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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整个早上过去了,百里藥明白了卓君跟定她的事实,也就不再费心去赶他,天下的路有哪条是她走得别人走不得的?抬头看看天色,已经快到未时了,她找了一块石头坐下来,取下背后的藥箱。请牢记
“喂!你吃不吃东西?”乍听百里藥招呼自己,卓君当真是受宠若惊,百里藥一早上也没和他说一句话,他以为她在生气。
“你问我?”
“这儿又没第三个人,应该不会令你误会吧。你是不是非跟着我不可?”
“对,我卓君向来敢做敢当,不会做背信弃义的事,虽然你我只是萍水相逢,不过既然你为了救我而毁了清白,我是一定要负起这个责任的。”卓君闷闷地说道,只能怨他自己运气不好瞎猫碰上死耗子遇上这么个要相貌没相貌,要武功没武功,要品德嘛恐怕是高尚到不屑礼教的叫花子女人,而这么逊色的女人居然还敢对他不屑一顾,若他真的卑鄙一点儿掉头溜走,她这辈子恐怕都嫁不出去了。
“迂腐!”百里藥瞟了卓君一眼,不太愿搭理他“好吧,反正我不会嫁给你的,爱跟不跟随便你,跟不下去随时都可以走,别为了面子,丢了性命。”那完全不把卓君放在眼里的冷嘲激起了卓君沉寂已久的斗志。
“你放心,天底下没有我卓君跟不下去的地方。”
“那就好!”百里藥对卓君的坚定抱持保留的态度,不过不可讳言,她的确不太讨厌他,不过也仅止于不太讨厌而已。
“这是什么东西?”卓君研究着手上黑黄僵硬的东西,使劲捏下一小块放到鼻子前闻了闻。
“棒子面窝窝头,时间可能放长了一点,不过还没味,能吃,快点吃,吃完了还要赶路,今晚天黑之前要翻过那座山。”百里藥用力啃着粗硬的窝窝头,细嚼慢咽,好像在吃京城名厨精心焙制的海味山珍一般。
卓君一辈子别说吃,见都没见过这玩艺,着实不敢下口,不过看百里藥吃得挺香,饥肠辘辘的他大着胆子,硬着头皮试探着咬下一口破坏食欲的粗劣食物“咳,咳,咳”棒子面又粗又砺,娇贵的公子哥没本事吞咽,硬哽在喉咙里吞不下吐不出。
“又没人跟你抢,你吃那么快干什么?”百里藥在卓君背上重重拍了一掌,再以柔和的力道按摩他的前胸后背,好不容易堵在卓君喉咙口的窝窝头才被咽进肚子里。接过百里藥递过来装水的竹筒,卓君“咕咚、咕咚”灌了半筒进去才缓过气来,从没这么狼狈过的羞恼令他心火大盛,扬手就要把只咬了一口的窝窝头扔掉,百里藥眼明手快一把拉住他“不许扔!”言辞间不复刚才的和善,卓君被她突然的疾言厉色吓了一跳。
“窝窝头的确粗砺,可是在它之上凝结的血汗绝不比任何一样山珍海味少,在弹尽粮绝的穷山恶水,烽火连天之地,它就是救命的仙丹,你这种人就只配坐在秦楼楚馆里饮宴纳福,我所行走的艰涩之路不适合你,你还是走吧。”卓君怔怔地看着百里藥脸上生动的怒颜,一股羞愧席卷心间,枉他自视出身书香门弟饱读圣贤书,远比江湖人物高尚许多,可直至此时他才感悟,他的圣贤书全读到风花雪月上去了“一箪食,一瓢饮”的高风亮节已不知不觉被美食盛宴富贵荣华消蚀近尽。
百里藥看着卓君一口一口认真的把粗硬的窝窝头吃完,心底对卓君的轻视似乎少了点儿,知错能改善莫大焉,只不知他能坚持几时,对此百里藥依旧没抱多大信心。“快点儿走吧,今晚非得走夜路不可了。”
“为什么?你有什么重要的事赶着办吗?”
“翻过这座山,后面山谷里有一个小村子,半个月前我从那里过来给一些村民诊治了一些宿疾,今天约好要赶去为他们复诊的。而且明天一早这座山通往小村的唯一一条山路上会起桃花瘴,一时之间我很难配齐克瘴的藥物,所以今夜必须赶到。”百里藥细心的解释令卓君感觉自己是被重视的,起码百里藥没有那种惜字如金的劣根性。
“你经常在这山里行医?”卓君再次打量百里藥寒酸的百纳衣,半天走下来又被荆棘拉破不少地方,全身上下没有一点儿女孩儿家该有的饰品,难怪他乍一见她连男女都分不出来,唯三醒目的三样东西一是她背上背着的,包着一层银白金属的藥箱,与考生赶考时背的书箱差不多大小;二是她腰上左边悬挂的一个翠绿晶莹的小竹筒,翠绿得令人怀疑那不是竹子而是玉质,里面时常传出诡异的咝咝声和撞击声,听得人毛骨悚然;三是右腰边那一具比鱼篓稍大的手编藤篓,里面塞满了各种各样的花草,没一样他认识。
“我也是第一次来,前不久听说洞庭湖边有‘青丝’出没伤了不少人,所以我就赶来了。正好路过那个村子就顺便替他们诊治了一下,这回去只不过是顺路。”
“青丝?那是什么?”
“一种稀有的毒蛇,毒性非常强,终生以食剧毒之物为生,不过它的毒液经过调治能治很多的顽症,所以医者大都会希望拥有一条‘青丝’。”
“你捉到了?”
“侥幸,差点儿就让你给搅黄了,百步之内任何风吹草动它都能察觉。”百里藥将生死千钧的过程轻描淡写就晃过去了,若她慢上十分之一秒,青丝的毒牙就会反噬上她的脖子。卓君当然不了解其中的厉害关系也没当一回事听过就算了。
月朗星稀,初春的夜还是寒沁沁的,四周根本没有路,全凭百里藥过人的记忆力指引前进的方向。
“别动!”百里藥突然叫出来,卓君立即下意识地僵住,那奇怪的攀山姿势令他觉得很难过。只见百里藥用一柄小刀在他身边的崖缝里一阵挖掘,借着微弱的月光抓出四五只硕大的毒蝎,抓住一只就将其尾贴靠在翠竹筒的透气孔上,只一眨眼,一只肥硕的巨蝎就成了一具枯壳,转眼间四五只大毒蝎就都被如法炮制,看得卓君冷汗泠泠。
“别怕,刚才只是喂青丝吃饭。”
“你,你怎么知道我身边有蝎子?”卓君一想到他正准备攀住那道崖缝向上走就亡魂大冒后怕不已“周围有没有毒物,有什么听青丝的反应就知道。我以前养过好几条青丝呢。”卓君隐约觉出眼前这女子似乎不像寻常江湖游医,莫非是遁迹山野的风尘异人?可她攀山越岭又从没用过轻功,不像武林异人,奇怪!
转过一片密林,乍见前方有一片明亮的火光,一片人影幢幢,卓君心中顿时戒备起来,下意识地走到百里藥前面将她挡在身后。
“是百里姑娘吗?我们是郭家村的。”一名男子冲着渐渐走近的百里藥叫道。
“小郭,叫那么大声干什么,林子里的鸟都被你吓飞了。”百里藥绽开明亮的笑容跑向等候她的村民,那种快乐与热情令卓君心中有一种莫名其妙的窒闷。
“百里姑娘,没想到你还真的赶夜路过来,夜里的山连小郭他们都不敢走。”一位白须老者以一种激动的音调说着。
“没关系,我习惯了,怎么样,郭大娘的眼睛看见了吗?”
“多谢百里姑娘,我娘她昨天睁了眼什么都看见了,我给您磕头了。”不由分说小郭“扑嗵”一声就给百里藥跪下了。
百里藥急忙跳过一边,拉起小郭“男儿膝下有黄金。”小郭站起身腼腆地笑了笑,一张年轻俊朗的脸上尽是对百里藥的仰慕,卓君心中窒闷更重,但他选择忽略那奇怪的感觉冷眼旁观,这种有他在场却被当作隐形人的机会还不曾有过。
“郭叔,这么晚了你们还出来接我,真让我过意不去。”
“你这说的什么话,这满山虎狼,你一个女孩子翻山越岭的还想着我们赶夜路过来,真正是济世救人的菩萨心肠。”为首的老者拄着一柄乌黑发亮的龙头拐杖,美髯垂胸,活似山中的老神仙。“这位小哥是”终于被察觉到卓君的存在,众人的目光一下子转移到卓君身上。
“他是我的病人,出山以后就会分道扬镳了。”百里藥直接略过卓君抗议的眼神和村民有说有笑地走向村里。
“你怎么还不睡?”百里藥开门让卓君进房。
“你不也没睡?”
“刚补好衣服,正在写藥谱。”百里藥剪了剪灯芯,把火光拨亮些。
“村里人都很喜欢你。”卓君跟着百里藥在村里走家串户,到任何一家都受到隆重的接待,他身上的这身新衣就是小郭母亲爱屋及乌送给他的。
“常年住在山林里的人少了尘世的纷争单纯很多,只要你真心对他们好,他们就会真心回报你。”百里藥口中说着手下不停,工整苍劲的蝇头小楷写过一张换过一张。
“你还没写好吗?”卓君凑近去看。
“我想把一些常规的治病藥方写给他们,山里进出不便,但满山都是藥草,他们懂一些简单的医道会有很大用处的。”
“你不在这里行医?”卓君以为百里藥会有常在此地行走的打算,毕竟她看起来就像和郭家村里的人认识了一辈子。
“明天我就准备走了,以后不知还有没有机会再回来,随缘吧。”百里藥拈掉一根笔毛又伏下身继续写,卓君看着她被油灯照得灿亮的侧脸又看着桌上那一叠藥方,对百里藥起了一丝好奇,这个平凡无奇的乡野女大夫似乎有一种奇异的亲和力不断地吸引着人们。
“你先回去睡吧,我今晚可能会很晚才睡。”
“已经很晚了,反正我一时也睡不着,在这儿陪着你也不错,不是怕我偷师吧?”卓君为自己倒了一杯茶在桌边坐下。
“我倒宁愿天下医者更多些,可惜,肯真正钻研医术的人太少,多是沽名钓誉之辈。”百里藥笔走龙蛇,可见她对藥方的精熟程度绝非寻常游医可比。
“明天就要走了,你要去哪里?”卓君心中还惦记着为义父老友龙阳的金剑神掌成北洲庆贺七十大寿的事。
“还没决定,等出了山再说。”百里藥抬眼看了卓君一眼“你不用跟着我,想去哪里就去好了。”
卓君脸色一寒,不过忍下没有发作,他不想再为这个争论不休“你知道龙阳的金剑神掌成北洲吗?”
“不知道,我才回中原没多久,而且我也不是你们圈子里的人。”
“你才回中原?你以前不在中原吗?”卓君颇感意外。
“我十二岁就开始游学修行了。”
“十二岁!你今年多大啦?”
“二十三。”
“二十三!天啊!你已经二十三了,而你居然还不嫁人!”二十三在宋朝已算是很大的年纪了,尤其是女子,十三、四岁嫁作人妇的比比皆是,卓君心里虽有些不以为然不过像百里藥这样的“老女人”还不嫁人的确稀罕了一些。
百里藥柳眉微皱随即淡淡一笑不置可否,反是卓君为自己的失言懊恼不已“你真的从没打算要嫁人吗?”卓君心中渐渐有了了悟,这女子的离经叛道怕不是最近才萌生的。
“墨用完了,帮我研墨好吗?”百里藥的回避令卓君不再追根究底自讨没趣。
四更天的时候百里藥才写完以麻线装订“你写了很多天了吧?”那厚厚的手稿绝非一日夜就写得出来的。
“从我上次来过之后,我就开始根据这山里特有的藥草编写这部医稿,希望对他们能有些帮助。”
“你经常这样?”
“嗯?你说写医稿?有时候,大多数时候不需要,很多地方本来就有大夫,我只要略加提醒就够了,以我一人的微薄之力哪能面面俱到,更何况我常年遁迹山林,少见人烟。”百里藥舒舒酸麻的手臂“你回房休息一会儿吧,明天我们午时动身。”
“午时?会不会太晚?”
“午时桃花瘴才会散,早走不一定是好事。”百里藥和衣躺在床上,咕哝了两句就酣然入睡了,卓君走近床边第一次认真地打量起这个曾与他有过肌肤之亲的女子,她真的不漂亮,眼睛不大,鼻子不高,皮肤不白,被日晒雨淋成稍嫌粗糙的蜜色,平凡得不能再平凡的一个女人,年纪竟只比他小一岁而已,够老了,若不是在这种阴错阳差下,他一辈子也不会看她一眼,与她同行在武林道上有可能还会遭到质疑和讪笑,可他对她负有不可推卸的责任,即使她不以为然,可他是顶天立地的男子汉是绝不能做这种禽兽不如的事的。暗暗叹了一口气,替百里藥拉上被子,转身正要吹熄油灯,却情不自禁得拿起了那本医稿,每一字每一行都那么认真,一笔一划,清逸工整一丝不苟,详细的解说甚至配画了栩栩如生的藥草图,平凡之中也有不凡之处,一个与他生活的世界完全不同的女人,对待生命认真而严谨,是生为医者而养成的习惯还是天性使然?
“小郭,好好照顾大娘,多读书,我留下的医谱你可以看看,但是千万别死搬硬套,那些只是基本的藥理,不是万灵丹,事在人为,要不断地学习精进才行。”百里藥像长辈一样对小郭殷殷叮嘱,卓君看在眼里的却是小郭那欲言又止的依依不舍“百里姑娘,你什么时候再来?”
“不知道,海阔天高,我要去的地方太多了,随缘吧,有机会我一定会再回来的。”百里藥拍拍小郭的肩膀向四周的村民长者们抱拳为礼“保重,望此后经年仍有再拜之期。”
正午的太阳直射到了头顶,卓君有些迫不及待,小声地催促百里藥“时辰到了,快走吧。”百里藥抬头望了一下太阳“告辞了。”
“百里姑娘!你可一定要回来!”小郭的叫声在群山低谷中回荡,汇着村民的附和凝成巨大的回响在天地间久久不息。
“你会再回去吗?”卓君与百里藥静默地走了两三个时辰后,卓君突然问。
“不知道。”百里藥平淡地回答一句。
“他们的真诚令人感动。”这是卓君的心里话。
“你的世界太寡情,所以承受不了太多情感的负荷。”百里藥小心地攀下一块巨岩,而卓君则一跃而下。卓君武功盖世,可他发现百里藥的速度并不比他慢,看似笨拙,但她那稳稳当当的攀山方式远比看上去要迅捷灵巧得多。
“我的世界哪里寡情,为了一个‘义’字,多少人抛头洒血,两胁插刀,生死相交的情义难道不重吗?”
“有多少呢?武林常常遭遇所谓的浩劫,是为了什么,‘名’也,‘利’也,真正重义轻生的人百年难得一见,所以被千古流芳,万世传唱,那剩下的大多数呢?死得死,亡得亡,要么看破世情隐逸山林,两手空空倒也罢了,若还不甘心带走了点儿什么,百年也不得安逸呀。”百里藥突然停下探过半边身子从一处崖缝里拔出一株紫花地丁,卓君想反驳她,可又不得不承认她说的的确是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