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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桢昏昏沉沉地躺了大半个下午, 旅店房间里的气味不是很好, 他睡得也不太踏实。
他的神智在酒精里下沉, 但是本能不肯放过自己, 在梦里还在被高利贷纠缠, 杨桢梦见皮哥让人泼了他一身汽油,然后火机豆大的亮光一闪, 袭人的热焰很快爬满了全身。
下午3三点多,他不知情地发起了烧,体表烫得吓人, 可他在梦里却觉得寒意透骨。
在他醒来之前,梦境不知道怎么跳转到了应绍丘的营帐, 在杀气逼人的戎装将军案前,他看见布衣的自己俯身磕头, 神色却是不屑一顾。
杨桢猛然睁开眼睛,悲怆霎时俘获了他的心脏。
皮哥这种人,再狠戾终究也只是小角色, 他连手握重兵的应绍丘都没怕过,怎么会堕落到连一个无名小卒都能让他心有戚戚、左右奔离?是这个社会太残酷了?还是他太弱势了?
这里确实陌生, 但不是软弱的借口, 杨桢一动不动地盯着屋顶想了很久,最后只是觉得,他可能是活得太像“杨桢”了。
五感渐渐苏醒, 杨桢恍惚间听见了五脏庙里的轰鸣, 他浑身酸软地爬起来, 立刻看见了床头的玫瑰花瓣蛋糕。
蛋糕放了一段时间,奶油有些稀了,杨桢虽然不习惯这种黏糊糊的口感,但几口甜食下肚以后,胃部的隐痛平息下来。
他将蛋糕吃了个精光,又因为这是他患难期间收到的唯二礼物,不舍得胡乱扔进垃圾桶,就将花瓣、纸盘和叉子郑重地搁在了床头柜上。
尖叫鸡版的手工挂件就立在矮柜的正中间,像一个搞笑的守护灵。
——
民警有意绊人,高利贷一行人直到晚饭之前,才得以从所里脱身。
皮哥大为恼火,恨杨桢骨头硬,气权微不将他放在眼里,也怒jǐng chá像搅屎棍,他黑着脸回到菜场,发现杨桢果然不见了。
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庙,他留了两个人在菜场里打听杨桢的住处,自己带着剩下的人下馆子去了。
一个多小时以后,皮哥的跟班从菜场扒到送菜的老板,再到杨桢房东的老乡,弄到了杨桢在明水村的落脚处。皮哥吃饱喝足以后,择日不如撞日地带着人往明水村去了。
方思远独自回到租房,脑中全是疑问的泡泡,但碍于他平时只看修仙,所以没什么现实的想象力,只能凭个人喜好给皮哥打上了“**”的标签。
村口停了辆出租车,副驾上的乘客隔着墨镜和车玻璃在注视他,方思远毫无所觉,轻车熟路地拐上了第一户村民家的台基。
他回到房里,发现杨桢还是没有回他的消息,有点担心又有点困,倒下刷了会儿,什么时候迷瞪过去的都不知道。
方思远醒来的时候,隐约听见隔壁有些吵闹,他以为是杨桢回来了,跑出来一看,目光却跟下午那个在河边指挥人将杨桢往水里按的疤痕男的碰了个正着。
他心里一惊,下意识往后退了一步。
这动作看在皮哥眼里,就成了这小子是知道点什么的心虚,他招呼了两声,方思远立刻就被人夹在了中间。
“小帅哥,别慌,我们不为难你,就是想知道杨桢在哪儿?”
方思远还想知道呢,他摆着手,见对方没有信他的神色,干脆解锁了shǒu jī交给皮哥自己看。然而信息是能删除的,皮哥根本不信,拧着他就想吓唬一下。
他对左右使了个眼神,两边的人心神领会,同时抓起方思远就摁到了墙上。
方思远后背吃痛,整个人糊在墙上,他下意识就想挣脱,皮哥的跟班看他像是不太老实,拳头登时就抡了起来。
然而就在这瞬间,楼梯口陡然暴起了一声大吼:“敢他妈打一个试试!”
众人被猛不丁地吓一跳,搞不清楚情况地住了手,可同一道喝声入耳,方思远却是截然不同的另一种反应,他心神巨震,像个僵尸一样缓慢地转过头,心想要他是个聋子就好了。
楼梯间的灯管正好在平台口,站在那里的人沐浴在强光里,像个济世救人的神兵天将,可对于方思远来说,这人是插在他心口的一把刀。
接近两年不见,没有他的鞍前马后,孙少宁依然光鲜亮丽,再次从侧面证明他的存在可有可无。
这本该是个痛彻心扉的领悟,但是方思远习惯了,所以他看着孙少宁的眼神勉强算得上风轻云淡,他忍住了跟这人打招呼的冲动,垂下目光去看瓷砖。
事办到一半被路人打断,传出去是要被人笑话的,皮哥不高兴地瞪向来人,目光却在落下后瞬间变了三变,从疑惑到思索到带笑,他脸皮一翻像是变了个人,笑着上前道:“孙老师,这么晚了还到这旮沓来耍啊?这……这个小哥,是你朋友啊?”
孙老师不是来耍的。
孙少宁要找一个人,比起寻常人来要容易很多,他爸是省公安厅的领导,大哥又国行分部的高层,他年轻的时候胡作非为,占得就是会投胎这个资本。
他在酒吧等了半个月都没看见方思远出没,终于是没忍住托李维查了下刷卡记录,又在圈定的范围里筛了下快递点的记录,这就给方思远刨出来了。
李维绰号大维,目前在公安基层当干警,是跟他和权微一起长大的那一波伙伴。
孙少宁本意是不打照面,就来看一眼,可是等看到人活蹦乱跳的,他一边欣慰,一边又有种阴暗的失落,就是自己过得糟糕,就不想看到别人过得太好。
他是真没打算跟方思远回到从前,就是自己不知道哪天就死了,对于从前真心待过他的那些人,想用感激的目光再看一眼。
孙少宁在村口不下车,也不说走,司机忍不住开始赶人,又被他用钱收买了,就也乐得在这儿摸鱼,顺便陪他谈谈人生。
很多老司机都是城市中深藏不露的哲学家,孙少宁跟师傅聊了两句,赫然有了种生不带来、死不带去、钱他娘的就是狗屁的通透感,他乐了几声心情松快了,这就打算悄悄地离去了。
只是他刚说完可以走了,就见两辆小车走位风骚地拐进了村里,等师傅掉完头,孙少宁靠窗,正好看见它们停在了方思远住的那家,然后呼呼啦啦就下来了好些人,这一看就不正常。
他催着师傅跟过去,房东问他是谁,孙少宁说他是jǐng chá,房东二话不说地给他指楼梯,说你同事刚上去了。
孙少宁当时没想到混混和他一样无耻,还以为是方思远犯了什么事,“蹭蹭”地跑上来,正好看见方思远要挨打,而且领头羊无巧不成书,正好就是梁丕军。
孙少宁知道梁丕军这个人,还是因为权微家里的债。
当年权微的妈逼不得已,来求助孙少宁的妈这个老闺蜜,但是那会儿孙少宁的爸还在外调,在几百里之外的一个县里当办公室主任,在青山市根本说不上话,没帮上什么忙,只是让权微一家在他们家属大院里住了小半年。
后来孙少宁爸爸节节高升,大前年被升调回来,大刀阔斧地组织了几次黄赌毒的清网行动,他大哥又对贷款口有掌控力,就是梁丕军的顶头大哥都不会触孙家的霉头。
孙少宁讨厌梁丕军,完全是出于跟权微同仇敌忾,现在又加了个他曾经罩过的跟屁虫,表情就严肃地跟块铁板一样。
“朋友那倒不是,”孙少宁假笑道,“这是我弟弟。”
皮哥立刻横了制人的跟班两眼,打哈哈地说:“哎哟,误会,我们找这屋的主人问点儿事,你弟弟忽然冲进来,吓到我们弟兄了,早先我们又看见他俩在一起,所以就想问问他,这人哪儿去了。”
孙少宁看不出情绪地说:“那你们问出来了吗?”
皮哥“嘿嘿”地笑:“问了,小帅哥说他不知道,我们的事儿已经了了,你们忙着,我们就先走了。”
他说完就挥手领头要走,孙少宁跟到楼梯□□代道:“皮哥啊,我这弟弟胆子只有针尖儿大,您下次来找他问话,能不能提前通知我一声?”
这摆明是要记仇了,皮哥纵然心里瞧不上这群二代,但要混得好,就得擅长伏低做小,他点着头说:“我刚问了,他跟我们客户不熟,我们不会再来了。”
闲杂人等走光以后,气氛一下就冷了场。
方思远用手插着兜,假装孙少宁是团空气,但是他也不走开,这也许是跟班当习惯的后遗症。
杨桢的卧室被翻得乱七八糟,床头是牙行名单也被撕了,孙少宁暂时不知道这里住的就是权微嘴里的坑爹中介,也不了解方思远跟卧室主人的交情,他只是从自己看见的部分里臆断,方思远可能是摊上事了。
“怎么回事?”孙少宁关心地说,“这群人以前是不是也找过你的麻烦?”
今天是货真价实的第一次,但是方思远不想告诉他。
他已经就是被孙少宁这种遇到什么事都能轻松搞定的架势给迷地神魂颠倒,特别依赖这个人,后来才终于明白,解决事情不是孙少宁,而是他的地位。
方思远先入为主地打了一行字:[谁告诉你我在这里的?权微吗?]
在他跟孙少宁认识的熟人里,他目前只碰到过权微,而权微跟杨桢一看就认识。孙少宁的狐朋狗友都知道权微比较孤傲,要不是认识,中午在河边报警的时候,权微不会那么着急。
那么权微只要问问杨桢,就能知道他的下落,孙少宁当天晚上就找到这里来,也就不奇怪了。
孙少宁却是一愣,没想到权微竟然比他先知道,而且还没有告诉他,这老铁很有问题,他稍后得去捶打捶打,但是此刻由不得他不点头,因为方思远讨厌他家里的权势。
方思远是真的不明白:[你找我有事吗,二大爷?]
孙少宁算是个权二代,但他们圈子里不像豪门那样叫少爷、公子,不是哥就是爷,他在家排行老二,捧着他的朋友就二大爷、二大爷地叫。
孙少宁被问得梗在当场,良久才找了个拙劣的借口:“没什么事,过来找朋友,顺路来看看你怎么样。”
方思远疏远地敲打着屏幕:[我挺好的,谢谢关心,我马上要上班了,就不留你叙旧了。]
要是方思远今天多一句嘴,请求孙少宁帮他的室友把这麻烦结一结,说不定杨桢的绝路就会豁然开朗。
可惜山重水复,杨桢的麻烦注定要靠他自己去走,而且欠下的人情,只要还有交集,未来总有一天是要还的。
——
接到老铁兴师问罪的diàn huà的时候,权微正在往幸福花园那边开车,黄锦终于腾出时间找他退房了。
“权微,你是不是见过小方了?为什么没跟我提?”
权微带着蓝牙耳机,口气有点嚣张:“忘了、没想起你来、不想跟你提,你爱听哪个,哪个就是为什么。”
孙少宁直接气笑了:“我日你的鸡。”
权微不是鄙视他:“撕心裂肺,你这个神经衰弱日不起的。不对,你怎么知道我见过他?”
孙少宁做了点合法公民不该动的手脚,气势立刻蔫了。
权微却是立刻反应过来他是见过真人了,提起方思远他就想起了杨桢,权微从后视镜里瞥了后座一眼,半罐子白酒就躺在那里晃荡。
下午5点多的时候,权微收到了杨桢的微信转账,数目正好是他垫付的房费和押金,备注里是个拱手的表情。
这个钱权微根本没打算要,但是既然都转来了,他也不兴再转回去那一套,权微在小窗里输了几行字:[注意安全,huó dòng范围别离派出所太远,到网上找个热心律师多问问,给110设个快捷键。]
杨桢没有即时回复,黄锦的消息不久后倒是来了,说他正在搬家,问权微哪天方便,来查下房子和取钥匙。权微吃完饭就回家了,他做什么都不喜欢拖,就说一会儿就过去。
他到幸福花园的时候刚过8点,黄锦正在屋里扫地,除了随身的贵重物品,他的东西都已经下了楼,正在一楼的电梯里被师傅往车里转移,权微上来的时候看见了。
黄锦见了他,将笤帚立在墙壁上,说:“权哥你看看,没什么问题的话,那我一会儿就走了。”
权微在屋里转了一圈,见没什么垃圾就算完了:“可以了。”
黄锦笑着去茶几上取钥匙,权微注意到旁边还有一台合起来的深空灰pro。
黄锦的电脑三月前在这屋里丢的,当时找了挺长一段时间,权微随口问道:“买了个一样的新电脑啊?”
黄锦一直在哭穷,也是真穷,他愣了一下,嗫嚅道:“啊……这个啊,不是新的,就是、就是丢的那个,找回来了。”
找回失物本该是件高兴的事,可他脸上却没有这种神色。
杨桢欺骗了他的感情,自从黄锦知道根本不是什么父亲欠下的高利贷,他就感觉遭到了背叛和愚弄。
杨桢害他丢了电脑和**,每天却还若无其事地陪他报警查询,黄锦每次想起这个人的心机,心里就特别恼怒和委屈。
他当时气在头上,不管不顾地将跟杨桢通信的经过都告诉了那个什么皮哥,事后拿回了自己的东西,时不时地却又会觉得后怕,因为杨桢摔了脑子以后,对他真的很好。
权微直觉就是不对劲。
被高利贷蓄意拿走的东西,再回到失主手中的概率跟大海捞针也差不多了,权微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要追问一句:“恭喜你,那**呢?应该也找回了吧?”
黄锦蔫蔫地点了下头,立刻转移了话题:“权哥,钥匙给你。”
权微将钥匙接到手里,看见这个光溜溜地钥匙圈,登时又想起了杨桢。
见了鬼,他心想,我老想他干什么。
到了晚上临睡前,权微老是想起的人终于给他回了一条消息:[好的,我都记下了,礼物jpg]
——
尽管方思远总在张望,但是杨桢没有再回过租房,没有什么值钱的东西,他索性也都没要了,字帖他可以重新写,那是他脑子里的东西。
其实他大可以请方思远帮他偷偷地寄出来,还可以节约一笔开支,但杨桢想了想,终究还是没有这么做。
原身的衣服都是那种贴身的衬衫和西裤,他习惯宽袍广袖,本来也不爱穿,带上的书倒是都看了,觉得都挺假大空,也不想要了。
他以前老想着省一点是一点,用的都不是他惯用的东西,反正他也许会不停的跑路,不如就像从前在中原,轻装上阵,带个包袱……不,钱包就够了。
还有他许给菜场摊位老板的承诺,欠给临时仓库老板的人情,目前都顾不上了,但他会记住这些人情。
一周以后,杨桢暂时栖身于廉价旅馆,收拾了两身行头,先后去几个公司应了聘,最后来到了高捷投资有限公司,主营业务是以fú wù外包方式,从事银行**个人信贷,及其它信贷业务的催告通知及咨询fú wù业务。
说人话,就是催债公司。
联系他来面试的是个女人,说话抑扬顿挫的,听起来像是个严厉的人。
杨桢shàng mén面试,听见工作间里骂骂咧咧的有点吵,他被前台引到办公室敲门的时候,里面正在打diàn huà,声音压得有点低,也比较轻松客气。
“情况不太好是什么意思?诶医生,你别吓我,我还有一箩筐房贷要背,您跟命运,可千万都别跟我开玩笑……好我会去复查的,我这边有点事,先挂了……请进。”
杨桢走进去,听见前台在门□□代了一句。
“秦姐,这是昨天约了10点面试的人。”
办公桌后面的秦姐抬起头,是一张看起来比较年轻的女性面孔,头发长到锁骨,戴了一对珍珠耳钉,气质要比声音文静。
杨桢对着这个看起来跟自己差不多大的面试官点头致意。
对方盯着他突兀得看了几秒,指了下对面的座位:“坐吧。”
杨桢刚坐下,还没开口她跟前的座机就响了,然后杨桢看着她,当场就从气质名媛变成了母夜叉。
“袁先生,请你先别急着骂人。我吗?哦,我叫秦如许,工号10481,我们是正规公司,受客户委托通知你按时依法还钱,欠钱会影响您的个人征信,以后贷款的路子就被您自己堵死了,您想想……您都了解?无所谓吗?让我别啰嗦,直接一点是吧?那好吧……”
“你他妈个人渣!有娘生没爹教!什么时候还钱?不还?那你现在住哪?老娘叫人砍死你,等着法院的传票吧傻逼!!!”
砰——
杨桢看得有点呆若木鸡。
秦如许的声音和表情都收放自如,这会儿又精分一样微笑起来,清了下嗓子,温和地对杨桢说:“吓到你了吧?不过这就是你以后的工作模式,我不知道你是出于什么原因要来我们这种……额,比较有压力的公司,你好好想想再做决定。”
因为追着他不放的人,也是追债的,杨桢表示自己想好了。
秦如许其实不太好说话,但这回她没有多问,沉默了一会儿后说:“恭喜你,你被录取了。”
她跟这人其实见过一面,几个月之前在2号线的地铁上,那天她谈了6年的男朋友,在冷战了一个月之后给她发来了一张结婚请柬,很常见的套路,新娘不是她。
秦如许当时就哭了,但又不想输给电子请柬里那个浓妆艳抹的女人,所以补了一路的妆。
很多人都在笑她奇葩,其实她都知道,但当时心力不够,她当时记得很清楚,这人穿得像个买保险的,在他的朋友投来异样的眼光之后,侧了下身体,替她挡住了来自左边的大部分目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