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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想:电话。似乎很久没有见过那种东西了。人类的感情不断地交错其中,可电话本身只不过是奇妙的机械,仅能发出单调的铃声。无数的各式各样的憎恨、爱情和欲望从电话的内部通过,电话怎么丝毫不感到痛苦昵?抑或是那铃声不断地扬起痉挛的、难以忍受的呼唤?
“让你久等了。车票拿到手了。据说明儿的特快票是很难买到的。这是很大的情面啊。”弥吉说着把两张绿车票放在她伸出来的手上“是二等票。为了你才下狠心买的。”
其实明后三天的三等票全部预售光了。相反,二等车票,即使在售票处也可以买得到。可是弥吉一踏进站长室,为照顾体面,他也说不出口不要二等票。
然后两人又在百货店里买了新牙刷、牙粉、悦子的粉质雪花膏,和供今晚在杉本家所谓“送别会”用的廉价威士忌,就踏上了归途。
清晨,悦子早已把明日外出旅行的行装准备停当了,所以她把从大阪采购来的仅有物品塞在皮包里,剩下就是为晚上送别会做顿比平日稍丰盛些的菜肴。从那次以来不怎么同悦子说话的千惠子,还有浅子也参加进来,帮忙做饭菜。
习惯,一般都带有迷信保守的色彩。十辅席的客厅平目是不轻易动用的,弥吉建议限于今晚,全家可聚在客厅共进晚餐。这一建议,是无法令人用太明朗的心情去接受的。
“悦子,老爸说出这样的话,叫人纳闷啊!说不定预兆着你会在东京给老爸临终喂最后一口水哪。偏劳你了。”来厨房偷嘴吃的谦辅说。
悦子去查看了十铺席的客厅是不是已经打扫干净。尚未亮灯的空荡荡的十铺席房间,沐浴在夕照之中的情景,显得有点荒凉,恍如一个大而空的马厩。三郎独自一人面向庭院的方向在打扫房间。
可能是由于房间昏暗,他手中的扫帚以及扫帚稳静地摩擦着铺席发出的唰唰声的缘故,这年轻人那副难以言喻的孤独的身影,给人留下了强烈的印象。尽管如此,站在门槛边上凝望着的悦子,却仿佛第一次看到了他内心的影像。
她的内心被罪恶的意识所折磨,同时也燃烧着同等强烈的恋心。通过痛苦,悦子才第一次真诚地为恋情所苦恼。她从昨日起害怕见到他的原因,也许是恋心动辄在作案吧。
然而,他的孤独是那么牢固的纯洁,甚至使悦子无缝可钻。恋慕的憧憬,蹂躏着理性和记忆,以致使悦子轻易地忘却了美代的存在——这是构成目前的罪恶意识的原因。她只想向三郎道歉,接受他的责备,甚至承受他的处罚。这种想法是值得钦佩的。这种钦佩表现出明显的利己主义,表面上看,这个女人只顾自己,事实上是她第一次体味着如此这般的纯粹的利己主义。
三郎发现站在昏暗中的悦子,便回过头来说:“您有事吗?”
“扫干净了吧。”
“扫干净了。”
悦子走到房间的中央,环顾了一下四周。三郎穿着草绿色衬衫。捋起袖子,把扫帚靠在自己的肩膀上,直勾勾地凝视着悦子。
他发觉站在昏暗中的这个幽灵般的妇女的心潮,在汹涌澎湃。
“哦。”悦子痛苦地说“今晚,半夜一点钟,麻烦你到后面的葡萄园里等我,好吗?在外出旅行之前,我有些话无论如何也得跟你说。”
三郎默不作声。
“怎么样?能来吗?”
“是,少奶奶。”
“来还是不来?”
“我会去的。”
“一点钟,在葡萄园,别让任何人知道呀!”
“是。”
三郎不自然地离开了悦子,用扫帚开始打扫另一个方向的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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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铺席的房间里,安了一百瓦的电灯,可是点亮一看,连四十瓦的亮度都没有。由于燃点了这糟透了的昏暗的电灯,令人觉得这房间比薄暮时分的昏暗更幽黑了。
“这样子哪能壮声势啊!”谦辅这么一说,大家进餐的时候,都关心起电灯来,不时轮流地抬头望望电灯。
而且难得地摆上了待客用的食案,连三郎,全家八人如果以背靠壁龛立梓的弥吉为中心排成工字型席地而坐就好了。不然,人影都聚在一起,好像有田产陶瓷深碗里盛着的炖肉一样,看不太清楚食案,所以根据谦辅的建议,八人坐成工字型,缩小四十瓦的灯光下的范围,这光景,与其说是宴会,不如说是像聚在一起搞夜班副业的样子。
大家举起斟上二级威士忌的玻璃杯干了杯。
悦子忍受着自己造成的不安的折磨,谦辅的滑稽相,千惠子的“青鞘派”式的饶舌,夏雄快活的高声大笑,她都视而不见,充耳不闻。她像登山人越来越寻找艰难险阻的山峰攀登一样,受不安和痛苦的能力所唆使,酿成更多的新的不安和痛苦。
尽管如此,现在悦子的不安中带有她独创的不安和某种异样的平庸的成份。她采取撵走美代行动的时候,这种新的不安就已经开始露出苗头。她这样渐渐地所犯的错误之大,或许会使她甚至丧失她在这人世上被分派的几项任务,丧失她好不容易在这人世上获得的一把交椅。对某些人来说是个入口,对她来说也许就是个出口。
这扇门设在犹如消防嘹望楼那样的高处。许多人打消了爬上那人口的念头,然而碰巧早就住在那里的悦子想从没有窗户的房间走出去,也许一打开出口的门扉。就会踩眦而坠死。也许绝不从这房间走出去的这一前题,就是为了走出去而运用的所有聪明睿智的惟一的基础。可是——悦子坐在弥吉的贴邻。她无须移动视线去看这个上了年纪的旅伴。她的注意力被正对面的三郎手上端着的谦辅劝酒的玻璃杯所吸引了。他那厚实而纯朴的手掌,怜恤似地端着斟满了琥珀色的液体、在灯下闪烁着美丽光芒的玻璃杯。
悦子心想:不能让他喝那么多啊。今晚他喝得过多的话。一切又得重新开始。他喝得酩酊大醉睡过头的话,一切又将全部落空。
只有今晚了呀!明儿我就去旅行。
谦辅想再次给他续酒,这时悦子禁不住把手伸了过去。
“讨人嫌的姐姐啊。应该让可爱的弟弟喝嘛!”
谦辅公开讽刺这两人的关系,这还是第一次。
三郎无法指出这话的含意,有点莫名其妙,手里握着空玻璃杯在笑。悦子也佯装无所谓的样子,边笑边说:“可不是吗?未成年人喝多了会伤身体的嘛!”
悦子已将酒瓶夺到手里。
“悦子当了保护未成年人协会女会长哩。”
千惠子袒护着丈夫。表示了温和的敌意。
事情已经发展到这一地步,近三天来属于避忌不谈的美代的不在,就不一定不能成为公开的话了。因为某个禁忌,迄今是靠适度的亲切和适度的敌意巧妙地中和了的冷漠维持过来的。采取一问三不知主义的弥吉、亲切遭到禁止的谦辅夫妇,以及与三郎几乎没有交谈过的浅子,凑巧不谋而合地遵从默契的规章,才使得这个禁忌有可能维持下来。然而,一旦有一角崩溃,危险就会立即呈现在眼前。此刻千惠子就在悦子的跟前,不一定不可能揭露她的行为呀。
悦子心想:今晚好不容易下决心亲口向三郎和盘托出,准备接受他的斥责。可是,假定这些是从别人的嘴里告诉三郎,又该怎么办!三郎在愤怒之前,可能保持沉默,把悲伤隐没起来吧。更坏的是,在大家面前,可能有所顾忌而微笑着宽恕我。一切就将这样终结。一切的一切,诸如痛苦的预测、不可能实现的希望、令人高兴的破灭就将终结了吧。但愿深夜一点钟之前,不要发生任何一桩意外的事!但愿在我动手处理之前,不要发生任何一桩新的事故!
悦子脸色苍白。依然僵硬地坐着。不再言声了。
弥吉出于无奈,不得不显示出自觉作为悦子的苦恼的无力的同情者,纵令他只朦腺胧胧地捕捉到悦子感受到的危险内容,然而凭借往日积累下来的训练,也能大致上体察到她那颗感受着这种危险的心的动摇程度。因此,他清楚地看出,在眼下的这种场台,在谦辅夫妇的面前,显示出袒护悦子的雅量,就是为了从明天开始的旅行的快乐,也是不可或缺的措施。于是,他发挥了能使在座的人的热闹气氛冷却下来的才能,以他从社长时代起就有的自信,滔滔不绝地发表长篇大论,这才拯救了悦子。
“好了,三郎不要再喝哕。我在你这般年龄,不要说酒,就连香烟也不抽啊。你不抽烟,令人钦佩。年轻时没有那些多余的嗜好,对日后有好处啊。过了四十岁再嗜酒,为时还不晚嘛。像谦辅这样嗜酒,可以说太早了。当然,时代不同,有个时代差的问题。必须将这个因素考虑进去。尽管如此”
大家都沉默不语了。突然,浅子扬声呼出别无他意的疯狂般的话声:“啊!夏雄睡着啦。我把这孩子安顿好就来。”
浅子抱着靠在她膝上入睡了的夏雄站了起来。信子尾随她身后走开了。
“咱们也学夏雄那样老实点吧。”谦辅体察弥吉的心情,用伴装孩子般的口吻说“悦子,把酒瓶还给我吧。这回我来独酌自饮。”
悦子心不在焉,把撂在自己身旁的酒瓶推到了谦辅的面前。
她的目光紧紧地盯着三郎的姿影,即使想将视线转移也无法转移了。每逢他们的视线碰在一起的时候,三郎都不好意思地将目光移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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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这样盯着三郎,特意思考着迄今无法逃脱的命运,又觉得已经考虑好的明天的旅行,变成某种不确实的、似乎随时都可能改变计划似的,于是有点狼狈周章了。此时现在她的脑子里的地名,不是东京;倘使勉强把它称作地名的话,那么后门的葡萄园就是惟一的地名。
杉本家的人们通称为葡萄园的所在,其实就是弥吉如今放弃栽培葡萄的三栋温室,以及上百坪的桃林组成的房后一地段,这里是登山和参加祭祀时的必经之路。但除了这种时候以外,杉本家的人们是不常到这场三四百坪的半荒芜了的孤岛般的地段来的。
悦子早已反复考虑过诸如在那里与三郎相会时的打扮,提防不让弥吉觉察到自己的打扮,准备鞋子,盘算着临睡前事先悄悄把厨房的木板后门打开,以免它发出可怕的吱吱声等等。她思绪纷繁,陷入了深深的不安。
退一步想,又觉得仅仅为了同三郎长谈,得做许多的秘密安排,约好那样的时间,那样的地点,似乎是白费力气。毋宁说,似乎是可笑的徒劳。且不说数月前她的恋情尚无人所知,如今却已成为半公开的秘密,为了避免无谓的误解,仅仅为了“长谈”白天在户外进行也未尝不可嘛!因为她的这种长谈所祈盼的仅仅是悲怆的自白。除此别无他求。
是什么东西促使她特意希求这些烦琐的秘密呢?
这最后一夜里,哪怕是形式上的秘密,悦子也是希望掌握它的。她渴望同三郎之间拥有最初的、或许也是最后的秘密。她希望同三郎分享秘密。即使三郎最终没有给予她任何东西,她也希望从他那里得到这多少带点危险的秘密。悦子觉得自己无论如何有权要求他的这一点点礼物
十月中旬开始,为抵御夜寒和晨寒,弥吉就寝时早早就戴上了那顶他称之为“睡帽”的毛线帽。
对悦子来说,这是一种微妙的标志。晚上他戴着这帽子钻进被窝,是意味着不需要悦子。不戴这帽子就寝,则是需要悦子。
送别会在十一点钟结束,悦子已经听到身旁的弥吉的鼾声了。
为了明日一早的旅行,需要足够的睡眠。弥吉戴着就寝的毛线“睡帽”微微歪斜,露出了肮脏的白发发根。他的白发不是纯白,而是花白,给人一种不洁净的感觉。
难以成眠的悦子借助临睡时读书的台灯灯光,端详了一番那乌黑的“睡帽”良久,她才把灯熄灭。万一弥吉醒来,也不至于因为自己看书看得太晚而使他感到不自然。
此后的近两个小时,悦子是在漆黑中以可怕的望眼欲穿的心情度过的。这种焦虑和徒然交织着的热烈的梦想,描绘出一幅她与三郎幽会时的无限喜悦的图景。她忘却了自己为招来三郎的憎恨该做的自白的努力,犹如由于恋心的牵萦而忘却了祈祷的尼姑一样。
悦子将藏在厨房里的便服套在睡衣上,系上朱红色的窄腰带,围上旧的彩虹色羊毛围巾,然后穿了一件黑色绫子大衣。玛基拴在大门旁的小犬台里睡着了,不用惧怕狗吠。从厨房的木板后门走了出来。入夜澄明的天空,月光皎洁如同白昼。她不直接向葡萄园走去。而首先来到了三郎的卧室前。窗户是敞开的。被子被推到了一边。他无疑是从窗户跳下去,先行到葡萄园去了。这种诚实的发现,带来了一种意想不到的官能上的喜悦,使她内心发痒起来。
一句话,虽说是屋后,但葡萄园和房子之间横着一片峡谷般的低洼白薯地。而且,葡萄园朝这边的侧面覆盖着四五米宽的竹丛,从家中是全然窥不见温室的轮廓的。
悦子沿着穿过白薯地峡谷的杂草丛生的小径走去。猫头鹰在呜叫。月光把刨完白薯的地里的松土,映照得活像用厚纸揉成的山脉地形图。小径的一处覆盖着荆棘,留下许多像是橡胶底运动鞋走过的印迹。这是三郎留下的脚印。
悦子走出竹丛的尽头。爬了一段斜坡,来到了橡树的树荫下,月下从这里可以环顾葡萄园的一个地段。三郎交抱着胳膊,果然地立在玻璃几乎全部毁坏了的温室的入口。
在月光下,他那平头发的乌黑,显得格外的鲜明。他没有穿着外套,似乎对寒冷毫无反应。他只穿了弥吉给他的那件手织灰色毛线衣。
一看见悦子,他顿时神采飞扬,松开了交抱着的双臂,并拢脚跟,从远处打起招呼来。
悦子走近了,却说不出话来。
良久,她才环视了一下四周,说:“找个地方坐坐好吗?”
“嗯。温室里有椅子。”
这句话里,丝毫没含踌躇或羞怯,这使悦子大失所望。
他低下头,钻进了温室。她也尾随其后走了进去。室顶几乎全无玻璃,鲜明的框架的影子,干枯的葡萄和树叶的影子,落在地板的铺草上。任凭风吹雨打的小圆木椅子躺倒在地。三郎用掖在腰间的手巾把木椅细细地揩拭干净,劝悦子坐了下来,自己则横放下一个生了锈的汽油桶,落坐在上面。可汽油桶椅子不稳,他像小犬似地立起单膝,在地板的铺草上盘腿而坐。
悦子沉默不语。三郎拿起稻秸,绕在手指上,发出了声响。
悦子用进出来似的口吻说:“我把美代解雇了。”
三郎若无其事,抬头望了望她,说:“我知道。”
“谁告诉你的?”
“从浅子夫人那里听说的。”
“从浅子那里?。‘‘三郎耷拉下脑袋,又将稻秸绕在手指上。因为他不好意思正面望着悦了惊愕的神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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悦子的想像力得到意外发挥的时候,在她的眼里,低下头来的少年这副忧愁的模样被无情地改变了,这一两天他虽然竭力佯装爽朗,好不容易才把这悲伤抑制下来,在惊人的勇敢的诚实和无以伦比的纯朴中。隐藏着一种强烈的无言的抗争。这无言的抗争,比任何粗暴的斥责都更剌痛人心。她依然坐在椅子上。深深地曲着身子。她心神不定,把手指刚握紧又松开,用低沉而又热切的声音诉说开了。她是如何竭力压抑激越的感情在倾诉?从她的声音如欷嘘似的不时间断,就可以知道了。而且,听起来简直像在生气似的。
“请原谅。我很痛苦啊!我只好这样做。除此以外,别无其他办法了。再说,你在说谎。你和美代明明那样地相爱,你却对我谎说什么你并不爱她。我听信你的谎言,愈发痛苦了。为了让你了解你使我尝受的你简直没有察觉的痛苦,我觉得有必要让你也体会一下同等的无缘无由的痛苦。我忍受着多么大的痛苦,你是不会想象到的。如果可以从心中掏出来比较的话。我甚至愿意把眼下你的痛苦同我的痛苦比较比较,看看究竟是谁的痛苦更大。我实在太痛苦,无法控制自己,所以才用火烧了自己的手的啊!你瞧瞧。这是因为你啊!这烧伤是因为你啊!”在月光下,悦子将带伤疤的手掌伸了出来。三郎像触摸可怕的东西,轻轻地触摸了一下悦子挺直的手指,旋即又松开了。
三郎心想:在天理也见过这样的叫化子,他们显示伤口以乞讨别人的怜悯,实是可怕。
少奶奶身上像是总有一些地方类似自命清高的叫化子啊。
三郎甚至这样想:想不到自命清高的原因全在他的痛苦上。
至今三郎还不知道悦子在爱自己。
他想尽量从悦子拐弯抹角的告白中捡取自己好歹能够接受的事实。眼前这位妇女十分痛苦。只有这点是确实的。尽管她的痛苦的深刻原因,别人无从知道,但好歹是三郎引起,她才这样痛苦。对痛苦的人,必须给予安慰。只是,怎样安慰才好呢?他不知道。
“没关系。我的事,你不必担心。美代不在,短暂的寂寞,没有什么了不起的。”
悦子估量这不至于是三郎的本意,就对这种离奇的宽大,感到几许惊讶,但她仍然带着一种怀疑的目光,在这亲切而单纯的安慰中,探索谦逊的谎言,存在隔阂的礼仪成规。
“你还在说谎吗?硬被人家将自己和心爱的人拆散了,还说没有什么了不起,会有这种事吗?我把所有心里话都抖搂出来,表示了歉意,你却把你的真心隐藏起来,还不想真诚地原谅我啊!”在对抗悦予这种高深莫测的空想的固定观念上,不能想象会有什么对手比三郎这种玻璃般单纯的灵魂更无为无策了。他不知所措,最后想道:悦子责怪的,归根到底是他的谎言。刚才她指责的三郎的重大谎言、所谓“并不爱美代”的谎言,如果被证明是真的话,那么她就安然了吧。他用斩钉截铁的口吻说:“不是说谎。真的,请你不用担心。因为我并没有爱美代。”
悦子不再欷嘘,她几乎笑了起来。
“又在说谎!又说这样的谎言!你这个人啊,事到如今,以为用这种哄孩子的谎言就可以欺骗我吗?”
三郎束手无策了。在这个无甚可言的心绪不宁的女人面前,宴在难以对付。除了沉默,再无计可施了。
悦子面对这种沉默的亲切,才松了口气。她深切地听到远处传来了深夜载货电车扬起的汽笛声。
三郎忙于追寻自己的思考,哪还顾得上汽笛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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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郎心想:怎么说少奶奶才会相信呢?不久前,少奶奶曾把爱还是不爱当作天翻地覆似的一桩大事,如今无论怎么说,少奶奶都认定是谎言,不予理睬,对了,也许她需要证据。只要将事实说出来,她定会相信的吧。
他正襟危坐,欠了欠身,猝然鼓足劲说:“不是谎言。我本来并不想娶美代做妻子。在天理,我也曾将这件事告诉家母,家母从一开始就反对我的这门婚姻,说为时尚早。我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终于没有把她已经怀孕的事说出来。家母更加反对,她说,讨这样一个不称心的女人做媳妇有什么意思。还说,这种讨厌的女人的面孔,连瞧也不愿瞧一眼,所以她没有到米殿来,从天理就径直返回老家了。”
三郎拙嘴笨舌,说出了这番极其朴实的话儿,洋溢着一种难以言喻的真实感。悦子并不恐惧,她贪婪地咀嚼着梦中的愉悦一般的、随时都可以消逝的、瞬间鲜明的喜悦。听着听着,她的目光闪烁,鼻翼颤动了。
她如醉似梦地说:“为什么不把它说出来?为什么不早点把它说出来啊?!”
接着这样说:“原来如此。原来役有把令堂带来是由于这个缘故啊。”
她还这样说道:“于是你回到这儿来,美代不在反而更方便是吗?”
这番话是一半含在嘴里,一半吐露出来的。所以要将悦子自身执拗地反复出现的内心独白。同说出口的自言自语。做意识上的区别是十分困难的。
梦中,树苗在转瞬间成长为果树,小鸟有时变成像拉车的马一般巨大。这样,悦子的梦境,也会使可笑的希望突然膨胀为眼前即将实现的希望的影子。
悦子这样想道:说不定三郎爱的就是我呢?我必须拿出勇气来,必须试探一下,不用害怕预测落空。倘使预测对了,我就幸福了。
事情就是这么简单。
然而,不怕落空的希望,与其说是希望,莫如说是一种绝望。
“是吗?那么。休究竟在爱谁呢?”悦子问道。
在目前这种场合下,聪明的女人所犯的错误能够把两人连结在一起的,也许不是语言,而是如果她将手亲切地搭在三郎的肩上,万事便会就绪昵。这两个异质的灵魂。通过手的互相摸挲,也许会融合在一起呢。
但是,语言像顽固的幽灵堵存两人之间。三郎对悦子的脸颊上的清清楚楚地飞起的红潮不理解。他只是像被问到数学难题的小学生一样,在这种提问面前有点畏缩了。
他仿佛听到:“是爱还是不爱”
又来了!又来了啊!
乍看这很方便的暗语,对他来说依然给他那种遇事现打主意的轻松的生活,带来了多余的意义,又给他今后的生活嵌上多余的框架,不知为什么他只认为这是剩余的概念。这种语言作为日用必需品而存在。根据时间和场合,这种语言也可以作为生死的赌注。他没有运营这种生活的房间。不仅没有,连想象也不容易。况且,类似拥有这样一间房间的主人,为了消灭这房间,甚至可以做出放火烧掉整栋房子的愚蠢的行动。对他来说,这是可笑至极。年轻小伙子,在少女的身旁,作为自然的发展趋势,三郎同美代接吻了,交接了。于是美代腹中孕育了幼小的生命。也不知为什么,随着自然的发展趋势,三郎对美代厌倦了。形似儿童的游戏变得频繁了。不过,至少谁都可以是这种游戏的对象,并不一定非美代不可。不,也许说厌倦了这句话有些欠妥。对于三郎来说,事情已经发展到不一定非要美代不可的地步了。
人,总是不爱一个人就必然爱着另一个人,而爱着一个人就必然不爱另一个人,然而,三郎从来不曾遵循这种理论来规范行动。
由于这个缘故,他又再度穷于回答。
把这个纯朴的少年逼到这步田地的是谁?逼到这步田地并让他这样随便应付回答的又是谁之罪?
三郎心想:不是凭感情,而是要仰仗世故教诲的判断。这是从孩提起就靠吃他人的饭长大的少年所常见的解决问题的办法。
这样一想,悦子的眼睛示意:请说出我的名字吧,他马上就领悟了。
三郎心想:少奶奶的眼睛润湿了,看来她是很认真的哪。我明白了,这个谜语的答案:大概是希望我说出少奶奶的名字吧。一定是那样的吧。
三郎摘下身边的黑色的干枯葡萄,一边放在掌心上滚动,一边耷拉着脑袋,直言不讳地说:“少奶奶,是你!”
三郎这种明显说谎的口吻,分明在表白他不是不在爱,而是宣告他不是在公开地爱,悦子无需冷静思考,就能直接感到这种天真的谎言,这使她深深地沉湎在梦境之中。这句话让悦子振奋了精神,站立起来了。
万事完结了。
她用双手理了理被夜气浸凉了的乱发。然后用沉着的、毋宁说是雄壮的口气说:“好哕,我们也该回去了。明儿一早就启程,我也得稍睡一觉啊。”
三郎微微垂下左肩,不服气似的站了起来。
悦子感到脖颈一阵寒冷,她将彩虹色围巾竖了起来。三郎看她的嘴唇在干枯的葡萄叶子的阴影下,发出了微带黑色的光泽。
迄今,三郎疲于同这个难以取悦的、非常麻烦的女人周旋,这时候他才觉得时不时地向上翻弄眼珠望着的悦子,不是女人,而是某种精神的怪物。不知为什么他总觉得她是一团离奇的精神的肉块,是时而苦恼、时而痛楚、时而流血、刚刚恍然便喜悦而呼唤的、明显的神经组织的硬块。
然而,三郎对站起身来将围巾竖起的悦子,第一次感受到女人的气息。悦子想从温室走出去。他拓开胳膊,把她拦住了。
悦子扭动身子,像是刺中三郎的瞳眸似地盯着三郎。
这时,就像小船的船桨在水藻丛生的布满暗影的水中碰撞了他人的小船的船底一样,虽然他们隔着好几层衣服,悦子也感受到他的胳膊的结实肌肉,和自己胸脯的柔软的肉体明显地贴在一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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即使被她凝视,三郎也不再畏缩了。他微微颤动地张开嘴巴,却没有发出声音,让她放心似地快活地笑了,连他自己也没有察觉他两三次敏捷地眨了眨眼睛。
这时候的悦子所以一言不发,难道是因为她好歹领悟到语言的无力了吗?难道是因为好不容易才确实抓到了绝望,不能撒手,就像一度望见了悬崖深渊的人被它迷住而无法考虑其他事情一样吗?
悦子被一味迂迂回回的、年轻而快活的肉体压迫着,她的肌肤都被汗水濡湿了。一只草鞋脱下,翻过来落在地上了。
悦子反抗了。为什么要这样抵抗?她自己也不知道。总之她简直着了魔似地在抵抗。
三郎的两只胳膊从她的背后伸进两腋下,紧紧地搂住她不放。
悦子拼命地躲闪着脸儿,嘴唇和嘴唇很难相合在一起。三郎焦灼万分,脚跟站不稳,被椅子一绊,一边膝盖碰在稻秸上。悦子趁机从他的胳膊里挣脱出来,从温室跑出来了。
悦子为什么叫喊?悦子为什么呼救?她是呼唤谁的名字?除了三郎外,她想如此热切呼唤的名字在哪儿?除了三郎以外,能拯救她的人在哪儿?尽管如此,她为什么呼救?呼救又会怎么样?在哪儿?走向哪儿?从哪儿被救出来,送到哪儿,悦子心中有数吗?
三郎在温室旁边丛生的芒草中,穷追着悦子,最后把她按倒在地。女人的躯体深深地落在芒草丛中。被芒叶拉开口子的两人的手,渗出了血以及汗。两人却全然没有察觉。
三郎脸上泛起了红潮,渗出的汗珠光灿灿的。悦子一边近望着他的脸,一边在想:人世间还有比因冲动而焕发的美、因热望而光彩夺目的年轻人的表情更美的东西吗?同这种思绪相反,她的身体还在抵抗着。
三郎用两只胳膊和胸脯的力按住了女人的肉体,简直就像戏弄似的用牙齿将黑绫子大衣上的扣子咬掉。悦子处在半无意识的状态。她以洋溢的爱,感受到自己的胸脯上滚动着一个又大又沉重的活动的脑袋。
尽管如此,这一瞬间,她还是呼唤了。
在惊愕于这尖锐的叫声之前,三郎苏醒过来了。他的敏捷的身躯,立即考虑了逃遁。没有任何理论上或感情上的联系,牵强地说,就像直感生命有危险的动物一样。考虑了逃遁。于是,他离开她的身体站了起来,朝着杉本家相反的方向逃跑了。
这时,悦子产生了一种惊人的强韧力量,她从刚才所处的半丢魂的状态中,敏捷地站起身来,追上三郎缠住不放。
“等等!等等!”她呼喊道。
越呼唤,三郎就越要逃跑。他一边跑一边把缠在自己身体上的女人的手掰开了。悦子用尽浑身力气,紧紧地抱住他的大腿,被他拖着走了。在荆棘中,她的身体被拖着走了近二米远。
另一方面,弥吉忽然惊醒,发现身旁的卧辅里没有悦子了。他受到了预感的折磨,走到了三郎的寝室,发现那里的卧辅也是空荡荡的。窗下的泥地上留下了鞋子的痕迹。
他走下厨房,看见厨房的木板门敞开着,月光直射了进来。从这里出去,要么是到梨树林,要么是到葡萄园,除此别无其他去处。
梨树林的地面,每天都被弥吉拾掇,覆盖上松软的泥土。所以,弥吉决定从通往葡萄园的路走下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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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要去又折了回来,拿起了立在堆房门口的锄头。这并不是出于深奥的动机。也许是为了自卫用吧。
来到竹丛尽头的时候,弥吉听见悦子的悲鸣。他扛着锄头跑了过去。
三郎正逃没逃掉的时候,回头望见了冲自己跑过来的弥吉。他的腿踌躇不前,站住了。他喘着粗气,等待着弥吉来到自己的面前。
悦子感到企图逃遁的三郎的力气顿时丧失殆尽,纳闷似地站起身来。她并没有感到浑身疼痛。她察觉身边有人影。一瞧,原来是依然穿着睡衣的弥吉站立在那里。他已经将锄头放下,敞开睡衣衣襟,露出的胸膛剧烈地喘着粗气。
悦子毫无畏惧地回看了一眼弥吉的眼睛深处。
老人的躯体在颤栗。他经受不了悦子的视线,把眼帘耷拉下来了。
这种软弱无力的踌躇,激怒了悦子。她从老人手中把锄头夺了过来,向无所期待地、毫不理解地呆然伫立在她身边的三郎的肩膀抡了过去,冲洗得千干净净的白花花的锄头钢刃没有落在肩膀上,却把三郎的脖颈击裂了一个口子。
年轻人在喉咙一带发出了微弱的被压抑的呼喊。他向前摇晃了几步,第二次的打击斜落在他的头盖骨上。三郎抱头倒了下去。
弥吉和悦子纹丝不动,凝望着还在微暗中蠕动着的躯体。而且,两人的眼睛什么也不看了。
其实,不过是数十秒钟的瞬间,恍如陷入了无边的漫长的沉默之后,弥吉开口说道:“为什么杀死他?”
“因为你不杀他。”
“我并不想杀他呀。”
悦子用疯狂般的目光回看了弥吉一眼,说:“说谎!你是想杀他的!我刚才就等着你行动。你除非把三郎杀了,否则我就没有获救的道路。可是,你却犹疑,却颤栗,毫无自尊心地颤栗了。在这种情况下,我只好代替你把他杀死了。”
“唉,你呀,想把罪过推到我身上。”
“谁推给你!我明儿一早就到警察局自首去。我一个人去。”
“何必着急呢?有许多可供考虑处置的办法嘛。不过,话又说回来,你为什么非把这家伙杀死不可呢?”
“因为他折磨我。”
“可是,他没有罪。”
“没有罪?!哪有这等事?这种下场,是他折磨我的必然的报应。
谁都不许折磨我。谁都不能折磨我。“
“不能?是谁定的?”
“我定的。一经决定的事情,我就绝不会改变。”
“你这个女人真可怕。”
弥吉似乎这才发现自己并不是没有本事,于是放心地松了口气。
“明白吗?决不要焦急。慢慢考虑个处置的办法吧。处理之前,让人发现这家伙就不好办哕。”
他从悦子手中把锄头拿了过来。锄把上被四溅的血濡湿了。
此后,弥吉所做的事,很是奇怪。这里有一片早已收割完毕的泥土松软的旱田。他像深夜耕耘的人,在这旱田上勤劳地挖起洞穴来。
挖一个浅浅的墓穴,花了相当长的时间,这时间,悦子坐在地上,凝视着趴在地上的三郎的尸体。他的毛衣稍微掀开,在毛衣与衬衣一起卷起的地方,他的脊背的肌肤便露了出来。肌肉呈现苍白的土色。埋在草丛中的侧脸仿佛在笑。因为从那由于痛苦而扭曲了的嘴里,可以窥见他那排尖利而洁白的牙齿。脑浆流淌出来的额头下方,眼帘深陷似地紧紧地闭上了。
弥吉刨掘完毕,来到了悦子的身旁,轻轻地拍了拍她的肩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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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半身尸体全是血,难以触摸。弥吉抬起尸体的双脚,从草地上拖走。就是在夜里,也可以看见草上点点滴滴地划出了一道黑色的血迹。仰着脸的三郎的头部,碰上地面的坑坑洼洼或石头时,好几回看上去仿佛在点头。
两人匆匆地在横躺在浅浅的墓穴里的尸体上埋了土。最后只剩下半张着的嘴、闭着眼睛的笑脸。月光把他的前齿照得闪亮,无比的洁白。悦子扔下锄头,把手中的松土撒在他的口中。松土洒落在黑魃魃的洞穴般的口腔里。弥吉从旁用锄头把大量泥土拢过来,将尸体的脸掩埋了。
埋上厚厚的土层之后,悦子用穿着布袜子的双脚,把上面的土踩结实了。土的松软性使她油然生起一股亲切感,仿佛她的双脚是踩在肌肤上一样。
这期间,弥吉细心地查看地面,把血迹一一抹掉。盖上了泥土。
然后又践踏一遍,消灭痕迹一两人在厨房里,将沾上血和泥土的脏手洗净,悦子脱下溅上大量血迹的大衣。脱掉布袜子,她找出一双草鞋穿上,向弥吉走了过来。
弥吉的手不停地震颤,无法舀水。悦子毫不颤抖,她舀了水,细心地将流在水槽里的血水冲洗干净。
悦子拿起揉成一团的大衣和布袜子先走开了。她感到被三郎拽着走时擦伤的地方有点疼痛。尽管如此,这还不是真正的疼痛。
玛基在吠叫。这声音也在须臾之间戛然止住了。
睡眠突然像恩宠似地袭击了就寝的悦子,该作如何比喻呢?弥吉惊呆地听着身旁的悦子的鼾声。这是长期的疲劳,无边无际的疲劳,比刚才悦子所犯罪过更摸不着边际的莫大的疲劳。毋宁说是为了某种有效的行为、从积累无数的劳苦的记忆组成的满足的疲劳‘’如果不是作为这种疲劳的代价,人们又怎能把这样摆脱烦恼的睡眠变成自己的东西呢?
也许是悦子第一次被允许有了这样短暂的安闲,之后她醒过来了。她的四周一片黝黑。挂钟发出阴郁而沉重的嘀嗒声,一秒一秒地流逝。她身边的弥吉难以成眠,在颤抖着。悦子也不想扬声。
她的声音,不会传到任何人的耳膜里。她强睁开眼睛,投向漆黑中。
什么也没有看见。
可以听见远处的鸡鸣。这时刻距天明还早。鸡的呜叫遥相响应。远处不知是哪儿的一只鸡鸣,另一只鸡也呼应地鸣叫起来。又一只啼鸣,还有另一只呼应。深夜鸡鸣,没完没了地相互呼应。鸡的鸣声还在继续,永无休止地继续
然而,什么事情也没有发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