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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透经常给绢江写信。绢江的回信写得很长。拆信时须小心翼翼,里边总是装有压干的时花。冬季原野没花了,便交待说花是在花店买的对不起云云。
包在纸里的花如死了的蝴蝶,沾满代替鳞粉的花粉,尚有活时展翅飞舞的余韵。一旦死了,翅膀与花瓣便成了同一品种:二者同是彩色物的尸骸,一个曾以飞动飘逸装点虚空,一个曾以静止和超脱粉饰大地。
有一枚弯弯的花瓣硬是被压得瘪干,简练的血红色纤维纵横现出无数细小的裂纹,干枯平展得犹如印第安人褐色的皮肤。看信上的说明,方知是温室栽培的红郁金香的一个断片。
信的内容千篇一律。无非是以前来信号站时挂在嘴上的啰啰嗦嗦的告白。接着絮絮不止的是无法同阿透相见的寂寞,而且每次都附上一句想来东京。阿透也每次都答应有机会一定相邀,叫她只管经年累月安心等待。
不见的时间久了,有时阿透竟产生错觉,以为绢江说不定真的很漂亮。旋即又马上嘲笑自己。不过在失去绢江之后,他开始一点点觉察到了这个疯女在自己心目中的位置。
他需要别人精神上的失常来抚慰自己过度的冷静和聪明。他需要身旁有一位视力异常的人。在这个人的眼睛里,大凡阿透历历在目的对象——云也罢船也罢本多家死气沉沉的古老宅院也罢学习室墙上一直密密麻麻排到高中升学考试当天的功课复习计划表也罢——全然一反本来面目而彻底异化。
阿透不时渴望解放与自由。但其方向别无选择:解放必须指向如此清晰可见的世界的另一侧,指向另一侧一切事像飞流直下的领域,指向世界的不确定性。
绢江则蒙在鼓里,扮演着为阿透关入牢笼的自我意识送来自由的热情会面人的角色。
不仅如此。
阿透心中不断作痛的冲动亦因绢江的存在而感到释然。那是一种不断企图偷袭别人的冲动。阿透敏锐的心,恰如出囊尖锥,时刻窥伺一刺为快的时机。既然在古泽身上已一试锋芒,必然为寻找下一个猎物而虎视眈眈。未经磨砺未曾生锈的纯粹,迟早注定摇身变为凶器。阿透第一次觉悟到自身除窥看之外具有的能力。这种能力的自觉由于伴随持续的紧张,绢江的来信于是成其休憩之所。阿透清楚地知道,惟独绢江一人因精神失常而安居于他鞭长莫及的天地。
而且,任何东西都不能加害于己这一自负恐怕也是将两人紧紧连在一起的有力纽带。
古泽的后任很快确定下来,是个现今罕见的安分守己的学生。阿透考中之后,懒得看三个家庭教师自恃有功的面孔,准备将其余两人也在两个月内辞退了事。
但戒心使阿透打消了这个念头。若把这类小角色一个接一个扫地出门,父亲必然对自己产生怀疑,从而不再听取——尽管打了折扣——自己的申诉,不再相信自己所非难之人的不是,反而对自己本身投以不信任的目光。果真那样,也就失去了那份私下咀嚼的快乐他想,眼下该忍耐的还要忍耐,应静等时机的到来。不能跟什么家庭教师一般见识,而要等待更值得伤害的人出现。如果能神不知鬼不觉地给那等人物以攻击,就可以同样间接地给父亲留下更深的创伤。而且必须采用决不使父亲事后怨恨自己的办法。倘若怨恨,只能怨恨他本身。那将是阿透特有的万全之策。
往后像船舶出现在水平线上崭露头角的将是什么人呢?如果说船舶原本是阿透意念凝成的物象,那个人也将像阿透敏锐的心所期望的那样懵懵懂懂地背负注定被其伤害的命运首先将一抹既非船形又非幻象的阴影投射在水平线上。阿透觉得自己对未来的希望已具雏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