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海湾雾霭迷潆,远方的船只影影绰绰。但终究比昨天晴朗,可以依稀见到半岛上山峦的剪影。五月的海面,波平浪静。阳光普照,云絮缥缈,长空碧透。
即使再低俯的波浪,扑岸时仍落得个粉身碎骨。粉碎前一瞬间那莺黄色的波腹,包揽了类似一切海草所具有的那种猥琐和不快。
这就是海的搅拌作用——日复一日单调而枯燥地重复着关于乳海搅拌的印度神话。大概存心不想让世界安分守己。安分守己想必会将自然界的魔性唤醒过来。
不过,五月胀鼓鼓的海面,总是不断焦躁地变幻着光点,将精致的凸起无限排展开去。
三只海鸟凌空翱翔,眼看急切切地快速接近,却又马上不规则地拉大距离。这种接近和远离含有某种神秘。在近得几乎可以感觉到对方翅膀掀动的气流之时,一方倏地飞离远去——这蔚蓝的距离意味着什么呢?莫非我们心中时而泛起的三种意念也同三只鸟的表演相似不成?
一只印有“*(上‘人’下‘三’)”标记的黑色小货轮,渐渐远离了海湾。船上那隆起的构筑物,赋予其背影以忽然巍峨起来的庄严。
午后二时,太阳隐身于薄薄的云絮之后,如白亮亮的蚕茧。
无限舒展开来的弧形水平线,恰似牢牢套住大海的深蓝色钢箍。
刹那间,一座——只有一座——白色巨翼般的雪浪腾空而起,俄尔消失。这又意味什么呢?是高蹈脱俗的即兴,还是生死攸关的暗示?抑或二者皆非?而这又可能吗?
潮水渐次汹涌,波浪渐次高扬。海岸则在这种配合默契的攻势面前渐次萎缩。云遮日暗,海水呈现出不无狰狞的黛绿。其间,一道白光由东而西绵绵延展,形如半开的长柄折扇。扇面部分起伏不平,而接近扇柄的缓冲部位,则以扇骨的浅墨,融入黛绿的平面。
太阳重放光明。海面于是重新平展展地辉映着日光,在西南风的驱动下,将无数海驴脊背般的波光浪影,不断向东北方向迁移。海浪这种永无止境的大规模迁移,却丝毫不至于溢出海岸,而乖乖听命于遥远的月球。
云片呈鱼鳞状,遮蔽了半空。太阳在云的上方,静静地撕洒着白灿灿的光。
两只渔船早已远去,海湾里只蠕动着一艘货船。风已相当强劲。从西边出现的一艘渔船,带着仿佛预示某种仪式开始的马达声渐渐驶近。船很小,且其貌不扬。但由于船的行进无轮无足,因此看上去却如拽着拖地长裙膝行而来一般高雅脱俗。
午后三时,鱼鳞云稀薄起来。南面天空一方如白山鸡尾部舒展开来的云,向海面抛下深重的阴影。
海,本无名称。地中海也罢,日本海也罢,眼前的骏河湾也罢,虽被勉强一言蔽之以“海”但它绝不屈服于这一名称。海是无名的,是不可抑勒的,是绝对的无政府主义。
随着日光的阴晦,海面陡然变得无精打采,一副冥思苦索的神情。四下泛起细小的莺黄色棱角,浪头长满尖刺,如玫瑰的枝条。只是,尖刺本身带有圆滑的胎痕,整个海面倒也显得光洁平展。
午后三时三十分。全无船影可寻。
不可思议。如此广大的空间,竟这般遭受冷落。
甚至海鸥的翅膀都成了黑色。
于是,海湾推出虚幻的船影,向西驶去,不久了无踪迹。
伊豆半岛早已烟笼雾罩,扑朔迷离。一些时候,它并非伊豆半岛,而是它的幽灵。继而幽灵也消失不见。
既已消失,当然无迹可寻。即便在地图上存在,也还是不存在。半岛也罢,船只也罢,无不同归于“存在的不可信性”
出现,而又消失。半岛与船只,究竟区别何在?
如若大凡眼中所见便是存在的一切,那么只要不被浓雾笼罩,眼前的大海便永远横亘于此,永远雄辩地证实着自身的存在。
一艘船即可改变整个景观。
船的亮相!它将使一切为之一变。存在的所有结构发生龟裂,从而将一只船从水平线迎入怀中。转让便在此时进行。船出现那一瞬间之前的全部世界,因此而面目全非。就船而言,则是为证明其不在的全部世界报废而出现在那里的。
大海颜色的瞬息万变。云的流转不居。船的头角峥嵘。这每时每刻出现的是什么呢?发生的又是什么呢?
这每一瞬间发生的一切,很可能比科拉卡托火山喷发还要非同小可,只不过人们无动于衷而已。我们对存在的不可信性过于习以为常。世界存在与否,无须认真计较。
所谓发生,无非永无休止的再形成、再组合的前兆,一种从远处波及的钟声的前兆。船的出现,击响的便是这种存在的钟声。钟声顷刻间传播开来,涵盖一切。海面上没有发生的间休。存在之钟永远回荡不止。
一种存在。
未必一定是船。一只悄然出现的蜜桔也未尝不可。蜜桔便足以击响存在之钟。
午后三时半。在骏河湾代表存在的,即是这样一只蜜桔。
它在波涛间时隐时现,时起时伏。那宛如永不闭合的眸子般鲜亮的橙色,从离岸不远的海面急速东去。
午时三时三十五分。从西边,从名古屋方面,闪入一艘轮船黑魃魃、沉闷闷的远影。
太阳早已被云包拢,如一条熏鲑鱼。
安永透把眼睛从30倍望远镜前移开。
应于午后四时人港的天朗号货轮,全然没有现出只鳞片爪。
他折回桌前,再次似看非看地对着今天的清水港船舶日报表。
昭和四十五年1五月二日(星期六)
定期远洋轮预定入港情况
天朗号国籍日本
时间二日十六时
船主大正海运公司
代理铃一
驶发港横滨
泊位日出码头四、五
11970年。——译者注,下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