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林渊跟着阎龙上了宽阔明亮道无遗灰的洛阳大街时,看着清耀如水的淡薄阳光轻盈跃在屋脊上砖瓦上,照得一地树荫绿影婆娑摇动,大脑有过片刻的失神。
他跟着阎龙走过两旁的工匠作坊,大白天便已从里头传来了敲打铜铁的铮铮之声,丁零当啷的,带着金属特有的清脆激越。而布局在作坊旁边的,是封闭的住宅小区“里巷”,垣墙高有七尺,和一般人差不多高,也足够令人爬墙翻越。垣墙将那些低矮房舍一圈围起,靠墙处还种着一排桑麻,绿枝掩映,茂叶肥厚。里巷大门由一个“里监门”看守,林渊远远地看了眼,是个阴沉高大的男人,阎龙看他东瞅瞅西瞧瞧一脸稀奇的,只当他真是山上的猴子下乡入城,粗声粗气地解释着,那里监门平常要负责早上开门,晚上关门,特殊时刻还要防火防盗,通常都找些徭役服满后无家可归也没事干的男人来做活,自然戾气重了些。平时只要别惹他们,一般也不会起什么冲突,各管好各的事就好。
林渊想着,这放在现代不就是找了个刑满释放的囚徒来看大门当小区保安?恐怕还没来得及防火防盗,就得先防保安了啊。
走了一路,阎龙对林渊虽然没什么好脾气,却还是有一搭没一搭地解释着。
林渊也是他从口中才知道,这一年是秦王政十一年,历史上大名鼎鼎却也遗臭帛简的嬴政还尚未一统天下自称皇帝,他还只是个王,此时的秦也不叫秦朝,而叫秦国。
蓄势待发要逐鹿天下问鼎中原的秦国。
“那前面就是官府了,里头的官吏老子都招呼好了,等会儿进去后,他们会给你登记身份,所有问题记得如实回答,要敢耍什么花样老子剜了你!”
阎龙双眼瞪大如铜铃,一脸横肉衬着那早已结痂的骇人刀痕,让林渊看着眼皮一跳一跳。
“不是大哥,我能被养着我高兴还来不及呢,哪会玩什么花样?”
阎龙听此从鼻里哼了声,上下打量着看起来一无是处的林渊,“原本你没有照身,来历不明,按秦律我吕府不该收容你,否则将同罪处置,将阳(注:游荡罪)、赀甲(注:罚一套皮甲)、罚城旦(注:修城墙的囚徒)……”阎龙一个个列数着,盯着林渊的神色沉沉浮浮有些复杂,“要不是大人有些权势,你根本无缘留在我吕府,也无法当个食客。只是说到底,是我阎龙抓错了人带你回来,你既留在府中,我便是你的负责人。你一言一行都与我有着干系,倘若你犯了什么事,我也得一道为你担责。”
他最后伸出粗糙厚实的大手,用干燥的掌心拍了拍林渊的脑袋,每一下都带着沉重的力量,拍得林渊哭丧着脸,大哥他没练过铁头功啊!
“记住,安分守己,对你对我都是幸事一件。”
林渊努力挣扎着从他手下将自己受苦受难的头颅给解救了出来,他一脸郑重地回答,“阎大哥你放心,我肯定听话!你等着,我这就进去砸了官府!”
说罢还不待阎龙一脚踹上来他就一溜烟跑得飞快钻进了官府大门,直奔里头而去。
阎龙看着林渊那动如脱兔的身影,半晌才低低骂了句,“臭小子。”
却说林渊进了官府大门,两旁是偏房,中间是正厅,后头是县令县丞居住的大院子。
正堂里边灯光有些昏暗,高榻上摆着张几案,下设两席,旁边竖立着琉璃雕镂云纹桂木烛灯,火苗摇动如簇簇星花,跃然进来人的眼里。
县丞(注:令是一把手,丞是二把手)章造人正皱眉看着手中木牍,旁边立着两三小吏或是替他研墨,或是一道处理公文。
“你就是阎龙所说的林渊?”
章造人抬头,正是三四十岁的年纪,脸上饱经风霜褶皱纵横,一双眼倒是如刀刃锐利无比,清亮而冷漠,像碧沉的冰水。
“是,在下林渊。”
林渊笑时露出了小小的虎牙,看着吉庆喜人。他照着阎龙先前向吕不韦作揖时那左手在外右手在内的姿势,朝章造人拜了一吉拜。章造人倒没怎么在意,只瞥瞥林渊,然后招呼小吏关上正堂的门,冷淡道,“tuō yī服。”
哈?!
林渊懵在原地,好端端的tuō yī服做什么?
这已是他穿越秦国后第二次被人叫tuō yī服,想起第一次的阴影,林渊仍对那乱扔锅的家伙气得牙痒痒,不由拢紧了前襟,眉尖上蹙微微防备。
章造人不愿浪费时间,神情带着些不耐烦。他无言一挥手,身边小吏便三下五除二拥上前去将林渊扒得精光。“不是,等等,那儿别扯啊!疼死了,我来!我自己来!”林渊被拉扯着,声音带上了丝哭腔,最后只能无奈妥协投降。
他亲手自己把衣服褪尽了,没敢看那县丞,“大人这是做什么?”
章造人倒是没回答,只叫他转了个圈,瞥了几眼后便一边发声一边招呼小吏在竹简上落笔写下几列字:“洛阳郡大男‘林渊’,面貌白嫩,脸型椭圆,身体健康,没有胎记,高约七尺七寸,原住深山,现为吕府门客舍人,品行端正、没有劣迹,个人财务情况不明。”
说罢,那竹简同时也写罢。小吏轻轻吹了吹墨迹,待字迹风干后上前将竹简递给林渊,章造人也挥挥手赶人道,“好了,这就是你的传(注:音同转),拿着你的照身走人吧。”
林渊一边歪歪扭扭地穿戴着那繁复的衣裳,一边低声嘀咕着秦国才多少人洛阳才多少人,这县丞不过是个副司令,怎么看起来公务这么忙。
那时他不知秦赵燕已进入战火连天的纷争之年,洛阳位于秦魏韩楚的交界地,人流往来多生衅孽,那县令大人已经忙趴下卧病在床两月,事儿全堆到了章造人这县丞身上。
等林渊拿着自己那木牍走出官府大门,只见正午高阳天空白亮,那阳光跟盆里的水一般不要钱地投洒下来,刺得人眯起眼快睁不开眼睛,身上每处□□在外的皮肤仿佛都带着蒸腾的热度。而阎龙还在那城中河旁的树荫底下等着,一手持剑一手环胸,口中还叼着根狗尾巴草,脸上落下道道如豆滚大的汗水,滑进他的领襟里湿了一片。
林渊以为阎龙早走了,没想那人还等着。他摸摸鼻子有些不好意思地上前去。
“事情办好了?都登记好了?”
林渊摸了摸怀中那**的竹简,点点头,“他就在木片上写了几个字。”
“这玩意儿你可得小心收着,千万别丢了,以后出关进关出城进城都得查验照身,要是一经发现没有照身却逗留秦境,你就等着被罚隶臣或黥为城旦吧。”
阎龙一边拉着林渊在一排树荫底下走着,一边重重拍了下他的后脑勺以示警戒。
“这是什么?”林渊摸摸后脑勺,停下脚步在那人身后做了个鬼脸。
阎龙眯起了眼,“我大秦律法万千,稍有不慎便会量刑受罚。那隶臣、城旦是最低等的劳役刑,隶臣是入私奴籍贬作奴隶,那城旦是当苦工去修筑城墙,其他肉刑死刑难以论数。山东六国都说秦法残酷,不过毕竟是老祖宗定下的规矩,这几百年秦国靠着商鞅那套秦律变得多强大你也看到了。像什么偷盗者处以劓刑断手断脚乃至死刑都有,包庇者同罪处置,这么些年秦国的盗案就没怎么犯过。还有那什么‘弃灰于道者处以黥刑’听着苛刻,不过这么些年因为弃灰而被抓起来的人手指头也数得过来。大家都守法,巷里都安定,你说这样子不是也挺好?”
林渊看着阎龙折下柳树枝条随意挥舞着,心头一时起伏难言,“法律是该用来约束,而不是用来惩罚。”
他从小接受的教育一直都在反复重申着秦法严苛,秦皇残暴。
可他却忘了,任何时代的产物都得追本溯源看它的背景。
以现代人的眼光回望过去,哂笑评价间也不过是雾里看花。
战争年代,要么存活,要么灭亡。
强大才是真理,宽容不是道理。
阎龙带林渊绕过了那几个官营作坊区,便到了洛阳市坊,里头碧瓦飞甍琉璃檐顶黔首往来格外辉煌热闹。
“这市坊啊,分里头和外头。里市全是老秦人自己开的,食物衣料那都是地地道道正正宗宗的!”阎龙提起这时,眉眼间带着抵不住的自豪,嘴巴都不受控制地咧起,凶神恶煞的面庞竟露出了几分朴实明朗,“那外市啊,掌柜的都是些山东六国的大商人,秦国现在蒸蒸日上了,他们也想着来这儿捞笔钱赚。要我说他们那儿的店啊,豪奢虽然豪奢,但还是没老秦人的有味道,他们卖的哪是商品啊,不过是店面罢了!”
阎龙摇摇头,伸出胳臂一把捞过林渊,难得好言好语了一次,“走,老子带你去尝尝老秦人开的那家浮生楼,真是浮生的美味都被它给做遍喽!”
林渊小胳膊小腿的根本挣扎不了,就这样被阎龙半搂着踏进了浮生楼。檐下挂着长方形白灯笼,随风飘荡,上书联语,不过那些字林渊看不太懂,只大概猜测出是客栈用来招揽客人的话。里头墙壁土筑,不过好在宽敞,地上砖瓦铺了层实木,头顶上架着几根檩椽,旁边是高高的细木楼梯。
进去后林渊脱了鞋子,稍微提起两侧衣裳便露出了底下的白裤袜。他随着阎龙走了几步,走到窗台旁的桌案前,在蒲垫上以十分别扭的姿势跪坐下。阎龙他们一个个土生土长的古代人倒是不觉得难捱,可他一个早就习惯坐椅子坐凳子的现代人这会儿跪得又酸又麻,膝盖也泛痛,直让他叫苦连天忍不住。
阎龙招呼来看着才十二三岁的年轻小二,吩咐道,“给我上两碗米粥,三盆脍肉,酱要你们家特制的那椒酱,再来一大锅葵菜羹,煮得熟些!这位小兄弟还是第一次来浮生楼,你们可得好好招待啊!”
阎龙看着是这儿的常客,小二笑嘻嘻地就应下了,掀起帘子去后院厨房大声喊着。
林渊听着阎龙报的那几个菜名,咂咂嘴有些愁眉苦脸。
感情是这家店没什么招牌特色,还是这阎大哥银两有限买不起好吃的?
说好的古代标准套餐“二斤牛肉一壶酒”呢???
林渊一边想着一边又觉得两腿开始芝麻点儿跳一阵泛麻,他实在受不住,便将两腿抽出伸直,挺放在桌案底下。
阎龙一瞥立马瞪圆了眼大喝着,“你做什么呢?赶紧给我坐好,还有没有规矩?!”
林渊哭丧着辩解,“我山窝窝出来的本来就不识规矩,大哥你就放过我吧。这坐得实在难受啊。你……你不知道,我这腿有些风湿,风湿就是、就是有湿气。我这腿折不了,一折就痛,得平放着才好受。刚才可疼死我了,针扎一样疼呜啊……”
他这般挤眉弄眼编得声泪俱下,坐在旁桌的一位黑篷男子却是轻轻噗嗤笑了声,声音虽轻却还是被二人听入了耳。
林渊直想有什么好笑的,他蹙着眉撇着嘴,扭头一看却是怔了怔。
那人身披深黑斗篷,遮盖了大半身形,只从一截袖子里露出了握着三角铜杯的苍白手腕,皮肤惨白到透明,隐隐还能看见里头青色血管的脉脉流动,手指细长没有多少肉,显得骨架宽大,突出了一根根瘦柴般硌人的骨头。
魏缭的笑意尖锐而又冷淡,他转过头去看着林渊,斗篷帽檐下是病态苍白到极致宛若绝症之人的瘦削面庞。像是死神的傀儡。
他那两只大而无神仿若明珠蒙尘的眸子就这样晦暗地盯着林渊,话语直击心神,“你在说谎。”
而林渊忘了反驳,望着那人样貌极为惊异地失声喊了句。
“大表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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注:尉缭是真实人物,感兴趣的可以查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