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唐缺犹豫着,想着“再等一天没事”一直没有下药。那个酒壶就挂在腰间,一直很醒目地挂着,给人以酒鬼的假象。酒壶的上层不断灌进去各种不同口味的劣质酒,下层却始终没有被打开过。许多许多许多年之后,那只酒壶和酒壶的主人一道,都在史书里占据了一席之地,后来流传的民间通俗演艺中更是有许多详尽的描写:在那个时候,敌营的看管很紧,唐缺虽然费尽心机,却始终找不到下手的机会。但他心中牢记着自己的使命,忧心如焚,那只酒壶的表面都被他磨光滑了。
唐缺暗暗对自己说,虽然我只是个卑微的养猪人,但我肩头重担如山,决不能放弃!他冷静观察,记住了哨兵轮岗的时间,决定利用那微小的空隙趁虚而入,完成自己的使命如果百年之后,唐缺在地下读到这些书,他不会有任何反应,因为他不识字。但如果他识字,他一定会哭笑不得。天地良心,南淮城和他有什么关系,他接受这个任务,不过是一来他不擅长拒绝别人,二来他还想再见到他的香猪。当然,这种欢欣是饮鸩止渴的欢欣。
尽管如此,他仍然恨不得自己能长出十只手来。这几天中,他几乎都没有睡觉,在香猪群中窜来窜去,给那些脖子受了重创、或是其它部位有伤痛的香猪治疗,改善猪栏的通风环境,清扫卫生。虽然他知道这是徒劳的,这些猪很快将在瘟疫中死去,而且以他一人之微,能够救治的香猪数量也极其有限。但人的特性就是喜欢做一些徒劳的事情,就像行将溺死的人,双手会拼命地乱抓。
没有任何人怀疑他的身份,他的专业水准和他对养猪近乎迷恋的热情,很快打消了人们的顾虑,因此他随时都能接触到香猪。当然,对于他提出的不合理要求是一定要坚决拒绝的。譬如他说:“香猪不同于家猪,怎么能这样圈在栏里养着呢?还不都憋坏了。应该拉到外面去放牧才行。”这种说法就有点奸细的味道了。
真正让唐缺意识到自己该干什么的是那一天的午夜。他很累,却睡不着,坐起来给自己卷了一棵烟,在烟叶的香味和香猪的臭气中发呆。此时他听见两名哨兵在闲谈。
“妈的,臭死了!怎么那么倒霉,被调到香猪营来!”“我们算运气好的了,那些骑着香猪打仗的弟兄才算真的倒霉呢。”“说的也是,忍忍吧,再过两天,南淮就打下来了,到时候这些猪就没用了。”“没用了?不是挺好使的嘛?”“打起仗来的确好用,但是太难养了,也不听话。这一批香猪到现在死了一小半了,怎么让它们配种也不清楚,等熬到下一仗的时候,多半已经不能形成战斗力了。所以上头也不准备再要它们了,这一仗打完,这些香猪都要被杀掉,那些香腺可还值不少钱呢!”唐缺听了这话,脑子里轰的一声,两人接下去的对话再没听到什么。他扔掉烟卷,慢慢踱到猪栏里,也不管地上有多脏,一屁股坐下去。
其实他本来就是为了把这些香猪杀死而来的。但听到这个消息,他还是感觉难以承受。他在黑暗中努力调整着视觉,借助远处的火光看着身边的香猪们。它们本来应该在越州草原上尽情奔驰的,现在却被刺入皮肉的套子套着,忍受着人类的驱使。而被奴役完之后,他们就只是一团没用的肉。不对,还有香腺,那可是值钱的东西。
香猪们有的在沉睡,有的因为伤痛或疾病而醒着哼叫。唐缺毫不怀疑,如果这群香猪再这样挤在一起养一段日子,不必谁来动手,猪瘟自然会流行。
他听见一头猪在拱着食槽。这些饲料它们不可能吃惯的,唐缺想,香猪最喜欢的还是野生的青草,那是它们野性未泯的证明之一。在食槽里吃东西的香猪,其实已经被异化了。
唐缺的手触到了酒壶,要现在下药吗?也许疾病的死亡会很痛苦,远比不上被杀死那么痛快,但那样死得至少有尊严。
但那头香猪却突然停止了进食,亲热的挨到唐缺身边,用鼻子蹭着他。唐缺伸出手,在香猪的耳朵下摸到了一道伤疤。
“阿蹭,还是那么喜欢蹭人,”唐缺说“可是你打起架来总是最勇猛的,真是不知道你们这些香猪到底在想些什么。”香猪一面咀嚼,一面发出呼噜的声音,不知是在欢喜还是在抱怨。以前在越州的时候也是这样,唐缺总是喜欢和香猪混在一起,以至于身上总带有臭味,连其他几名养猪人都不愿意和他住在一房。但他真的不觉得香猪臭,朋友的味道是不会臭的。
他把酒倒空,拧开酒壶上的活门,略带着一点甜香气息的药物就可以流出了。混入饲料和饮水中就行了,就这么简单。
但他的双手止不住的颤抖,怎么也滴不下去。自己一手养大的猪,再由自己亲手杀死,这世界还真是幽默。但唐缺只是个粗人,不懂得欣赏这种幽默。
他的脑子里乱纷纷的,一会儿想到死去的老爷,一会儿想到城里的大小姐和姑爷,一会儿想到自己这一生的孤独与快乐,拿不定主意。倒是阿蹭闻着那药物的香味,似乎是有些馋,用獠牙拱了一下。唐缺一下没拿住,酒壶当啷一声落在地上。
阿蹭当即伸出舌头去舔噬,唐缺下意识的大喝一声:“别碰!”他猛然俯身,抓起那酒壶,狠狠向猪栏外扔了出去。
管不了那么多了,唐缺想,我不能杀我的香猪。对不起了云大人,我什么都不懂,我只是个养猪的。
他从身上取出一把匕首,开始为阿蹭解脖套。脖套取下来的一刹那,阿蹭疼得浑身哆嗦,但随即显得十分舒服。
唐缺顾不得身边的香猪是不是来自自己草场的了,这一刻,在他眼中,这些香猪都是他养大的。他要把它们放走,让它们得到自由,让什么重任、什么大体、什么狗屁战争见鬼去吧。
他开始一个接一个的为香猪们取下那束缚他们自由的脖套,每取下一个,心理的安慰便多一分。但是没过多长时间,听到动静的值夜卫兵过来了。
“养猪的,大半夜不睡觉折腾什么呢?”卫兵话音刚落,手里的火把就照到了唐缺身上。
“你在干什么?”他的同伴拔出腰刀指向唐缺“快停下!活得不耐烦啦!”唐缺不理睬他。这个一辈子低声下气的养猪人,仿佛没有听到这声严厉的呵斥,继续着手上的动作。卫兵毫不犹豫,一刀劈下去,刀锋划过,将他的右臂生生砍断。
唐缺感觉到了刀的冰凉和右臂的消失,身子不由自主地向前扑。但他很快挣扎着爬起来,用左手抓过匕首,试图把那个刚解到一半的脖套彻底割下来。卫兵抬手又是一刀,这一刀狠狠砍在背上,唐缺甚至没来得及哼一声,就倒地毙命了。
“他妈的,这养猪的发疯了!”卫兵骂骂咧咧,想把他的尸体拖出去,但手还没碰到就缩了回来。
“一身的臭气,真恶心!”他对同伴说“咱们先去汇报,然后找个杂役来处理尸体。”他们都没有注意到,当养猪人倒地身亡时,猪栏中出现了一阵短暂的骚动,随即是一片可怕的寂静。
天亮了。据说南淮已经没剩下多少兵马,极有可能毕其功于一役。在这种说法的激励下,香猪营的士气颇高。
胜利本身还不是最值得期待的,大家尤其高兴的是,打完这一仗之后,终于不必再骑这些该死的杀千刀的香猪了。他们骑上香猪,带好备用的,迫不及待的向营门而去。
他们看见一具尸体,高高悬挂在营门口。那是那个自称来自越州的养猪佬,在夜里试图偷偷放走香猪,被当场击杀,现在尸体被挂在那里示众。那具尸体上血迹未干,在微风中轻轻摇摆着,仿佛还在做着无力的挣扎。
一名骑兵扬起手里的马鞭,狠狠一鞭子抽到尸体上,抽得尸体打了个转:“衍国真是没人了,派这么个笨蛋来”他话音未落,突然感到胯下的香猪剧烈的颠簸起来,还没意识到究竟发生了什么,已经被甩到了地上。他倒也伸手敏捷,双手撑地,立即跳起。就在这一瞬间,他感到了腹部的凉意,香猪的长牙从这一点刺了进去。临死之前,他只来得及看见香猪耳下的一条长长的伤疤。
这头杀人的香猪爆发出一声凄厉的长啸,它后蹄委屈、前蹄紧绷,摆出战斗的姿态,面向着四周还没翻译过来的叛军骑士们。仿佛那是一声号召,所有的香猪们都嗥叫起来。那声音粗粝刺耳,带着灵魂深处的不屈的野性,令听者不寒而栗。
一声惨叫,第二名骑士被自己的坐骑甩在了地上,接着是第三名、第四名。“这些猪疯啦!”士兵们叫道。他们试图拉紧皮绳,用脖套控制香猪,然后惊恐的发现,这一招不管用了。
看来香猪们真的疯了。它们不再惧怕锋锐的锯齿,不再惧怕锯齿带来的疼痛,接二连三地将背上的敌人甩在地上。它们不再忍耐,也不再屈服,用自己的獠牙和硬蹄,用自己的生命,像战士一样搏斗着。它们把所有的痛苦和屈辱宣泄在每一次冲击中,让自由释放在死亡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