了嘴,有的甚至全脸都被纱帽遮住,仅有一袭身段可见。
胡亥痴痴看着眼前的几个女子,每一个展露在外的部分竟都真的像极了他日思夜想的母亲。
办事的人战战兢兢的一揖。
“陛下,这几位女子皆有部分与梁儿姑娘相像。有的是眼睛像,有的是嘴像,还有的……”
那人未等说完,就见胡亥对着他轻轻拂袖让他退下,而那目光却始终落在那些女子身上。
他心下便明了,自己的命算是暂时保住了,便如释重负般轻手轻脚的退了出去。
胡亥魂不守舍的走近一个被白色布条蒙住双眼的女子。
那白皙的皮肤、那小巧的鼻尖、那粉嫩的唇瓣,全部都是他如铭刻般记忆中的样子。
尤其是这被白色布条蒙着眼的模样,让他瞬时忆起了彼时在云梦山中,他亲手取白布为母亲蒙了双目,又带她跑去看他专门为她寻到的秋海棠花。
深山之中,他拉着母亲的手穿林过树。
耳畔有鸟语,鼻前是花香。
没有艾儿,没有父皇,没有赵高,没有扶苏……
那是独属于他与母亲二人的美好时光……
他不禁抬手,缓缓抚上眼前女子那酷似梁儿的粉唇,双眸如痴,轻声低语:
“母亲,你可知亥儿有多想你……若这些女子真的是你,该有多好……”
——————————————
赵高做郎中令掌管禁军侍卫也有段时日了。
他虽然终于官至九卿,位高权重,成了在秦国名副其实的人上之人,可如今眼前所见已再无那身玉影,他便是终日都觉得自己有如行尸走肉,被人抽魂劫魄一般没了悲喜、失了哀欢,吃不好、睡不安,就连偶尔受了小伤,也似乎感觉不到什么疼痛了……
不知不觉,他已走到昭阳殿的门口,可内侍却很是恭敬的将他拦住。
“赵大人,陛下正与新得的美人共欢,若无急事,大人还是等下再来吧。”
赵高一吁,转身要走,却突然隐约听到了殿中传出男女之间那伴随着气喘而出的靡靡之语:
“……母亲好香……亥儿喜欢……母亲……”
瞬间,赵高大震,头脑如炸开了一样,气血上涌,倏的回身推开内侍便欲硬闯。
两个守门禁卫一凛,本能便出剑阻拦,而他竟是想也未想便长剑出鞘将那二人直接砍了。
内侍刚要惊呼,却也已转瞬没了气息。
他破门而入,鲜血自他手中之剑滴落于地。
在他的身后是三具死尸。
“赵高,你……!”
胡亥大惊。
赵高脑中一片空白,什么也不顾,几个箭步直冲到那坐榻上被白布蒙着双眼、衣裙凌乱的白衣女子跟前。
“梁儿姑娘!”
他一把将胡亥推开,匆忙脱了自己的外衫将女子裸露的肌肤裹住。
可当他将那布条自女子眼上解下时,却发现露出的并非是他所以为的那双明眸。
惊滞间,他只觉颈间一凉,一把利剑已架在了他的脖子上。
“赵高,你这是想反?”
胡亥声音冰寒。
此时,众禁军也已入殿,他昔日的手下全部对他拔剑相向。
他惊怵片刻,暗恨自己怎得一遇到与梁儿姑娘有关之事就变得这般没了理智。
他早派了人暗暗护着她,若她真的被抓进了宫,他又岂会得不到半点消息?
眼下这情势骑虎难下,他可如何是好?
他神思飞转,立即双膝跪地,俯首磕头。
“陛下!是臣一时糊涂,犯下大错,求陛下恕罪!”
胡亥满面揶揄,高高俯视着他问道:
“先皇曾命你教朕判狱。刑名狱法,你再清楚不过。你且自己说说,你斩杀禁卫与侍官,执剑闯宫,当如何论处?”
赵高依旧以头点地,语气凝重。
“五马分尸……亦不为过……”
谁知胡亥竟收了手中长剑,紧接着又道:
“不过你运气向来不错。当年凤凰莲池你犯下死罪,先皇就毫不犹豫的赦免了你;如今朕为皇帝,你又犯下死罪,朕,亦要赦免于你,你可知为何?”
赵高微微起身,却未敢抬头。
“臣……不知……”
“因为……”
胡亥唇角勾起,邪笑着俯身凑近他的耳边。
“朕喜欢看你这饱受折磨、方寸大乱的样子,更喜欢看你对母亲思之若狂、偏又求而不得的样子。朕就是要留着你,让你在一旁看着朕如何寻回母亲,如何与母亲快乐欢愉,而你,却永远只能‘看着’,就如彼时父皇健在时一般无二……”
赵高跪在胡亥的脚前,面朝于地,为了控制自己的身形不因气愤而发抖,他几乎咬碎了满口的银牙。
梁儿离开后,他原本混沌度日了一年,却在这一刻暗自立誓,定要快些将自己的势力培养壮大。
胡亥这般觊觎梁儿姑娘,又这般践踏蔑视于他,无论如何,此人……都不可久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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