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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七章露天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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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春节过后,秦博文跟调查公司的人再次离开维都,去了南方。机关幼儿园也开了园,卓小梅又一头扎进繁忙的事务之中。

    这天妇联贺主席打来电话,告诉卓小梅,她已正式当选全省十佳女青年,将于三八妇女节那天,在省委接待处举行隆重的颁奖仪式,由省委领导亲自授奖,省里各大新闻媒体都会出动,进行现场采访报道。贺主席还说奖金不薄,到时卓小梅可得请客。

    卓小梅一下子警觉起来,知道天上不会掉馅饼,现在上面搞什么活动,借口是弘扬这精神,繁荣那事业,其实都是冲着你袋子里那几个人民币来的。比如给企业评个什么十强百强,企业和老板可以见报或在媒体上露脸,不过你得先交上一笔不菲的评估费版面费什么的。比如给厂长经理弄个有突出贡献奖之类,赏你五万元,却要你先交上十万元活动费。省妇联也许没有那么势利眼,目的只有一个,就是要让姐妹们扬眉吐气。只是他们又没有印钞机,去哪里搞钱给你发奖金?

    卓小梅不明就里,心怀顾虑地问贺主席道:“该不要幼儿园出什么赞助费吧?”贺主席哈哈大笑道:“早预料到你会这么问的。这事你就别操心了,我们早有安排。”卓小梅正要追问是怎么安排的,对方说声“三八见”挂了电话。

    瞧着手上嗡嗡而鸣的话筒,卓小梅暗想,是不是市妇联有这方面的专项经费,到时划到省妇联的户头上就得了?这种可能性好像又不太大。卓小梅没忘记贺主席曾在费局长那里发的牢骚,她已道出妇联的窘况,除了预算安排的人头经费,不可能还有多少余钱剩米。那就是以评选十佳为借口向政府申请经费了。妇联归魏德正主管,他是市委重要领导,给常务副市长或财政局长打声招呼,拨几万元到妇联户头上,应该不是什么难事。

    想到这里,卓小梅自哂了,不出声道,只要幼儿园不出血,那笔钱从何而来,你管那么多干什么呢?

    转眼三八节就临近了。卓小梅已接到参加全省十佳女青年颁奖仪式的文字通知,贺主席也打来电话,说她和费局长亲自陪她上省里去领奖。这天午后,卓小梅提个不大的旅行袋,走出机关幼儿园,到街旁等候贺主席他们。不一会儿,费局长的车子就开了过来。他没带司机,是自己亲自开的车。贺主席坐在他旁边,从车里伸出脑袋,说:“卓园长,你坐不坐我们的车?”

    这不是废话么?这现成的车不坐,还去挤客车?卓小梅就去拉费局长的车门。拉了几下也没拉开,看来是下了锁。只听费局长说:“我和贺主席已经配了对,你就别搞第三者插足,影响安定团结了。”贺主席笑道:“费局长不让你上车,那你只好去坐后面的车了。”

    卓小梅掉头往后望去,果然开过来一部小车,竟然是魏德正的专车。

    卓小梅于是朝魏德正的车子走过去。车没停稳,吴秘书就走出副驾驶室,开了后排车门,对卓小梅做个请的姿势。卓小梅谢过吴秘书,低头钻进车里。吴秘书又不轻不重将车门关上,这才快速上了车。

    车子立即启动了,一旁的魏德正说:“费局长不开车门,只得到我车上来挤挤,委屈你了。”卓小梅说:“我挨挤算什么?挤着您当领导的,才是我的罪过。”魏德正说:“能跟你卓大园长挤一挤,可是我莫大的荣幸。”

    卓小梅以为是两部车子碰巧走到了一起,问魏德正:“您是上省里开会,还是办事?”魏德正说:“我是专门去护送你的。”卓小梅说:“那我可是受宠若惊了,您堂堂市委重要领导,这么礼贤下士。”魏德正说:“十年树木,百年树人嘛,维都好不容易出你这么个全省十佳,我这个管党群的副书记,能不当回事么?”

    说得卓小梅直笑,说:“魏书记也太夸张了,还百年树人。我这个十佳,从报送材料到今天上省城去参加颁奖仪式,也就两个多月的时间。”

    到达省城,穿过车水马龙的闹市,赶往省委接待处,已是夕阳西下时分。这是喧哗的都市中心里的一处静地,花草不语,流水无声,古木遮天蔽日,假若不是市声犹在耳畔,卓小梅还以为到了远离凡尘的僻境。

    来到会议报到处,几个人的名字早被写在了宾馆的房门上。魏德正是地厅级领导,住的单间,卓小梅与贺主席在一起,费局长和外地一名代表住一间,吴秘书和司机不是正式代表,被安排到了副楼里。

    吃过晚饭,省委有关领导在省妇联领导陪同下,到房间里来看望各位代表。领导们晃一晃就走了,费局长迈进卓小梅和贺主任两个的房间,说魏书记请她们过去搞精神文明建设。三人过去推开魏德正虚掩着的房门,他正站在窗前接电话,嘴里嗯嗯着,低了两下脑袋。吴秘书已摆好麻将桌,将三人请到桌旁。

    魏德正的电话很快打完,说:“等会儿有个朋友要过来看望咱们。”坐到桌旁,开了软中华,和费局长一人点上一支,动手搓起牌来。

    开局后,费局长故意问魏德正:“领导表个态,打多大?”魏德正说:“我不是早表过态,请你们过来搞精神文明建设的么?”费局长说:“那有什么意思?打牌不来钱,炒菜没放盐,精神文明和物质文明两手都要硬嘛。”贺主席笑道:“我看费局长,你对领导也太缺乏了解了。魏书记想搞物质文明,他搞得起来吗?”费局长说:“堂堂市委重要领导,难道搞物质文明的钱也掏不起?”贺主席说:“那你要魏书记自己掏钱,他掏得出一百,我给你两百,掏得出两百,我给你四百。”

    费局长抓牌的手就停下了,问魏德正,说:“书记夫人这么厉害,出门时还先给您净身?”贺主席笑道:“费局长你居心不良,怎么能让领导净身呢?”费局长才意识到自己用辞不当,忙自我批评道:“我可不是那个意思。怪只怪我读书时语文没学好,词不达意。”

    魏德正倒没什么,只管抓牌。费局长又说道:“魏书记您到底是真没带钱,还是假没带钱?”贺主席说:“费局长你别将魏书记的军了,当领导的都这样,身上从来不会带钱的。带了钱也跟没带是一回事,出行有人开车,吃喝有人买单,住宾馆有人开房。你叫领导带钱在身上,是不是想行窃?”费局长说:“罢了罢了,看来今晚只能精神到底了。”

    魏德正朝卓小梅笑笑,说:“贺主席说得倒也不假,自早几年做上县领导后,我身上便很少带钱。有时夫人给两张百元钞票,两三个月后,那两张钞票还搁在口袋里。”卓小梅说:“领导忙嘛,哪有工夫花钱?”

    不过卓小梅知道,不花钱的人并不是不消费,像魏德正这样的市委重要领导,掰着指头数得出来的消费,一年下来没有个百多万,那是绝对对付不了的。第一次听人说出这个数字时,卓小梅并不怎么相信。要知道机关幼儿园百余位职工,政府的拨款还不足这个数,难道一个领导的消费,竟会超过机关幼儿园这样不大不小的单位拨款?后有一位在机关里工作过大半辈子的朋友算了笔细账,卓小梅才确信这是事实。那朋友是这样计算的,以维都的消费水平,像魏德正这样的市级领导,月工资加福利总得有两千左右,办公室电脑电话开支每月一千,手机费每月一千五,一天两包软中华,两天一瓶五粮液酒,秘书和司机的工资手机烟酒开支月平均一万,小车油料维修保险折旧等支出月平均两万,多项累计每年就是五六十万。除此之外,做上领导,关系网就变得复杂,朋友同学战友老乡上级下级同事同僚,还有见过一两次面,你记不得他,他记得你的,都会以种种借口找上门来。上门就要吃要住,市委市政府都设有接待处,接待处的人在市委和政府的宾馆里日夜穿梭,就是专门负责招待市领导这些形形色色的客人的。像魏德正这种位高权重的地方重量级领导,冲着他而来的客人,平均两天一拨那是低估了,一拨按三千元的吃住玩乐和礼品费用计算,一年下来也是五六十万。两个五六十万加在一起,便是一百一二十万,这道算术题做起来并不太难。还有打着各种招牌,找领导入什么政坛新星廉政公仆中华精英世界名人之类玩意儿的,或给企业和单位打招呼出赞助费的,那已没个准数。另外上研读博,出省调研,出国考察,其花费多少,出自何处,谁也搞不清楚,谁也不会吃了饭没事做,硬要去搞清楚,只能忽略不计。这些都花在明处,叫做工作需要,花得理直气壮,领导不但不会犯错误,而且花得越多,越能说明领导辛苦忙碌,能力卓越,造福一方,利国利民。至于暗处的,比如插手甲工程,过问乙开发,关照丙改制,背后有些什么交换,那就天知地知,你知我知,跟前面所说的领导消费完全是另外一码事。

    想着那朋友算的细账,卓小梅忽然就明白了,为什么有那么多人喜欢往官场里挤。有钱人一年消费百来万也许算不了什么,可他消费得再多,得自己动手拿着钱往外数,当领导的消费起来,连数钱都有人代劳,用不着自己亲自动手,两者之间的档次,孰高孰低,自然是明摆在这里的。

    卓小梅本来麻技就不怎么样,加上思想开小差,难免老出错,几圈下来,竟然没和一把。费局长就开她玩笑:“卓园长你是想着明天拿大奖,没心思搞这种精神文明建设吧?”贺主席也说:“明天卓园长拿了奖,打牌可得来点意思,让我们也提一点成。”卓小梅说:“我这个奖都是在场的领导共同努力的结果,我怎么好意思独吞?”

    牌桌上有一个规律,只要领导在场,部下的牌技绝对不可能比领导好,因此这天的牌局上大部分时间总是魏德正在和牌。费局长便表扬魏德正有水平有能力,说打牌是智力游戏,牌打得好的领导,肯定智力超群,干起革命工作来,自然成效显著。贺主席开玩笑道:“时代真是不同了,我记得我参加工作那阵,都是上级表扬下级,现在颠倒了过来,上级难得表扬下级一回,倒是下级常常表扬上级。”费局长也笑道:“还有过去总是上级奖励下级,现在也改成下级奖励上级了,逢年过节,下级总是往上级那里跑,跑去干什么?就是去奖励上级的。当然上级也会偶然奖励下级一回,不过那也是下级先奖励了上级之后,上级从下级奖给自己的奖励里匀出来的。”

    两人说话之际,魏德正又痛痛快快地赢了一把。这虽然搞的精神文明,没有什么经济效益,可赢得多了,还是容易产生成就感的。魏德正也就开导起三位来,说:“我和牌,你们别不服气,这里面可是有道道的,得用心琢磨才能悟出其中奥妙。”费局长说:“那魏书记可得教我们几招。”贺主席说:“魏书记您别教他,到时教了徒弟打师傅。”

    魏德正笑笑,一边抓牌出牌,一边说道:“麻场其实就是官场,这打麻将,跟做官完全是一回事。你的上家就是你的上级,你必须对他摸得准,挖空心思奉承他,讨好他,巴结他,努力跟他搞好关系,像对待你的亲爹亲妈一样,将他侍候得舒服了,逗弄得开心了,他就会把好张子放给你,给你和牌的机会。你的下家是你的下级,你必须对他握得住,给他点小甜头,又不能让他翘尾巴,该看紧的时候要看紧点,尽量限制他,控制他,处处留一手,关键的张子坚决不能放给他,叫他和不了牌。你的对家是你的平级,更是你的对手,你必须摆得平,千万不能掉以轻心,他吃什么张,放什么子,你得睁大眼睛看清楚,想方设法摸清楚他的底细,弄明白他的意图,时刻提防,多方设阻,拿出一切能够拿出来的手段制止他和牌。这么一来,其他人都和不了,你想不和都不可能了。”

    这套高论,不仅卓小梅从没听过,在机关里混了那么多年的费局长和贺主任也是第一次耳闻,心里不免暗暗佩服起魏德正来。费局长说:“怪不得魏书记领导做得这么好,原来是打牌打出来的经验。”魏德正忙说:“这是信口开河,练嘴皮子的,你们别拿出去讹传。在市里天天事务缠身,疲于奔命,难得片刻轻松,今天到了省里,可以放松一下,跟同志们打牌玩玩,高兴了开几句玩笑,是上不得会议纪要的。”

    贺主席抬头望一眼站在魏德正身后看牌的吴秘书,说:“吴秘,魏书记的指示你做好记录没有?回去整理成文,发至县团级干部,大家好好学习学习,以尽快提高各级领导干部的执政水平,早日振兴维都两个文明建设。”吴秘书长笑笑,只是不声。

    费局长抓牌出牌的速度本是桌上最快的,此时迟缓起来,略有所思道:“过去我打牌,没来钱是坚决不上桌的,输钱垂头丧气,赢钱兴高采烈,只图一时痛快。今天听魏书记一番谆谆教诲,才知道自己的浅薄。赢两个小钱,那算什么本事?纯粹是雕虫小技,地地道道的小儿科。像魏书记这样,打牌不是想赢两个小钱,也不仅仅以娱乐为目的,而是见微知著,能从中悟出为官之大道,并付诸实践,那才是大智慧,大本事,大收获,大赢家,实在令吾等小吏汗颜。常言近朱者赤,今后看来还得密切联系领导,跟着多学几招才是。”

    “费局长你啰嗦什么?还不赶快出牌。”魏德正拿着麻将在桌上敲几下,不让他再往下说“这话说到这里打止了,再不可议论了。怪只怪我说漏了嘴,被你们抓住辫子。言者无意,听者有心,以后说什么话,看来还得注意点才是。”费局长说:“君子无戏言嘛,谁叫您是我们的领导呢?领导是权威,领导的话不是普通意义上的话,是金科玉律,是指示,是真理。现在我们国家已进入法制社会,大力提倡依法治国,依什么法治国呢?当然就是依领导的说法治国。”

    几个正有说有笑,一个衣冠楚楚的中年人推门而入,说:“哟,领导们正在忙。”魏德正闻声而起,握住对方伸过来的手,摇几摇,说:“禹老板动作蛮快嘛。”中年人说:“魏老板到了省城,我的动作肯定要快点。”

    两人见面就互称老板,卓小梅觉得挺有意思的。生意场上称老板,由来已久,曾几何时,官场上也称起老板来了。卓小梅就不知那禹老板到底是生意场中人,还是官场中人。

    魏德正开始给禹老板介绍桌上的人。先介绍费局长。魏德正话音没落,费局长捞住禹老板的手,说:“禹老板是咱维都经济建设的大功臣,上一届人代会,我们还是一个代表团的。”禹老板也说:“费局长是我的老朋友了。”

    “我这是多此一举了。”魏德正转而指着贺主席,说“这是市妇联贺主席,认识吗?”贺主席抢先说:“禹老板曾是维都的大名人,我能不认识吗?只是禹老板不见得认识我。”禹老板风趣地说道:“我在维都办厂时,不堪老婆的家庭暴力,曾跑到市委大院里去找过男联,妇联还真没去过。”说得众人都笑。

    从几个人的话中,卓小梅已经猜测出,这个禹老板就是曾经收购维都汽车制造厂的那个禹老板了。想起不是这个人,秦博文也不会下岗,从而落得今天这个下场,卓小梅心下不免恨意暗生。不过她还是有涵养的,不会将肚子里的想法流露在脸上,魏德正将她介绍给禹老板时,还努力地笑了笑,说:“我也认识禹老板,在电视里。”禹老板说:“你就是卓园长!魏老板跟我说过,这次到省城来开会,你是主角。”又对卓小梅翘起拇指,说:“全省十佳,不简单啦。”

    魏德正怎么会对禹老板说起自己呢?连自己的十佳他都知道了。卓小梅觉得有些蹊跷,却没怎么往深处想。

    禹老板是来请魏德正他们去喝茶的,说他有一位朋友新开了一家茶馆,装修古拙,格调高雅。名字也别致,叫做天然居,一听就是有品位的,值得一去。还说如今唱歌跳舞蒸桑拿那一套越来越变得粗俗,让人觉得是专门给那些进城没几天的暴发户设计的消费,因为他们除了认得人民币上面的字,别的字认不得几个,偏偏又想张扬显摆,那种地方再合适不过。喝茶却不同,显得有文化。省政府前不久下了文件,要把本省建成文化大省,凡是与文化有关的产业,手续快办特办,免税三年,而茶文化又是文化中的精品文化,不会喝茶,不懂茶道自然显得落伍和没有文化,各类茶馆也就应运而生,喝茶一时成为风尚。

    魏德正征求三位的意见,是不是领禹老板的情,去见识一下省会城市的茶道。费局长是市里的中层领导,知道领导想做什么,自己表态就是,完全用不着征求下属的意见,只有不想做什么的时候,才故意问问下属,意思是要下属替他挡挡驾。费局长于是说:“你们几位去吧,我有一位老同学先约好了,等会儿要来看我。”

    贺主席和卓小梅也不傻,趁机推辞。魏德正就对禹老板摊摊手,说:“你看这些人都有事,我孤家寡人的,不好脱离群众,独自扯单线。何况我也没什么文化,还是打打麻将,干点粗活算了。”禹老板也不勉强,笑道:“麻将也是文化,那你们就从事麻文化吧。”同时掏出手机,通知司机到楼上来一下。

    禹老板的司机很快上来了,手上抱着个纸盒子,里面堆着酸奶矿泉水和时鲜水果之类。魏德正说:“禹老板你这是要干什么?”禹老板说:“我也没什么表示的,给各位搞点后勤服务,算是对麻将文化事业的一点力所能及的支持吧。”大家就感谢禹老板的关怀,一定努力振兴麻将文化事业。

    临走,禹老板掏出一张名片,在背面写上自己的名字,递给魏德正,说:“这是那家天然居老板的名片,魏老板如果有兴趣到那里去,那老板见了我的签名,会把费用记到我的账上的。”魏德正说:“会议有两天,有空我们去见识见识。”

    禹老板走后,几位坐到桌旁又打了几圈,见时间不早,便各自回房歇。

    一夜无梦。第二天上午在大礼堂举行全省十佳女青年颁奖仪式。仪式场面隆重,十佳女青年胸戴红绸大红花,被安排在前排位置,全省各地市党委政府有关领导和妇联系统与会人员坐在主宾席上,数百名着装整齐的少先队员则把其他席位一个不漏地填满,而各大新闻媒体记者则分列两旁,严阵以待。

    在恭候省领导入场的间歇,卓小梅留意了一下其他十佳女青年,一个个姹紫嫣红,看上去没一个三十岁以上的,一般都在二十五岁左右。想想自己都已三十大几,相比之下差不多是老太婆了,就有些不太自在。又想这是颁奖仪式,不是参加玫瑰之约一类的电视节目,这才稍稍自如了些。

    没多久,省领导开始陆续出场。第一个出现在主席台侧的是省委施书记,卓小梅曾在电视里见过的。施书记向台下挥挥手,继而轻轻拍起巴掌。台下受到暗示,也跟着鼓起掌来,居然鼓得还很热烈,大概是后面的少先队员事先受过训练。施书记走出十来米,省长才出现在主席台上,他也向台下扬了扬手,才开始鼓掌。第三位是省人大领导,与省长的距离便只有两三米的样子,他没扬手,一上来就鼓掌。后面的省政协和省军区以及其他省委领导,彼此之间的距离便都保持在两米左右,也都只鼓掌而没扬手。

    领导入场后,会议进入正式程序,无非是主持人宣布开会,对百忙中抽出宝贵时间莅临会议的领导表示热烈欢迎,接着甲领导讲话,乙领导祝贺全省十佳女青年产生,丙领导宣读十佳女青年名单。旋即颁奖开始,在明快的音乐声和响亮的掌声中,十佳女青年依次走上主席台,从省领导手里接过奖牌和奖金,然后转身亮相,接受镁光灯的轰炸。

    卓小梅所处位置居十佳之中,所以给她颁奖的恰是主席台正中的施书记。十来个省领导里,卓小梅也就认得施书记和省长两位,因为平时他俩在电视里的出镜率高。施书记起码有一米八几,卓小梅伸了手去接他递过来的奖牌时,不得不仰起头来。要说卓小梅不是那种容易怯场的人,可站在居高临下的施书记面前时,还是莫名地有些紧张和心虚,不知是因为施书记位高权重,不怒自威,还是牛高马大,气势压人。其实施书记授奖的过程中,始终面带慈祥,递奖牌时还微笑着点点头,主动伸出手来,亲切地跟卓小梅握了握。那是一只温暖宽厚又苍劲有力的大手,卓小梅不免暗自感叹,这样的大手,天生就是用来执掌大权,把握乾坤的。

    回到台下,十佳代表上台发言。卓小梅对铜质奖牌并不在意,却偷偷看了看红包里的奖金。那是一匝厚厚的百元大钞,匝条上用大写标着五万元整的字样。这让卓小梅吃了一惊。她是绝对不相信省妇联会拿出这么重的奖金奖给她们的。也不知羊毛出在羊身上,还是出在猪身上,反正没出在市机关幼儿园身上。卓小梅想起贺主席说过的他们早有安排的话,莫非是市妇联到哪里化缘,交了该卓小梅交的份子?

    下午省妇联组织十佳和与会代表参观工业开发区和生态工程,卓小梅想就奖金的来源问问贺主席。贺主席跟省妇联的一位处长贴得铁紧,插话不进。想问魏德正,才发现他不在人群里,可能是中途开了溜。市里领导进省城,就像县里领导上市里,要拜访的领导,要找的关系那么多,够忙的了。卓小梅只好暂时放弃这个念头,无声自责道,你真是见不得大钱,区区五万元奖金竟搅得你心神不定。

    根据会议安排,晚上在上午开会的大礼堂举办大型文艺晚会,会议代表都发了票,而且是贵宾席。晚会八点才开始,晚饭后那段时间,贺主席和费局长几个跑到魏德正的房间里凑热闹,说笑话,卓小梅也跟了去。这叫做密切联系领导。卓小梅还想着奖金的事,却因人多嘴杂,终于没开口。

    电视里正在播报晚间新闻。先是中央电视台的新闻联播,之后才是省里的新闻。省里的第一个节目就是十佳颁奖大会,足足放了十多分钟。十佳里面,唯有卓小梅上镜的时间最长,因为施书记给她颁奖的全过程都进了电视。贺主席说:“卓园长看你好风光的,当时的感觉一定好得不得了吧?”费局长也说:“卓园长现在可是大名人了。”

    卓小梅笑笑,不语,心里倒也受用。

    新闻播完,几个人去大礼堂观看晚会。无非是些歌舞升平的节目,电视里天天是这种玩意儿,卓小梅觉得无趣,想起招待所院内静幽的环境,这两天也没来得及领略领略,就悄悄逃了出去。走过一座拱形小石桥,前面是空旷的草坪,高处的灯光自树叶间漏下,似真似幻。无声的蝙蝠自空中倏然划过,还没来得及看清那黑色的弧线,它已遁入不远处的树丛。草坪里面嵌着弯曲的麻石小路,卓小梅悠然前行,只顾歙动鼻翼,吸纳着湿润的泥土的气息,偶有残叶漂落身上,竟浑然不觉。

    正在惬意间,忽有人自石桥上走过来。那是魏德正的脚步声,卓小梅不用回头,也听得出来。还没拢来,魏德正就开口道:“小梅你好自在啊。”卓小梅说:“一整天又是开会又是参观,只想清静一下,所以对晚会节目就失去了兴致。”

    魏德正几步走近,说:“我没有破坏你的清静吧?”卓小梅说:“魏书记这是看得起我,才舍弃了晚会不看,出来陪我,何言破坏?”魏德正说:“我知道你是想减轻我的心理负担。其实我跟你一样,对那样的晚会兴趣不大。”卓小梅说:“那种晚会是专门表扬你这样的领导的,怎么会兴趣不大呢?”魏德正说:“那样的表扬也太肤浅了,听多了生腻。”

    随便聊着,两人已经走过草地,来到一处花畦前。花色不少,卓小梅只认得那些常见的茶花和杜鹃。也许是刚刚盛开过,畦中落英缤纷。魏德正低了头,在花丛中闻闻,说:“要说自在,还是这花,想开就开,欲落便落。”

    魏德正是感叹人在官场,身不由己,太多顾忌。卓小梅自然听得出来,却不点破,只说:“要不怎么说不雨花犹落,无风絮自飞。”

    绕过花畦,两人来到一处墙根。忽见墙上嵌着一扇木门,魏德正随手一拉,竟然就开了,前面是条窄小的甬道,两面墙上爬满青藤。听着墙外传进来的市声,魏德正说:“到外面去看看怎么样?”卓小梅说:“时间还早,那就出去走走吧。”

    甬道不长,不足二十米的样子。到得拐弯处,一条偏巷出现在眼前。走出巷口,前面便是闹市,车水马龙,夜景辉煌。这是一条不宽的弯曲起伏的旧街,街两旁的梧桐树粗大豪放,间或还能看到没有拆完的很有些时代的板装屋。

    忽然间,卓小梅就生出一种似曾相识的感觉来。

    魏德正望着远处的街影,抬手拍拍身边的梧桐树,说:“十多年了,过去的石子路换成了水泥路,街旁的板装屋也少了,唯有这些梧桐树还是当年的梧桐树。”

    原来魏德正也认出了这个地方。说不定他早知道省委接待处有道后门直通这条老街,特意把她领出来的。遥念读幼专的那几年,虽然天天行走于此,却哪里知道与深不可测的省委接待处只一墙之隔?还多次跟身边这个男人从这里走过,尽管并没真正深爱过对方,如今触景生情,依然备觉温馨。卓小梅也就说:“时间真快,转眼我们就人到中年了。”魏德正说:“是呀,真快。只有梦里回到这个地方,还是当年的旧踪。”

    这话让卓小梅暗暗一惊,意识到自己欠了魏德正很多。却只能默然,无话可说。魏德正不去理会卓小梅,说:“小梅,要说我还得好好感谢你才是。”卓小梅不知此话何指,心想是不是当年拒绝了他,故意这么正话反说?只得说:“德正,是我对不起你。”

    卓小梅觉得到了这个地方,再一本正经叫魏德正做魏书记,便显得生分了。魏德正懂得她的用意,却笑而不语,走到了前头。

    不觉得就到了幼专前面。过去那道不宽的铁门已经不见,取而代之的是高大的石门。两人在门下站了一会儿,魏德正说:“进去看看么?”卓小梅说:“免了吧,门卫不会放我们进去的。”

    最难忘的还是幼专斜对面的粉店。然而几番搜寻,还是不见踪影,当年低矮的木屋已改成三层的砖楼,楼下的门面全成了网吧。卓小梅说:“想起当年,花两张角票吃一顿米粉,便是莫大的享受。现在的年轻人,最时髦的已不是吃喝,而是泡吧了。”魏德正说:“一个时代有一个时代的特征嘛,那时短缺的是物质,现在短缺的是精神。”

    好像有些不甘心似的,两人一路走去,眼睛仍在那些招牌上瞟着,仿佛找不到过去的粉店,绝不罢休。自然是无果而终。卓小梅不无遗憾地说:“记得为了请我吃粉,那时你连公共汽车也舍不得坐,都是走路来,走路回。今天粉店若在,我一定好好请你,还你一份人情。”魏德正似有几分感动,说:“难得你还记得这么清楚。只是说还人情,也太严肃了点。倒是那时我也太幻想了,以为多请你吃几次米粉,就会打动你的芳心。”

    卓小梅有些内疚,说:“这都是缘分,不是人为可以做得到的。”

    魏德正苦笑笑说:“只好这么理解了。不过现在想来,如果不是这段刻骨铭心的经历,不是你的断然拒绝,我也不会时时警醒自己,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卓小梅意识到,这大概就是魏德正刚才说的要感谢自己的理由了。

    卓小梅也就明白过来,为什么秦博文会一事无成,沦落到今天这个不尴不尬的地步,而魏德正却通过多年努力,悄然崛起,做上一地高官。怪不得有人说,失恋使人进步。像秦博文这样,虽然当初如愿娶上自己想娶的女人,事业上却无所作为,到底是幸耶,还是不幸?原来鱼与熊掌,真的不可得兼。

    又想起半年多来魏德正的大恩大德,卓小梅开玩笑道:“魏大书记,你不是为了感谢我,才给予机关幼儿园和我本人这么多的帮助吧?”魏德正说:“不能排除这方面的因素。”卓小梅说:“还有别的因素吗?”魏德正说:“那当然,幼教事业也是党和人民的事业的一部分嘛。”卓小梅说:“这两天你好像很少打官腔,害得我差点都要忘记你是领导了。你这官腔一打,又让我恢复了记忆。”魏德正笑道:“我那是官腔吗?”

    快到老街尽头了,前面有一处茶馆,魏德正指着楼前的招牌,说:“真是巧了,这里也有一个天然居,不知是不是昨天禹老板推荐的那个天然居。”卓小梅说:“有这种可能。”魏德正说:“我在家里天天要喝茶的,这次出来得匆忙,忘带茶叶,宾馆里的袋装茶又没法下喉,真被害苦了。小梅可以陪我进去喝两杯吗?”卓小梅说:“为我领这个十佳奖,你都陪到省里来了,我陪你进去喝两杯茶,那不是很应该的吗?”魏德正高兴地说:“那太谢谢你了。只要茶好,即使不是禹老板朋友的天然居,那又何妨?”

    走进茶馆,魏德正亮出禹老板给的名片,服务生立即客气地说:“哦,是禹老板的朋友。”将两位领上楼,请进一个装修典雅的小包厢。卓小梅也就意识到,今晚这些看去非常偶然的巧合,实际上是魏德正事先设计好的。

    不过正如禹老板所说,这里古拙的装修还算别致,值得一来。尤其是墙上那幅字,有点启功体的味道,卓小梅比较喜欢。是一副回文联,意思挺不错:

    客上天然居

    居然天上客

    服务生很快上了茶,是著名的西湖龙井,茶味纯厚。不过卓小梅喝得比较节制,怕回接待处后影响睡眠。魏德正却兴趣盎然,侃侃而谈,说起茶道来,让卓小梅长了一回眼界。

    茶过两道,魏德正举起杯子,说:“今天以茶代酒,祝贺你荣获全省十佳!”卓小梅端杯跟他一碰,说:“感谢领导看得起,让我得此殊荣。”魏德正说:“不是领导看得起你,是你事业有成,名副其实。”卓小梅说:“事业有成和名附其实的人多的是,却不见得都像我一样能得到领导的青睐。”

    “这倒也是实话。”魏德正说“小梅你今天算是幸运的,正好是施书记亲自给你颁的奖。”卓小梅说:“施书记颁奖和其他领导颁奖有什么不同吗?”魏德正说:“当然不同。刚才你也看了电视,施书记给你颁奖,上镜的时间就比其他获奖者多得多。”卓小梅说:“这岂不是狐假虎威么?”

    闻此言,魏德正不禁莞尔。卓小梅不知何故,说:“我说错了?”魏德正说:“你这个成语用得太恰当了。”卓小梅说:“怎么个恰当法?”魏德正说:“女人中,最勾魂者是谁?当然是狐。男人中,最威猛者是谁?当然是虎。勾魂如狐,又能借虎势,这样的女人那还了得?”卓小梅说:“你这不是乱比附么?”

    又喝了好几杯,茶壶已干。正好电热壶里的水已在沸腾,魏德正提壶续水。卓小梅心里还耿着那笔奖金,终于忍不住说道:“你知道上午我领的奖金是多少吗?”魏德正盖好茶壶,说:“起码有千儿八百的吧?”卓小梅说:“整整五万元。”魏德正淡然一笑,说:“那你发财了。我不知道奖金这么多,不然将费局长他们也请过来,狠狠宰你一刀。”

    听魏德正这口气,卓小梅就明白他早已知道奖金情况。便问他:“谁替我出的赞助?”魏德正假装糊涂,说:“什么赞助?”卓小梅说:“你别明知故问。没有赞助,省妇联会拿出这么厚的奖金?”魏德正说:“你别小瞧人家省妇联,这点钱算什么?”

    见魏德正不肯实说,卓小梅只好作罢,不再追问。

    也不知泡到了第几壶,服务生留下的那小听茶叶已经见底。卓小梅只象征性地抿抿,基本上是魏德正一人在喝,看来他还真是来这里过茶瘾的。最后那壶茶已续了五道水,魏德正还舍不得倒掉,又续满水,说:“喝完这一道就走。”

    这道茶自然得久泡两分钟,因为茶汁出得相对慢些了。等茶之际,魏德正依然手不离壶,捏着壶盖顶珠,无话找话道:“小梅,我知道你这人向来清高,不过在老同学面前,没必要过于矜持,以后有什么地方需要我,尽管提出来。你要知道,我是分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在这个位置上,还是能办点事的。”

    听这口气,今晚魏德正要卓小梅陪他来喝茶,仿佛就是要对她说这句话似的。卓小梅也不深想,自己又不是官场中人,他管不管党群,与己何干呢?

    喝完壶里最后一道茶水,两人走出包厢。服务生也不收他们的钱,只在单子上写下禹老板的名字了事。卓小梅说:“禹老板的名字还真值钱。”魏德正感慨道:“是啊,禹老板的名字是走势正猛的期货,谁能将这期货购到手,以后是有大赢的。”

    卓小梅没能完全听懂魏德正的意思,却想起媒体上曾披露过的某些官员对老板说过的话:你出钱帮我把官做大,我的官做大了,回头再帮你赚大钱。也不知魏德正说的期货,是否就是这么回事。

    回到维都,那些做厌了各类会议和杀人放火赌博嫖娼小道消息报道的记者们,听说本土出了个全省十佳女青年,纷纷涌进机关幼儿园,对卓小梅进行全方位的采访宣传。这是不花钱的广告,却比花钱的广告效果好得多,一时间卓小梅报纸上有芳名,电视里有身影,成了维都新闻人物。连机关幼儿园也沾了不少光,名声跟着响亮起来,不少家长闻风而动,毅然决然把自己的孩子从别的幼儿园转了过来。机关幼儿园人气旺盛,用时髦的话说,就是实现了经济效益和社会效益双赢。

    卓小梅当然不只顾着出风头,还腾出时间,将苏雪仪和曾副园长她们叫到园长室,说了在省里参加颁奖仪式的有关情况,算是对大家一个交代。几个人都说:“卓园长你离开维都后,我们就开始关注省里的电视频道,第二天晚上就看到了你们领奖的新闻,大家脸上也跟着光彩。”

    提到卓小梅上电视的事,董春燕来了劲,说:“省里的新闻我看得特别仔细,我发现卓园长挺上镜的,比平时还有气质。”曾副园长说:“我也注意到了,十佳里面,卓园长上镜的时间最长。”董春燕说:“你知道为什么吗?”曾副园长说:“你刚才不是说过,卓园长挺上镜,气质好,吸引记者的眼球。”董春燕说:“这是一个原因,另外还有原因。”说了半句,故意卖个关子不说了。曾副园长急问:“还有什么原因?”

    苏雪仪的胃口也被吊了起来,说:“是不是记者里面有卓园长的亲戚?”董春燕这才得意地说道:“你们知道吗?给卓园长颁奖的领导是省委施书记。”

    两个女人明白过来。苏雪仪点头道:“春燕这么一提,我也就明白了。主要领导一出现,自然会成为媒体追踪的重要目标。”曾副园长说:“其实我们也认出了那个给卓园长颁奖的领导是施书记,只是没想到这一层上去。”董春燕说:“这就是做领导的风光,要不如今的人,怎么做梦都想着做领导,做大领导呢?”

    这个董春燕,眼睛还挺尖的,人家只知道看热闹,她就能看出热闹后面的门道。不过卓小梅可不是请她们三位来研究新闻报道的,这事归宣传部门管辖,机关幼儿园想插手还没这个资格呢。卓小梅拿过自己的包,从里面掏出一叠钞票,摆到了桌上。

    这便是那天从施书记手上接过来的五万元奖金。

    三个人眼睛就直了,说:“卓园长你这是要干什么?给我们三个行贿?我们还只听说过部下给领导行贿,哪有做领导的给部下行贿的理?”

    “你们美什么美?想要我老人家给你们行贿?”卓小梅说:“这就是十佳女青年的奖金,今天拿出来,是请你们给个主意,看如何处理才好。”

    这是卓小梅个人的奖金,竟然拿出来问别人处理意见,三个人就觉得有些不可思议,你一句我一句议论起来。这个说:“卓园长,十佳是你个人的荣誉,奖金是你自己的事,与我们何干?”那个说:“得了大奖,请姐妹们上馆子搓一顿,我们肯定乐意。给你出什么主意,谁有这个资格?”另一个说:“你不是怕我们举报你吧?可这是你的合法所得,还上了电视的,举报也没用啊。”

    卓小梅脸一沉,说:“果真如你们说的这么简单,我早拿着钱,乐滋滋自己挥霍去了,还多此一举,叫你们拢来干什么?”

    三个人不吱声了,盯着卓小梅,等她给说法。

    卓小梅眼睛瞧着桌上的钱,说:“这可是结结实实的五万元啊!虽然在有些人那里,五万元并不是什么大钱,但对于我们这些没跟大钱打过交道的人来说,说是小钱,恐怕还缺些底气。我也不是不需要钱,我需要得很。你们也看见了,前一段秦博文的债主逼得我东躲西藏的,手头若有这五万元,也不至于那么狼狈不堪。我是走路都低着头,巴望地上有金子可捡。可这五万元表面看去是省里领导在台上颁给你的,背后却另有来路,捏着还有些烫手。那天接过奖金回到台下时,我心里就直犯嘀咕,这钱肯定不是那么好拿的。如果拿个一千两千,甚至三千五千,我还相信这钱的出处不会有什么问题,一给就是五万元,这能不让人生疑吗?你们想过没有?省妇联不是跟钱打交道的部门,而且本省又不是沿海富裕省分,公务员的基本工资常常拖欠,不可能有太多的余钱拿来做十佳这类花样文章,省财政就是拨点经费也是很有限的,省妇联会这么大方吗?”

    这话确实不无道理。可三人还是不能完全认可,董春燕说:“你的奖金既不是偷的,也不是抢的,是施书记亲手递到你手上的,还要问什么来路呢?”曾副园长也说:“领导好比爹娘,爹娘给的钱,有什么好顾虑的?”

    卓小梅还是摇头,说:“你们说得轻巧,这种不明不白的钱,拿起来易,放下去难。一定有人为我出过赞助的,为此我曾问过魏德正,只是他不肯说。”苏雪仪说:“假设你说的是事实,人家也是冲着魏书记去的,不会有你的事。”

    卓小梅怕就怕是有人冲着魏德正去的。

    有人冲着魏德正去,魏德正再冲着你来,最后会是个什么结局呢?卓小梅想想就有些后怕。当初她以为这个全省十佳,不过是闹着玩儿的,若事先知道要奖给你五万元这么个大数,她早就坚决回绝了。

    有这种担忧,并不全是卓小梅神经脆弱。魏德正上任市委副书记以来,对自己和机关幼儿园这么关照,却看不出他的意图到底是什么,卓小梅心里就很是没底。用儿女情或同学谊来解释,在当今这个现实主义盛行的时代已经不太可信。还有在省委接待处里露过面的禹老板的影子,这两天也老在卓小梅的脑袋里晃悠。魏德正说过,禹老板是走势正猛的期货,他是不是正盯着这期货,准备进行投入产出呢?

    当然这只是卓小梅的第六感觉,跟苏雪仪她们一时还说不明白。只得让董春燕打个条子,暂时把这五万元钱存入银行,至于怎么处理,以后再说。董春燕不好再说什么,将钱塞到包里,在曾副园长的陪同下,去了储蓄所。苏雪仪也抬起屁股,准备到班上去看看,卓小梅说:“你要于清萍下班后到我这里来一下。”

    下班铃声响过没多久,于清萍走进园长室,说:“领导做了十佳,成为新闻人物,追星族在后面追得那么紧,还有时间接见部下?”卓小梅说:“哪有你说的这么风光?我是寂寞难耐,才叫你来说说话。”扶正椅子,让于清萍坐下。

    不着边际闲扯几句,卓小梅提到了那笔奖金。于清萍眼睛圆睁,说:“哟,原来领导是喊我来分奖金的。要不要签字?我包里有笔。”卓小梅说:“我就看不得你这样子,说到与钱有关的话,瞳孔就要放大好几倍。”于清萍说:“时代在进步,过去要见钱才眼开,现在闻钱也眼开了。”

    卓小梅不是叫于清萍来练嘴皮子的,话锋一转,道出了自己的忧心。

    于清萍仍是一脸歪笑,说:“世上最害人的就是钱,没钱天天想的是钱,有了钱又疑神疑鬼的,天天去琢磨钱。”卓小梅说:“不琢磨行吗?你若是我,碰到这种情况,也会多一个心眼的。”于清萍说:“我若是你,先拿着这五万元豪赌几天,若赚了钱,立即办个护照,到西欧或美国去游历两个月,看看那些腐朽透顶的资产阶级到底是怎么腐朽的。赌输了,继续做自己的园长,下次又去搞个十佳女强人之类的奖回来,再风光一把。”

    玩笑是玩笑,于清萍知道卓小梅把底兜给你,肯定有什么要吩咐,说:“领导有指示尽管说吧,你封官许愿,让我做了个无职无权的空头工会主席,我还没报答你呢。”卓小梅说:“你嫌工会主席无职无权,我俩对调怎么样?”于清萍忙摇手,说:“我可没这样的野心。我这人向来没追求,做个空头工会主席已经心满意足了。”

    卓小梅无心饶舌,说:“你侧面了解一下,有没有人通过市妇联或机关事务局,给省妇联拿过赞助款。”于清萍说:“你这不是给我出难题吗?我又不是联邦调查局的,到哪里去了解?”卓小梅说:“我知道你有的是办法。另外还摸一下那个禹老板的底细,他跟魏德正到底是什么关系。我总怀疑我的十佳,是禹老板拿的钱。”

    于清萍晃晃脑袋,说:“谁要我是你的部下呢?就照领导说的试试吧。不过我不能给你白跑腿,你得出情报费。”卓小梅说:“这个好说。”

    心有所系,这些日子卓小梅也没情绪做事,连班上都去得少了,缩在办公室里发痴的时候多。她也反省过,做一回全省十佳,拿五万元奖金,本来是件求之不得的好事,竟然弄得神经兮兮的,自己与自己过不去,实在大可不必。可她是个认死理的人,世上没有免费的午餐,这事绝对没那么简单。大家都有这样的体会,走在街上,袋子里的钱包被人偷去甚至抢走,稀松平常得很。一旦有人在地上拣个包,说是你掉的,要往你手上塞,你肯定心存警觉,连话都不敢搭,赶快躲得远远的。事实是你如果不及时躲掉,想贪便宜,接包于手,到头来不但便宜贪不着,还会惹一身麻烦。卓小梅觉得那五万元钱就是随便走在街上,别人硬塞给自己的,想不警觉,确实没法做到。

    这天在办公桌前坐了一阵,也不知要做些什么,无聊之际,胡乱翻起抽屉来。忽翻到一个文件袋,揭开袋唇,里面装着十佳会议资料。记得十佳颁奖会议曾印发过与会代表通讯录,当时也没怎么在意,顺便合到其他会议材料里,一并带了回来。打开文件袋,很快找到那份通讯录,卓小梅开始照着上面的号码,去拨外地十佳的电话。拨了几个没拨通,继续往下拨,终于通了。卓小梅自报家门后,对方口气倒也很亲切。提到奖金,问有没有人给过赞助款,那十佳说五万元不是个小数目,没人拿赞助款,省妇联出得起吗?就是出得起,人家会那么大方吗?然后明白告诉卓小梅,自己那十余万元的赞助款就是从有关系的企业或老板那里拉的,省妇联除了五万元奖金和会上各项开支,估计至少能在每个十佳身上净赚五万。

    果然不出所料。卓小梅无话可说,连再见都忘了道一声,便放下了话筒。过一会儿又拨了两个电话,都回答说是出了赞助款的。

    就在卓小梅的手还搁在话筒上未曾拿开,苏雪仪进了园长室,说:“卓园长告诉你一个好消息。”卓小梅提不起精神,懒懒道:“什么好消息?有时好消息不见得就是好事。”苏雪仪没听懂卓小梅的话,说:“卓园长的话怎么像是哲学教授说的?我跟你说的确实是个好消息,你难道不想听听?”卓小梅说:“你说吧。”苏雪仪说:“刚才事务局小许打来电话,说明天市委组织部要到园里来考察你。”

    这回轮到卓小梅听不懂了,说:“考察我?考察我什么?”苏雪仪说:“小许没有具体说,只说人事科两位科长会亲自陪组织部领导一起下来。”卓小梅摇着头说:“我又不是市管干部,市委组织部要来考察我,还真的不好理解。”苏雪仪说:“这有什么不好理解的?八成是你做了全省十佳,官运也不请自来,组织上要给你扣更大的乌纱帽了。”

    苏雪仪这话提醒了卓小梅,她忽然想起那天晚上在天然居喝茶时,魏德正曾说过,有什么需要他的,尽管提出来,他在党群副书记位置上,还能办点事。莫非他真是想提拔重用你?这对于魏德正来说,确实不算什么,也就他一句话的事。只是自己在幼儿园待了十多年,除了懂点幼儿教育,别无所长,并不是块做官的料子。何况她从没动过这方面的念头,这辈子跟这个官字结不上缘,也并不遗憾,做个平头百姓,升斗小民,居有屋,食有粮,已经非常满足。卓小梅心里说,魏德正也是的,你作为党群副书记,那么多渴望进步的大官小员等着你派人去考察你不派,却派人来考察一个小小园长,犯得着吗?

    组织部要来人考察,在别人那里,可是求之不得的大好事,卓小梅却这么不识抬举,苏雪仪真的想不明白,说:“组织部要下来考察你,你应该高兴才是,完全没必要这么苦大仇深嘛。我去做点准备,明天接待好上级领导。”

    苏雪仪走后,卓小梅想给魏德正打个电话,问问明天组织部来考察的事。刚好于清萍进了办公室,伸手找她要情报费。卓小梅说:“你这个情报来迟了,我已得知,我那所谓的十佳确是禹老板提供的赞助。”于清萍说:“你是怎么知道的?”卓小梅说:“不是禹老板,又会是谁呢?”于清萍说:“原来你是在瞎懵。”卓小梅说:“是我亲自刺探到的。”于清萍说:“那我再问你,魏德正与禹老板是什么关系?”

    这倒是卓小梅还没想清楚的。她显得迫不及待,忙问道:“那你给我说说,他们到底是什么关系?”

    于清萍当然没有卓小梅那么急切,不紧不慢道:“你还没出情报费呢,这可是你事先承诺过的。言而无信,非君子也。”卓小梅在于清萍头上敲一下,说:“还有一句话你没说,君子喻于义,小人喻于利。”

    “园长就是园长,不但不给情报费,还转了弯骂我是小人。小人就小人呗,反正这个时代,想找君子也难。”于清萍这才话归正题,说“你那十佳,确实是禹老板出的钱,出了整整十二万元。他当然是看的魏德正的面子。他俩的渊源深着呢。有人跟我说,魏德正上得这么快,而且从县委书记一步到位,直抵市委分管党群的副书记,就是因为后面有一个禹老板。因为按官场惯例,县委书记升任副市长或一般的市委副书记,属于正常升迁,直接升到管党群的市委副书记,还不多见。”

    想不到禹老板还有这么大的神通,而魏德正又与他有这层特殊关系。

    于清萍先跟卓小梅说起了禹老板的发迹史。禹老板是维都名人,他的种种传说早在维都传得神乎其神。据说上个世纪八十年代初,禹老板还是一个挑着货郎担走村串巷的小贩,后来政策慢慢放宽,他便撂下货郎担,租了门面做起百货生意。沿海开发刚升温那阵,禹老板又将门面交给老婆经营,自己带了四五万元现金跑过去购了一块地皮,转手一抛就净赚二十多万,然后再买进,待行情看涨,再抛出去。这么雪球一样滚上几回,不到两年工夫,禹老板身价已达数千万。他的过人之处,还在于能急流勇退。就在那边的开发热进入白热化的时候,他悄悄把资金全部抽出来,杀回内地,开始购买低廉得破烂一样的国有企业,将企业重新进行包装,再伺机出手,又猛赚了一把。维都汽车制造厂就是禹老板购进的改制企业之一,后又被他抛售出去,从中赚了一大把。他的企业早就遍布省内外各大中城市,现在人们背后不再称禹老板为禹老板,而是称他禹亿万,他的资产到底有多少,谁也搞不清楚。正因如此,在改制热和招商引资热一浪高过一浪的世纪之初,政府急于出政绩,炙手可热的禹老板自然成了大官小员追逐的对象。连省委施书记都成了他的铁杆朋友,据说禹老板要找施书记,哪怕他老人家正在主持省委常委会议,也要暂时休会,让十几个常委等着,先跟禹老板见了面再说。

    不过魏德正跟禹老板之间的交情,知道的人却并不多,于清萍说她是拐了不少弯才打听到的。当年禹老板扔了货郎担,刚开始在城里开百货店时,根本没实力结交政府部门官员,工商税务的人三天两头就要上门找一次麻烦,编了由头要这税,拿那费。当时负责禹老板那个街区的工商专管员姓栾,大家当面叫他栾科长,背后叫他卵科长。这天栾科长又进了禹老板的店,要收管理费。那是一种半年一缴的费种,不久前栾科长就来收过一次。他的记性当然还不至于坏到这个程度,明摆着是借了由头来敲竹杠的,只要给他塞个信封,就会没事。可那天禹老板因顾客退了几百元钱的货,心里窝着火,没买栾科长的账,话说得有点冲,两人吵起来,差点还动了手。老百姓常说,财政爹,银行娘,工商税务两条狼。禹老板得罪了狼,自然有他受的了,那个栾科长自此便盯住他的店,过不上两个星期就要上门一次,不是说禹老板这里违规,就是那里犯禁,反正理由充足得很。禹老板后悔那天没能忍住一时之气,才栽下这棵恶刺,只得低声下气向栾科长求情说好话。晚上还跑到人家屋里送钱送物。栾科长主动进你店,那是给你巴结讨好的机会,你的脖子却比发情的狗卵还硬,现在倒过来再上人家的门,那门槛是那么好进的么?栾科长一脸冷霜,说他是堂堂正正的员,只知道为党和人民的事业秉公执法,从来没收过任何人的一分一厘,将禹老板拒之门外。好话打动不了栾科长,钱物进不了他家的门,禹老板的店也就没法再开下去,终于被铁面无私的栾科长执法执得关门大吉。大吉是大吉,禹老板心里却难得平衡,于是写了告状信,天天上市委去告栾科长。谁知栾科长原是一位市委领导的女婿,市委里的人都认识,谁会理睬你禹老板?告来告去,栾科长还是栾科长,仍然管着禹老板门店那个街区。

    那时候魏德正还是小干部一个,在市委里面待的时间不长。也是事有凑巧,这天魏德正代人到市委群众来访接待室值班,正碰上禹老板来告状。魏德正并不认识栾科长,更不知道他是市委领导的女婿,只是看了禹老板的告状信,觉得这个栾科长有些恶劣,一时疾恶如仇,有心要帮禹老板一把。魏德正知道仅凭告状信中所说情况,还不足以告倒栾科长,便给禹老板出主意,多找些栾科长敲诈勒索的证据,最好是跟同行们联合起来告状,这样人多力量大,便有可能把姓栾的告倒。禹老板回去后跟同街的门店老板说起那个栾科长,才知道那家伙因为岳父是市委领导,有恃无恐,多行不义,众人背后都恨透了他,巴不得有人牵头掰倒他,于是纷纷提供证据,联名递上告状信。

    看了禹老板他们重新写的联名告状信和充足的证据,魏德正觉得把握较大,便直接找了负责信访工作的市委副书记。副书记一见材料,拍案而起,说这样的蛀虫不清除出革命队伍,老百姓的日子还过得下去!当即作了重要批示,让魏德正交给有关部门马上办理。不久有关部门就成立专案组,进驻工商局,内查外调,掌握了大量的有关栾科长索拿卡要的铁证,并提交司法部门,将他依法逮捕。与此同时,禹老板的门店重新开业,工商局考虑到他的店停业期间受了损失,酌情作了补偿。赶走了瘟神,栾科长原来管辖的门店老板们一个个欢欣鼓舞,大放鞭炮,以示庆贺。禹老板更是兴高采烈,比做生意赚了大钱还要得意,跑到市委去找魏德正,要请他的客,还打算送他锦旗,感谢他为民除了一害。魏德正说这是自己的工作,不受请,也不让他送什么锦旗。便感动得禹老板热泪盈眶,说像魏德正这样的好官廉官,如今就是打着灯笼火把也没地方可找,却有幸被他姓禹的碰上了,也不知是自己积了几辈子的德。

    需要补充的是,栾科长的岳父,也就是那位市委领导也同时丢了乌纱帽。他是被维都下面一位县长的案子牵出来的,跟女婿的事并没关系。魏德正是事后才知道栾科长的特殊背景的,不禁出了一身冷汗,大骂自己不谙世情,在市委机关里待着,人人都清楚那位市委领导是栾科长的岳父,唯独自己懵在鼓里,浑然不知。是啊,如果那位县长不出事,没将这位市委领导牵进去,谁掰得倒栾科长?如果没有这个如果,魏德正却敢太岁头上动土,帮小贩们整起市委领导的女婿来,还会有好果子吃么?别说飞黄腾达,恐怕再想在市委机关里混下去都困难了。魏德正真想跑到号码里去,给那位县长恩人下跪,感谢他挽救了自己。因为魏德正深知,将栾科长送进监狱的,其实不是禹老板,不是那位给有关部门下达批示的市委副书记,也不是办理栾科长案子的专案组和司法部门,当然更不是自己,而是那位倒霉的县长大人,是他让姓栾的倒了靠山。

    不过禹老板不可能知道机关里的内幕,因为没有哪份材料和文件说过,那位倒台的市委领导和栾科长是翁婿关系。即使有这样的材料和文件,禹老板也不可能看得到。他始终认为是魏德正以民为本,匡扶正义。在世风日下人心不古的当下,这种可贵的人品和高尚的官德显得尤为珍稀,自然也是最值得崇敬的。带着这种崇敬,禹老板曾试图走近魏德正,要好好报答他。心有余悸的魏德正生怕一不小心再惹出别的麻烦,极力回避着禹老板,不给他机会。施恩于人,却不图回报,这样的美德自然是最易打动人心的,禹老板对魏德正的敬重于是又更加一层。

    有意思的是禹老板从此顺水顺风,做小生意发小财,做大买卖发大财,十几年下来成为一方巨富。禹老板觉得这一切都离不开魏德正。想当初,不是魏德正替他整掉栾科长,他那关掉的百货店便不可能再开张,这辈子也许就跟经商拜拜了。更为重要的是认识魏德正之后,禹老板的生意便再没遇到任何挫折,没什么他想做而做不成的。在禹老板心目中,魏德正既是恩人,又是贵人。禹老板始终觉得,他正是借了魏德正这个贵人的神助,才一步步走到今天的。

    而这又是典型的拜金时代,谁有钱谁就是大爷,连权力都会主动前来攀附。做了大爷的禹老板,身后自然没少紧追不舍的权贵,连省里的大员都对他敬若神明。但有一个人却从没找过他,那便是魏德正。禹老板打听到魏德正已经到县里做了书记,意识到报答恩人的时机已经到来。他亲自给魏德正打了电话,想约他见见面。中国是没有纯粹的商人的,尤其是想把事情做大的商人,更不可能纯粹,因此禹老板的名字不仅显赫于商场,官场中人也无人不晓,魏德正自然也知道这个名字在官场中的分量。不过魏德正就是魏德正,他在官场摸爬摔打了那么多年,对世道人心已琢磨得非常透切,懂得跟禹老板这样的巨富打交道,得讲究点策略,所以每次禹老板约请,都被他以工作忙抽不开身而婉拒了。

    好多比魏德正级别高的官员想结交禹老板,不见得都结交得上,他魏德正却这么不识抬举,禹老板免不了有些恼火。可恼火过后,又不得不在心里对他刮目相看。对那些狗一样随唤随到的官僚,禹老板表面上客客气气,内心里却是很不以为然的。于是扔下手头的生意,专程去了趟魏德正做书记的县里。魏德正这才露了面。禹老板说:“你老兄面子也太大了,我不相信你离开自己的地盘几天,县里的人就会搞政变,将你县委书记的位置给抹了。”魏德正赶忙表示歉意,说:“禹老板你不知道,我们这种县官不好做,不像上面的领导,可以指示执行指示,文件落实文件,会议贯彻会议,我们面对的是基层得不能再基层的老百姓,事无巨细都得亲历亲为,落到实处,不然打烂了脑袋,是你活该。”

    这也是实话,还不好否认。禹老板说:“魏书记你别在我面前叫苦,我不是下来搞工作调研的领导。一是想念你了,特意来看看你。二是给你提个醒,别只顾一头扎在工作上,必要的时候也该下点诗外功夫。我虽然不在官场,可这几年跟官场中人也没少打交道,知道其中一些游戏规则,该走动的还得走动走动。你应该是有体会的,用你们的话说,叫做不走不动,走走动动,慢走慢动,快走快动,小走小动,大走大动。”

    说得魏德正直笑。官场文化就是这么形象生动,容易深入人心。魏德正自然也深知此理。只是他普通平民出身,一直以来,官欲不敢太大。当初最大的愿望是这辈子能混个处级足矣。想魏家世代布衣,连九品以上官员都未出过呢。不想应了那句旧话,官运来时门板都挡不住,眨眼间,魏德正不仅到了处级,而且做上地方最高父母官,成为堂堂县委书记。水涨船高,这时候他的人生目标已不再是处级打止了,有了更高的期望。按照惯例,做到县委书记的份儿上,只要稳住阵脚,不出意外,几年熬下来,资历熬够之后,进市委市政府班子里做个副职的可能性还是不小的,再不中用,退二线时搞个副厅级助理巡视员,应该不在话下。至于比这更高的级别,魏德正心知肚明,自己上面没过硬的关系,还是少做这样的美梦,多睡几个实在觉。

    魏德正的想法实际倒是实际,但禹老板觉得其着眼点还是低了些。他毫不隐讳地道出了自己跟省里领导,包括施省长也就是后来的施书记之间不同寻常的关系,说只要魏德正有靠近他们的意思,他可从中牵线搭桥,玉汝其成。魏德正知道禹老板不是瞎话瞎说,商人都是务实的,他犯不着放下手头生意,大老远跑到县里来跟你吹牛。当前是一个官商依存,共创政治经济神话的特殊的转型时期,官员需要商人投资出政绩,商人需要官员出租权力发大财。道理很简单,这种看得见摸得着的互利互惠共生共荣的大好事,谁能抓在手里,谁就会立于不败之地,无论是从商还是为官。

    这么想着,魏德正不觉得就热血沸腾起来。

    从此两人就走到了一起。国人早掌握了一个所谓的拉动经济的高级秘密,只要敢于大把扔钱弄项目搞建设,国民经济生产总产值增长速度就会往上猛窜。禹老板立即在魏德正的县里投资搞了几个经济开发区,叫做什么放水养鱼,以地生财,当年县里的gdp和财政收入增长速度就上了两位数,这可是该县从没有过的政绩。回头禹老板再跑到施省长那里吹风,说魏德正是个经济型人才,地方经济搞得很有特色,也很有成效,要施省长抽空下去走走。不久施省长还真的到魏德正的县里转了一圈,对当地经济建设非常满意,觉得魏德正很能干,有意要提他做市里管经济的副市长。也是施省长官运亨通,回省后不久就进步为省委书记。省委书记用个什么人,自然比省长方便多了,施书记一句话,便让魏德正直接做了市委管党群的副书记。意图再明显不过,就是条件成熟后,要让魏德正这样的有用之才接维都党政一把手的班。

    条件怎么才算成熟,不是个刚性指标,没法量化,但还是有些基本要素。照魏德正的理解,主要有两条,一条是资历要够,二条是政绩要突出。资历由时间管着,一个位置待上十年八年的,那便是资历。政绩得凭能力去精心打造,做几件看得见摸得着的漂亮的事,才是政绩。魏德正当然没耐心在副书记位置上待上十年八年,得趁施书记正在台上,禹老板的事业如日中天,赶紧抓住机遇,早出政绩,尽快越过副书记这个坎子,更上一层楼。

    禹老板自然会全力支持魏德正。在他心目中,魏德正属于官场中的好官。好官多占一个位置,坏官必然就会少一席之地。更重要的是禹老板已经看准魏德正的才干,这绝对是一支潜力股,以后是会上涨的,有这支潜力股在手,以后自己的事业才能长足发展。终究施书记年纪已经不轻,这一届搞完,如果不能再往上升,也该退下去了,那么在官场中培植新贵,势在必行。人无近虑,必有远忧啊。

    接下来的问题是如何让魏德正快出政绩,出大政绩。禹老板不缺资本,缺的是可靠而又容易出彩的项目。维都可开发的项目早被开发过了。大广场上半年才改建好,现在敲烂重建,有点可惜。自省城方向入市的大马路刚刚扩建完毕,两旁的灯化绿化什么的很现代,估计三五年内不会过时,暂时不可能毁掉重来。城外的十里防洪堤也是上年才砌好的,质量不好恭维,可估计一两个雨季还泡不烂。至于各大中型国有企业,该破产的已经破产,该改制卖掉的已经改制卖掉,有些企业,像禹老板购进不久又抛售出去的维都汽车制造厂之类,已捣腾了一两个回合,想再出成效,恐怕不那么容易了。

    不过事在人为,魏德正和禹老板并没失去信心。时下有一句非常流行的话,叫做只有想不到的,没有做不到的。两人都是上上智人物,最好使的就是自己脖子上的脑袋,总会想出办法来的。何况他们的优势明摆在那里,魏德正手中有权,禹老板袋里有钱,这可是世上最管用的两件法宝,祭出这两件法宝,还有他俩想做而做不成的么?

    于清萍一路侃下来,像说自己的家事,那么头头是道,也不知她哪来的如此丰富的素材。卓小梅意识到她侃得远了,又见下班时间已过,只好打断她,说:“于主席挺有政治头脑嘛,说起官场上的事情来,一套一套的,像个政治学博士。”于清萍说:“我不是为了完成你布置的艰巨任务,才搞的内查外调么?现在来向你汇报,你又不耐烦起来。”卓小梅说:“你该汇报的已经汇报清楚,我深表感谢!”于清萍说:“我又不是来讨你的感谢的。我也是听人议论魏副书记时,觉得这政治上的人和事还是挺有意思的。当然不只是我,你只要走进机关,跟人家说起官场上的是是非非,特别是主要领导的传闻,大家都兴趣盎然,说起来没个完,要不我也不可能从朋友嘴里知道那么多有关魏副书记和禹老板的情况。”

    这话倒是不假。卓小梅说:“其实不仅仅是机关,其他行当也一样,最打眼的自然是高处的目标。”于清萍说:“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尤其是男人,就是要出人头地,要干出一番伟业,好站到高处,让人瞩目。你看那些有点成就的男人,哪个不是意气风发,魄力飞扬,令人景仰?反观那些碌碌无为,一事无成的男人,一个个都显得委委琐琐的,没个人样。”卓小梅说:“看来你蛮崇拜那些出了人头地的人嘛。要不要我把你介绍给你的偶像魏副书记,你也好满足满足崇拜欲?”于清萍也不含糊,笑道:“那就拜托你了,有机会让我跟姓魏的零距离接触接触。”

    于清萍走后,卓小梅没有立即离开园长办,一时陷入沉思。魏德正让禹老板出资十二万元给你弄了个十佳,难道仅仅是为了提高你和机关幼儿园的知名度,促进幼教事业的发展?那么幼教事业发展了,又能给魏德正的仕途带来什么好处呢?一个小小的机关幼儿园,再怎么折腾,也折腾不出什么大动静来,于魏德正的进步裨益不大。

    十佳的事卓小梅还没想明白,组织部又要下来考察了。这事肯定又与魏德正有关,他管着组织部,他不发话,组织部是不会贸然去考察谁的。那么他们考察你干什么呢?莫不是要提拔你到哪个部门去做领导?卓小梅知道组织上有规定,部门班子的人员结构要实行多元化,用机关里的形象说法,叫做掺砂子。具体来说,就是领导成员里除了党员,还得有非党人士;除了汉族,还得有少数民族;除了男性,还得有女性;除了年龄大的,还得有年龄小的。这几条里,卓小梅主要占着女性一条,同时年龄也不大,魏德正要摆出这两条,安排安排卓小梅,理由还是挺充分的。那么凭自己的职业特征,公检法司城建国土之类,风马牛不相及,估计去不了,最好的去向也就是教育部门了。只是教育局的领导层里已有女性,一般不可能再掺个女人进去。可转而又想,为什么不能呢?组织上只规定有关部门得有一个女性,并没规定只能有一个女性呀。

    这么一想,卓小梅竟然愤愤不平起来。她因为自己做了园长,也就对各部门各单位长字号的领导干部配备情况有所关注,发现组织上规定了的不见得一定能落实,并没规定的往往会成为铁律。一个班子里的党员也好,汉族也好,男性也好,可以有好几个十几个,但与此相对应的姓非姓少或姓女的干部,却一般不会超过一个,多配一个好像就犯了什么忌似的。最有意思的是年龄结构问题,本来班子里已有两个四十岁以下的,现在组织上来了规定,说得配一个四十岁以下的,四十岁以上的便来了劲,两个四十岁以下的非得去一留一不可,这样才好给四十岁以上的留出一个空档。

    回头再说市教育局的班子,长期以来就是男性的天下,男性领导十好几个,为什么偏偏只容得下一个女性领导,不可以多容几个呢?还说妇女半边天,谁见党政机关班子成员里妇女半边天过?不能半边天,三分之一天,或四分之一天,五分之一天,也行嘛。这当然只是卓小梅的假想,如果这种假想成真,那她就有可能进入教育局班子层了。

    想到此处,卓小梅不觉自哂了。你这是什么德性?听说组织部要来人考察,就心潮澎湃,浮想联翩,情不自禁地生出这么多的感慨。刚才你还说于清萍是政治学博士,看来你的水平比她还高,简直算得上政治学博士后了。

    晚上卓小梅忍不住拨通魏德正的电话,想问问明天考察的事。是吴秘书接的电话,说省委施书记来了,魏德正和市委常委一班人正在汇报工作哩。问卓小梅有什么要事,可否转告。卓小梅说:“也没什么。省里开会后好一阵了,一直没跟你和魏书记联系,打个电话问候一声。”吴秘书说:“卓园长好客气的,魏书记有空时,我转达你的问候。”卓小梅说:“免了免了,我也没要紧事,魏书记忙,别惊动他了。”

    第二天上午九点左右,在事务局小许和人事科两位科长的陪同下,市委组织部两位科长(为头那位还是副处级)进了机关幼儿园。

    因为是来考察卓小梅的,所以考察组的人没惊动卓小梅本人,直接去了会议室。苏雪仪和曾副园长他们已经准备好茶水和瓜果,老早等在那里了。身为副园长的苏雪仪还兼任支部副书记,协助支书卓小梅分管园里党务和人事工作,她出面接待组织部门和事务局人事科领导,完全符合组织原则和工作程序。

    由小许介绍双方认识后,组织部那位副处级科长就发话说,根据市委常委决定,近期要对全市党政部门和部分企事业单位主要负责人进行一次综合考察,机关幼儿园园长也被列入考察范围。按惯例,先找单位部分领导和群众谈话,然后进行民意测验。作为被考察对象的卓小梅必须回避,考察组就不和本人见面了。

    听这口气,好像这只是例行考察,不太像是选拔领导干部。但大家心里明白,组织上要考察谁了,总是有些意图的。

    组织部副处级科长说明来意后,苏雪仪也说了几句欢迎领导下来指导工作的客套话,接着按照要求提供了谈话对象名单。见上面园务会成员和一般职工人数比例完全符合要求,副处级科长便点头表示认可,然后由苏雪仪做联络员,组织部和事务局四位科长相互搭配,分成两个小组,一组留在会议室,一组去了副园长室,分别找人谈话。幼儿园的岗位都是死的,无论是一线教育保育老师,还是后勤人员,拔去一个萝卜,就会留下一个坑,在岗人员是离不得岗的,谈话只能交替进行,上午在岗的下午谈,下午上岗的上午谈。好在苏雪仪很能干,事先作了认真细致的部署,该谈的对象都安排给考察组谈到了,同时又没影响园里的正常工作。

    至于同来的小许,主要是来穿针引线的,考察组的人跟苏雪仪他们接上头之后,他就完成了任务,可以走人了。于是跟几位道声再见,出了会议室。下楼时,一眼瞥见园长办的牌子,便朝园长室走去。

    因为组织部和事务局正在考察自己,卓小梅不好东跑西溜,只得坐在办公室看报纸。正好看到一篇讨论教育产业化的文章,说是上上下下喊了那么多年的教育产业化,其实谁也没见过正式文件,说教育也可以产业化,是有关方面为了各自的利益寻找借口,跟着瞎起哄的。这个所谓的产业化的说法,直接导致了两个后果,一是让有条件乱收费的教育单位找到了乱收费的托辞,一夜暴富,二是给政府部门提供了甩包袱的理由,从而失信于民。

    卓小梅对此深有同感。时下教育行业变得臭名昭著,成了人人喊打的过街老鼠,而在地方政府的观念里,教育已蜕变为赚钱的机器,财政一分钱都不投入才好。事实是由于游戏规则的不完善,教育行业的贫富悬殊越来越大,政府该投给教育的钱不投,教育乱收费现象日益严重,直接受损的还是纳税人,因为随便哪个纳税人家里都有小孩,有小孩就要上学。纳税人交钱给政府,政府拿着这钱到底干了些什么呢?政府要纳税人交税时,说得最多的就是那句取之于民,用之于民的漂亮话。钱收了上去,仅仅养着几个公务员,连跟纳税人息息相关的教育都不想办,以后谁还会相信你的漂亮话?

    卓小梅正在感叹,小许进了园长办,说:“卓园长你好自在哟,苏副园长他们一个个上蹿下跳,忙得不亦乐乎,你却端坐在这里看报纸。”

    卓小梅忙放下报纸,给客人挪椅子,说:“不看报,怎么知道国家大事?局里每年都要发文下达订报硬性任务,我们才不得不订了这么多报纸,可职工们每天一进园就两脚乒乓走,没停没歇,孩子们都看不过来,哪顾得上看报纸?还是我做园长的辛苦点,代他们多看几张,算是不辜负局领导的关心和爱护。”

    卓小梅话里不无讥讽,却是事实,小许就起草下达过指令下面订报的文件。下了文还不够,还一个又一个电话往下面打,要数字,催款子,像黄世仁逼债似的。这当然也是利益驱动,局里可根据订报的数量和款项提成拿手续费,不然谁有这个积极性?单位对此意见不少,每年都耍赖不按指标征订,但上面自有办法,几个回合下来,单位只得就范。反正订报的钱都是公家的,又不用私人掏腰包,谁会得罪上级领导?

    小许只得笑道:“卓园长可得感谢领导的关心和爱护,不然你哪来报纸可看?没看报,政策水平和管理水平怎么提得上去?水平没上去,你怎么成得了全省十佳,并被列入市委组织部的考察对象?”

    说得卓小梅一脸灿烂,说:“看报还能看成市委组织部的考察对象,订报的钱实在没白花。明年如果还让我做这个园长,其他开支都压下去,园里的业务费通通用来订报纸得了。”小许说:“这个可能性恐怕不太大了。还是做好思想准备,去做更大的领导吧。”

    这话的真实成分到底有多大,卓小梅还不太敢肯定,说:“感谢许科长的鼓励!不过据我所知,这次考察对象又不只我卓小梅一个人,我哪敢心存奢望?”小许说:“行政部门负责人那是江边洗萝卜,每人都要考察到,但企事业单位的负责人,好像并不是这么回事。”卓小梅说:“不管如何,我知道自己不是做官的料,还是做这个园长踏实。”小许说:“有这个姿态,太难能可贵了。不过你可得有所准备,一颗红心,两种打算嘛。”

    小许没什么当紧事,见过卓小梅,准备出门。卓小梅忽想起郑玉蓉来,说:“跟玉蓉的关系发展得怎么样了?”小许说:“只怪我这种机关小干部,没什么人身自由,好几次都跟她约好了,临时又有急事被领导支走,无法赴约。”卓小梅说:“你可得努力哟,像玉蓉那样出众的女孩子,不抓紧点,被人家抢去了,到时想吃后悔药,也没处有吃。”

    考察组忙了一整天,该谈的话都已谈到,晚上又将园里干部职工召集到会议室,搞了民意测验。谈话和民意测验情况如何,考察组没有交底,但从几位领导那满意的眼神里,苏雪仪便知道效果肯定挺不错。这其实也是预料之中的,卓小梅工作踏实,为人公正,在职工中的威信很高,个别工作中跟卓小梅发生过冲突的职工,并没被苏雪仪列入谈话范围,而民意测验时,即使有一两个打叉的,也正常得很,无伤大雅。

    将考察组领导送走后,苏雪仪去了卓小梅家里。卓小梅说:“雪仪你辛苦了。”苏雪仪说:“能为领导服务,辛苦点也乐意嘛。”卓小梅说:“考察组的人没跟你说这次考察的意图?”苏雪仪说:“这是组织秘密,人家怎么会透露给我呢?不过这绝对是好事,你等候佳音就是了。组织部门的领导是人见人爱的花喜鹊,他们走到哪里,就会给哪里带来喜气和福音,不像纪检监察部门的人,他们若是登门,张着乌鸦嘴对你吼几声,就有你倒霉的了。”

    卓小梅笑道:“你还挺有研究嘛。”苏雪仪说:“以后卓园长做了大领导,可不要忘了咱们这些难兄难弟哟。”卓小梅说:“你别替我美了,我哪有做官的命?”

    苏雪仪走后,卓小梅一连接到园里好几个职工的电话,不是说考察谈话时替她说了好话,就是说民意测验给她打了圈,然后祝贺她早日做上大领导。卓小梅只得感谢他们,心里就想,哪有这么容易就做上大领导的?

    在电话机旁傻坐了一阵,觉得该跟魏德正联系一下,问个究竟。可想起施书记到了维都,又要听汇报,又要发指示,还得深入厂矿和农村视察,估计没个三两天走不了,而地方领导会鞍前马后陪着,魏德正肯定还没闲下来,卓小梅也就放弃了给他打电话的念头。

    过了两天,估计施书记也该离开维都了,卓小梅正想着跟魏德正联系,不想吴秘书先打来电话,要她到市委去打一转。

    赶到市委,吴秘书将卓小梅迎进值班室,要她稍等片刻,去了408。很快便转回来,说:“魏书记听说你已经到了,几句话打发走正在汇报的人,叫你这就过去。”卓小梅说:“魏书记真给面子。”

    将卓小梅请进408后,吴秘书长倒了茶水,才掩上外间的门,退了出去。卓小梅在沙发上坐正,笑望着魏德正,说:“吴秘书真客气。你是管党群的书记,找你的人肯定很多,他每次都要这样打招呼,倒茶水,也挺辛苦的。”魏德正说:“你是贵客嘛,一般的客人哪有这种高规格的待遇?”卓小梅说:“那我是受宠若惊了。”

    闲话不多,魏德正话锋一转,说:“三天前你好像来过一次电话吧。那时施书记刚到维都,我们正在向他汇报工作,接着又陪他下农村进厂矿,马不停蹄地跑了三天,昨天下午他老人家才回省城。”卓小梅说:“那是应该的,施书记好不容易下来一次,你们当然得陪好。”魏德正说:“还不仅仅是陪好的问题,他是下来调查研究的,我们的做法和今后的发展思路能够被他看好,他回去后就会给我们安排资金和项目,这可是泽被维都百姓的大好事。”卓小梅说:“难得你们这些父母官处处为地方经济建设着想,我先代表维都八百万人民感谢你们了。”魏德正笑道:“你代表得了吗?不过话说回来,搞好经济建设也确是地方党委政府份内的事,能不能讨得百姓感谢,还在其次。”卓小梅说:“如果真为地方做了实事,老百姓肯定会发自内心感谢你们的。”魏德正说:“这当然是我们孜孜以求的。金杯银杯,不如老百姓的口碑;金奖银奖,不如老百姓的嘉奖嘛。”

    近年来,官员们最喜欢挂在嘴上的就是这两句话,好像他们的口碑已经好得不得了,老百姓天天都在感恩载德,乐滋滋唱他们的赞歌。卓小梅觉得有意思,忍不住说道:“我可能是深入群众不够,或者孤陋寡闻,难得听到这样的口碑和嘉奖什么的。不过就是老百姓乐意奉献口碑和嘉奖,用处好像也并不大,老百姓又不能提拔重用谁。”魏德正并不介意,说:“你不是想做女鲁迅吧?”卓小梅说:“鲁迅是谁想做就做得来的么?中国几千年的文明史了,也就出了一个鲁迅。”

    魏德正不想讨论鲁迅,说:“考察组的人回来后简单给我汇报了几句,说你在机关幼儿园里挺有威信的,大家对你评价很高。”卓小梅说:“真的吗?考察组的人又不跟我见面,我至今不得而知。”魏德正说:“这是组织纪律,不能见面的就不见面了。”卓小梅说:“太神秘了。也不知组织考察我干什么,我又不是市管干部。”魏德正说:“暂时不是没关系,只要有做市管干部的上进心,可以慢慢争取嘛。”

    这话已经道出组织上考察卓小梅的意图。

    只听魏德正又说道:“明年年初政府换届,市直部门班子将有一次调整,组织上得把工作做在前头,先进行考察摸底,全面掌握情况,届时再将德才兼备的干部充实到部门班子里去。机关幼儿园属于事业单位性质,你这个园长原本不在考察之列的,可现在情况不同了,你荣膺全省十佳女青年,是咱们维都市大名鼎鼎的女能人。组织上让你这样不可多得的特殊人才进入视线范围,是做过充分考虑的。”

    原来魏德正给自己弄全省十佳,是为这次考察作铺垫。换了别人,这应该是梦寐以求的大好事,高兴都来不及,可卓小梅却不敢头脑发热,总觉得事情并非那么简单。她瞧瞧魏德正,说:“你为什么要这么做?”魏德正说:“不是我要这么做,刚才说了,是组织上的考虑。组织上一向坚持任人为贤的组织原则。”

    卓小梅不知自己到底贤在哪里。也许做个幼儿园的园长还贤得起来,扔了这个行当,去做别的,那就很难说了。

    魏德正像是看穿了卓小梅的心事,说:“天涯何处无芳草,不必吊死在一棵树上嘛。凭你的才干,离开机关幼儿园,也能干出一番事业来。当然特别好的去处我安排不了,像事务局那样的地方,还是能给你腾出位置的。”

    卓小梅这才想起事务局也有一位女副局长,已快到退休年龄。魏德正不愧是管党群的副书记,干部情况了如指掌。卓小梅说:“感谢魏书记的关怀,我真怕自己能力有限,到时辜负了你的厚望。”魏德正说:“小梅,我们是老同学了,我还不了解你,你谦虚什么呢?当然现在事情还没最后确定下来,我也只能先说到这里为止。我待在这个位置上,知道人事上的事,一定要等任命文件到手之后才算得数。”

    离开市委后,卓小梅将魏德正的话温习了好几遍,忽然对自己过去的一些想法产生了怀疑。也许魏德正确是一片好心,想趁自己大权在握,关照关照老同学,而你却总往歪处想,老以为人家带着什么企图。是不是机关幼儿园曾被列入事业单位改制名单,你至今心有余悸,才变得如此神经脆弱,对什么人都信不过了?人家说,一年被蛇咬,十年怕草绳。你这只是被蛇吓了一跳,还没有被咬着,就见不得草绳了。

    卓小梅准备找找罗家豪。他跟官场和各界的交往多,世事洞明,有些事肯定比自己看得透。电话打过去,问罗家豪抽不抽得开身,他说正在省城出差呢,暂时没有分身之术。卓小梅也就没再啰嗦,说等他回来后再联系。

    三天后,罗家豪回到维都,处理了几件急事,就打电话给卓小梅,问她在不在幼儿园,意思是要开车接她出去,找个地方说话。这天卓小梅回娘家看望父母和孩子,刚吃过晚饭,出门来到维水桥上。她想慢慢步行回幼儿园,一路散散心。罗家豪很快把车开过来,靠近卓小梅。此时江心落霞如金,卓小梅手拍栏杆,心里莫名地有些伤感。她没有上车,罗家豪只好把车开回桥头,停下等候。

    从桥上下来,卓小梅还想到江边走走。罗家豪只得依她,两人来到堤上。可惜落霞已去,一层似有似无的紫雾笼罩在维水上面。走上一段,忽见水边泊着一艘崭新的大游轮,罗家豪提议,是不是到轮上去坐坐。卓小梅觉得这是个好主意,两人下了堤,钻入游轮。

    这是一艘短线游轮,花两个小时,在维水上打个来回,看看维水,说说闲话,该是很惬意的。在服务生引导下,两人来到轮首,进入前舱。舱位不大,有点像列车上的软卧包厢,中间一张固定的条几,两边是沙发。

    一会儿服务生就送上茶水和瓜果。忽听悠长的汽笛鸣响,游轮起锚了。江风徐来,送过淡淡的好闻的水腥味。刚才的紫雾已然散去,深浓的夜色悄悄降临江面。窗外零星的灯火缓缓向后移动着,远处山影模糊,不动声色。

    卓小梅天天只顾忙园里的事情,哪想过城外还有这样的妙处可供消遣?罗家豪好像也有同感,说:“本来是要请你去喝茶的,你不肯上车,才意外获得这样美妙的夜游。这次在省城待了几天,终于将一笔非常难得的生意谈下来,刚松下一口气,今晚又有你相伴来看维江,正好享享清福。”

    听罗家豪的口气,这笔生意对他来说,一定非常重要。卓小梅关切地说:“看你那得意劲,是什么好生意?”罗家豪说:“这是商业秘密,不可与外人道也。”卓小梅说:“别这么神神秘秘的,我又不是你的竞争对手。”罗家豪说:“我怕你是人家的线人。”卓小梅说:“现在的人也太可怕了,谁都不敢相信。”罗家豪说:“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嘛。不过再防也防不到你这里来。”

    原来省里新编了一套教学辅导资料,正在物色印刷单位。教辅资料不是别的书籍,一旦把业务拉到手,年年都有生意,等于抓住了一只金饭碗。如今成年人都在为名忙,为利忙,为吃喝玩乐忙,难得静下心来看书,只有学生们要考试,得看资料,做习题,教育文化和出版印刷行业的人都鼓大眼睛盯着他们的口袋。也是市场份额大,伸向这只口袋里的手也不是一只两只,可只要伸得进去,总能抓一把票子出来。罗家豪是搞印刷业务的,经常在教育部门走动,深知此中奥妙,得到信息后,自然会挺身一搏,当即赶往省城。谁知已有多家印刷企业赶到了前头,正在相互拼抢呢,罗家豪跑了一个星期,花掉二十万元,最后还是无功而返。后来才听说,这事连省委某领导的儿子都插了手,其他人怎么下注都是徒劳。罗家豪也就不再抱希望,死了这条心。

    也是无心插柳,一次魏德正请客,将罗家豪叫去作陪,偶尔说起这事,魏德正批评他怎么不早跟他说。听话听音,罗家豪便铆住魏德正,不再松手。魏德正这才告诉他,省委某领导其实就是省委施书记,他儿子施公子跟禹老板关系不错,可以通过禹老板找找施公子,说不定能成。罗家豪一听,兴奋不已,能跟施公子挂上钩,就是教辅资料业务没揽上,也值得。当即掏出手机,要魏德正拨号。魏德正说禹老板不会接不熟悉的电话,拿出自己的手机,调出禹老板的名字,揿了绿键。

    禹老板弄明白罗家豪跟魏德正的关系后,答应跟罗家豪见一面。罗家豪当夜就出发赶往省城,第二天跟禹老板接上了头。禹老板又约了施公子,找地方吃了一顿饭。施公子很年轻,不过二十五六岁的样子,能说会道,脑子也活。这是典型的纨绔子弟,罗家豪心里就有了底,知道这样的衙内好对付。果然几个回合下来,就把施公子弄舒服了。这时罗家豪才用不经意的口吻提到了教辅的事,施公子一口应承下来,第二天就给有关部门的头儿打了招呼,罗家豪很快跟对方签下合同,拿到了定金。

    一件这么重要的生意能搞定,罗家豪还能不乐?卓小梅也替他高兴,说:“魏德正可给你帮了大忙。他这么够朋友,你得好好感谢他才是。”

    话没落音,卓小梅却意识到自己说了废话。罗家豪何许人也,还需你来调教么?罗家豪倒不介意,点点头,说:“这是没得说的。德正这个忙可帮得大了,不仅成全了我的业务,还让我结识了禹老板和施公子。这可是打着灯笼火把都没处找的隐形资本。”

    说到得意处,罗家豪忽然意识到光顾说自己,也没关心关心卓小梅。她愿意跟你来到这只船上,说不定有什么事。于是问道:“你呢,还好吗?”

    卓小梅抚抚被夜风拂乱的鬓发,说:“还行吧,反正饿不死,冻不坏,当然跟你这样的大老板没法比。”罗家豪说:“本来两者之间却没有可比性嘛,你那是教育事业,千秋伟业,而我只是赚钱而已。”卓小梅说:“赚钱更是事业,事业就要赚钱,赚不到钱,谁还承认你是事业?”罗家豪说:“你这是高看我了。”卓小梅说:“也不是高看你,如果没人赚钱纳税,国家机器谁来养活?纳税人是国家主人嘛。”

    说得罗家豪笑起来,说:“小梅,今天你是代表政府跟我谈话来了吧?政府每次召集我们这些民营企业主开会,从头到尾就是这句话,我们是纳税人,是国家的主人,而政府则是仆人,是为我们这些主人服务的。可我搞不懂的是,一旦主人有事找到仆人府上,求仆人盖个什么章,办个什么手续的时候,如果打理得稍不周到,仆人就要使性子,给脸色,无端设阻,故意刁难,让主人下不了台。做主人难呐,还是做仆人威风。怪不得国人都争先恐后要做仆人,每次有关部门招考仆人,十个名额的仆人职位,报名的高达数千甚至上万人。我最担心的是,在咱们这个仆人大国里,谁都不肯做主人,都去做仆人,主人越来越少,仆人越来越多,长此以往,不知谁来养活他们那些尊贵的仆人。”

    不觉得又说远了,罗家豪赶紧煞住,说:“你看我又扯到哪去了。”卓小梅说:“能够理解,这种话你又不好在仆人那里说,今天好不容易找到了对象,正好三十里骂知县。”罗家豪说:“知县是你父母官,谁敢当面责骂之?又不是洋鬼子,当官的花了税金,纳税人看着不顺眼了,可以往他脸上身上扔鸡蛋或香蕉皮什么的,他不但不生气,叫便衣把你抓起来,还要对你还之以笑脸。咱们哪有这样的狗胆?只好远隔三十里,背后偷偷发泄几句。”

    胡侃了几句,罗家豪再次把话题往卓小梅那边引:“据说上周组织部到机关幼儿园考察了你?”卓小梅说:“你听谁说的?”罗家豪说:“没去考察你之前,我就知道组织上有了这个意图。”卓小梅说:“你们公司在组织部设了办事处?”罗家豪说:“暂时还没有。被组织考察,应该不是坏事,德正也是为你好嘛。”

    卓小梅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忽觉得口中有些渴,伸手要去端杯。不想船舱一晃,身子往窗边斜去,那杯子又够不着了。原来是到了转弯处,船身往一边倾去。

    罗家豪伸手扶住卓小梅前面的杯子,递到她手上。卓小梅喝口茶水,往窗外瞥了一眼。只见舷边不知何时跟来一轮皎月,船动月移,清亮得让人心惊。这应该是唐诗中的景致。卓小梅虽然为俗务缠身,好多年都没雅兴去光顾唐诗了,今晚却被这月轮触着了某一根神经,把记忆深处的佳句给带了出来,忍不住吟道:

    暗尘随马去

    明月逐人来

    罗家豪也注意到了窗外的月亮。他熟悉这句旧诗,知道是唐人苏味道的句子。不过此时此刻出自卓小梅之口,自有别意。暗尘虽随马去,肯定还会再来;明月虽逐人来,毕竟终将离去。既是俗人,谁又能永远逃离尘世?

    不过两人到底已不是对月伤怀的年龄,很快又回到俗世的话题中来。卓小梅说:“家豪你给我分析分析,魏德正这么做,到底有没有什么意图。你可能不太清楚,从机关幼儿园撤出事业单位改制试点名单,到挂上省示范幼儿园的牌子,再到我被评上全省十佳,最近又进入市委组织部考察范围,没有一件不是魏德正背后起的作用。他为什么要这么做呢?是因为我是他的中学同学吗?在他心目中,同学之谊竟有如此重的分量么?”

    罗家豪避开卓小梅接二连三的问号,直言不讳道:“你怎么偏偏不提他曾经深深地爱过你呢?”卓小梅笑起来,说:“那是哪年的陈芝麻烂谷子了。何况我一直没有接受他,彼此之间始终保持着应有的距离。”罗家豪说:“正是因为你没有接受他,他才那么刻骨铭心。”卓小梅叹道:“到底是刻骨铭心,还是怀恨在心呢?”

    罗家豪推开窗玻璃,望着远处零星的灯火,感叹道:“小梅你是女人,不知道咱们这些臭男人就是下贱,什么东西,得不到的才是好的。比如爱情吧,没追到的时候,觉得珍贵无比,一旦到手,也就视如敝帚。魏德正就因为没有追到你,你在他心目中永远那么神圣,他才想了法子要讨好你,让你高兴。”

    这是那些女性读物上的爱情理论,卓小梅从来都是半信半疑,不会太当真,说:“魏德正已不是嘴上刚刚长毛的年轻人了,见过的风浪多着呢,时过境迁,他还会在意那虚无缥缈的所谓爱情吗?一个堂堂市委副书记,又能干,又年轻,正是如日中天的时候,政治前途是他的命根子,哪里还有情绪和闲心温习过去的旧情?”

    一阵江风袭来,罗家豪怕吹着卓小梅,也顾不着说话,忙把窗玻璃给推上了。只听卓小梅又说道:“家豪,你既然把我当老同学,说句实话,魏德正到底在你前面透露过对机关幼儿园的什么想法没有?你毕竟比我更了解他,你俩在一起的时候多嘛。”

    见卓小梅把话说穿,罗家豪再也不好回避。沉吟半晌,才说道:“魏德正对机关幼儿园有没有想法,我确实不太清楚。不过他曾跟我说过,条件成熟的时候,我得配合配合他的工作。至于什么工作,他没明说。倒是在省城跟禹老板和施公子见面时,他们无意间说到过,魏德正想在维都搞个商业城。当然不能搞成农贸市场式的,卖些小五金小百货之类,那没多少意思。要搞就要搞得有档次上规模,具有现代气息,集文化娱乐,旅游休闲,还有宾馆餐饮于一体,既造福市民,又给维都的经济建设树立一块丰碑,打造一张品牌。”

    话说得多了,罗家豪口里生渴,伸手要去端茶杯。卓小梅心里正在琢磨,魏德正设想中的什么商业城,到底与机关幼儿园有没有瓜葛呢?这下见罗家豪的杯子已空,忙提过桌上的壶子,给他续了水。

    罗家豪喝口茶,继续说道:“近十年来,维都城里的开发和建设没有停过一天,不是这里拆迁,就是那里重建,不是东造步行街,就是西建工业区。市中心几条主干道更是首当其冲,前天填平,昨天挖烂,今天硬化,明天又敲开,已不知弄了多少个来回。再在老地方捣腾,市民意见很大,政府也不好意思了,肯定会往外围扩张。如果我估计得不错,他们的目光肯定移到了八角亭一带。那里不是市中心,却与市中心紧紧相挨,目前地皮价格不是太高,以后增值的幅度大,差价空间不小。而且单位不是太多,多是些民房,民不与官斗,老百姓容易对付。”

    卓小梅听懂了罗家豪的意思,说“你是说魏德正盯住了机关幼儿园的地皮?不过他是市委副书记,机关幼儿园归市委市政府所管,他代表市委市政府征机关幼儿园的地皮,还不是他一句话的事,犯得着在我这个小小园长身上做文章么?”罗家豪说“没这么简单。现在的城建项目性质复杂着呢,看上去是政府行为,实际上得由承包商来承建,政府不能既做运动员,又做裁判员,虽然哪是运动员,哪是裁判员,外面的人谁也弄不明白。像机关幼儿园这样的单位,至少目前所有权还属于国家,承包商是私人行为,私人要想买断国家财产,不是特别方便。如果先将机关幼儿园的所有制性质改变过来,下一步棋那就好走得多了。你可能没太注意,近年各地城市拆迁改造出了不少问题,搞得民怨沸腾,已引起国家高度重视,目前正在大力整顿土地市场,严惩野蛮拆迁行为,魏德正他们自然有所顾忌,不想因小失大,把事情弄糟。”

    卓小梅觉得罗家豪的分析很有道理,说:“你是说魏德正那么待我,是想拉我下水,好让我替他做工作,先将机关幼儿园改制成功,然后再叫承包商收购走?”罗家豪说:“我这也是瞎猜的,到底是不是这么回事,不太说得准。不过我想,魏德正是不会让你这个老同学吃亏的,他让市委组织部的人去考察你,就是要提你做副局长,解除你的后顾之忧,以免机关幼儿园改制变卖后,你没地方领工资。”

    看来绕了一个大圈子,机关幼儿园还是逃不掉改制变卖的命运。

    江上起了大雾,像是蒙上一层厚厚的纱布,水里的月亮若隐若现,变得羞涩起来。卓小梅心里灰灰的,有点像雾里的月色。

    不知什么时候,轮船已经回到原处。坐罗家豪的车回到家里,已过十一点。卓小梅躺在床上,辗转反侧,好久都不能入睡。罗家豪说得不错,魏德正也许不会让你卓小梅吃亏的,可机关幼儿园里百多号职工怎么办呢?难道好好的一个机关幼儿园,竟然要消失在自己的手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