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璟从此对于学校多了一点依恋,那就是作文课。虽然她对那个酷爱穿粗毛呢花格子斜裙的女老师没有好感,但有时碰巧她出的作文题目璟还算喜欢。璟写得最好的是一篇丛微小说的读后感。老师显然不喜欢这个狂野偏执激烈歇斯底里的女作家,她在末尾的批语上写道:我不知道她的书给了你什么启迪,但是希望你以后多读一些世界名著那样的健康向上的文学作品。璟把她的批语撕得粉碎,换了一个新作文本,对老师谎称本子弄丢了。
凭借日渐出色的作文,初三的时候,璟当了语文课代表。这是她第一次的“突出”并且,她对这个差使很满意。因为语文老师每周收一次周记本,批阅之后再发给同学们。这周记是保密的,只有老师能看——老师总是慈眉善目地说,有什么苦恼,都可以通过周记告诉老师,老师就是你最好的朋友。璟的任务是帮老师收齐周记,然后抱去语文老师办公室。从璟所在的三楼教室走去二楼的语文教研组,一共经过三个转弯,一个洗手间。在这些隐蔽的地方,璟就可以悄悄看一看同学们的周记。虽然她对于大多数同学都很厌恶,然而对于他们内心的秘密却感兴趣。璟喜欢看一个很小心眼的女同学写的鸡零狗碎的小事,她是一个多么大惊小怪的人啊,被邻家小孩恶作剧放在门口的豆虫吓哭了。女孩不惜笔墨,用两页纸记录了自己不到三分钟的哭泣。她还发现一个男孩的父母是离异的,但是外人看不出来,他掩饰得很好,但日记里却十分脆弱,对于“最好的朋友”他懦弱地问:“老师,求求你,告诉我该怎么办?”璟看着只是觉得好笑,她从来没有想过她面对困难,能够求助于谁,也许在她的生活里,只有陆逸寒、小卓,还有隐没在遥远未知地的丛微,算是对她有意义的人,其他的不过是她生活中的摆设。因此她不想越界,亦无心招惹。
璟的周记写得非常正色,都是些读书笔记,参观展览后的感想,对于一则新闻的看法等等,毫无个人色彩。一个熟练于窥伺别人秘密的人,当然懂得怎么把自己包裹起来。因此,连语文老师,这位同学们诉说困难的“好朋友”亦不会了解璟是怎么样一个人。她又怎么会想到,这个不起眼的璟日后成为了著名的女作家,她拼命地回忆这个学生,胖、沉闷、安静、智商中等,这是她仅能想起用来形容璟的词。
而璟最最幽密的一面,是她身体里那颗萌动颤抖的内核,它是制造欢喜和烦忧的发电厂。璟对陆逸寒的感情,连自己亦解释不清。他的一举一动牵引着她的目光。璟喜欢在晾衣服的时候,站在阳台上,把脸贴在他的衣服上贪婪地捕获每一点吸附在那衣服上的气味。每天最快乐的时光就是晚餐时间。全家人一起吃饭,长圆的桌子,他就坐在她的对面。而他吃饭的姿势是那么优雅,慢慢地,从容地,的确把食物当作一种美好的享受。璟亦喜欢偷偷地学着他的样子喝汤。陆逸寒用小汤匙舀起汤,轻轻送到嘴边,先小小啜一口,静那么片刻让自己回味,然后再把整勺送进嘴里。
有时候陆逸寒会去书房看璟。他悄悄地走进去,不打搅正沉浸在书本里的她。他悄悄地在璟的身后站着,微笑着看她读书。其实他不知道,每次他一进去,璟就可以感觉到。因为她对他身上的气味是这样的熟悉。可是璟不想回头,她喜欢这样,他从身后慢慢地走近,她能够那么清楚地感觉到他在靠近她,越来越近。璟的心就会突突地跳得厉害,目光在书本上上下摇晃。他一直默不做声地在璟身后站很久才和她说话。他会问她在读什么书,可否喜欢等等。陆逸寒最喜欢海明威的书。喜欢里面残酷而淡定的情致。他也十分喜欢一些画册和画家的自传。他有一本蒙克的画册,难得的是,上面还有蒙克随手涂鸦的小诗,他记下的日记。五颜六色的彩色铅笔字迹,尽述这个忧郁的男人的生活。
“我喜欢蒙克的画你知为什么?”他问璟。
璟摇头。
“因为他画里的人都有格外深而大的眼窝。那也许代表了一种对现世的恐慌和决绝。悲剧意味就由这眼眶蔓延开了。那些都是注定没有希望的人。”他说。
璟抬起头看着陆逸寒,讶异地发现,他的眼窝就是这样深深凹陷下去的,像是挽着一片温柔和低沉的云彩。忽然心下一惊,希望那些阴骘的东西不要拘囿住陆逸寒。
璟一直都很想知道,陆逸寒是否因为与曼结婚而后悔。曼定然与他想象得很不同,她虽然不再年轻,却仍旧像年轻人一样对新生事物不懈怠地追逐。那几年是这座人口拥挤的庞大城市发展最快的时间,璟记得马路上的巨型广告标语上常用到的词是“日新月异”但她认为这个词也许用来形容曼更加合适。那时刚刚兴起股票,它是否赚钱曼倒并不在意,可是穿着碎花连衣裙戴着大墨镜,提着小巧的挎包走近交易厅是一件多么时髦的事情啊。后来曼玩了很短的时间就厌倦了,寻常人都会被这涨涨跌跌的数字牵动了心,难以舍弃。可是对于曼来说,最重要的,还是她的美貌。当她意识到每天这样在拥挤且气味难闻的人群中直挺挺站着,像愚蠢的鹅一样伸直了脖子盯着大屏幕是一件多么消耗她的事情,她很干脆地放弃了。
她开始与朋友合伙开西餐咖啡店——这样可以惬意地坐在自己的店子里吃饭聊天大聚会,多么自在。那时候这座城市的咖啡店还不甚多,曼与朋友合作的那间“曼陀铃”价廉物不美,可是地方还不错,因此到了晚上亦是高朋满座。璟只是从门口看到过那店面是樱桃红色的招牌,挂得很高,门的四周又挂了些串灯,就不免烦琐,有些俗艳。墨绿色的马赛克贴面的墙壁在晚上吸进了红光,有些阴森的鬼绿——至少璟这样认为。璟没有去“曼陀铃”因为曼不愿意让她的朋友见到璟,这个怎么看也不像她女儿的女儿。曼非常充分的理由是,担心璟在她的“曼陀铃”暴食起来,吓走了客人。璟本就对那个鬼绿媚红的声色场没什么兴趣,却生生地记恨曼这刺骨的话。她很想在某个半夜醒来,径直跑去“曼陀铃”扬起石头把两扇面街的大玻璃都砸碎了,把曼视为珍宝的人头马xo威斯忌统统倒入马桶。
然而璟当然没有这样做,她把自己紧紧地按住,让那些涌现出来的念头兀自沸腾一阵子,又都安息下来。她甚至自己都不知道自己是什么样的人。似乎只有一份心理问答测试卷,透露过她内心的激烈。那份学校心理辅导站发给每个同学的问答卷,璟照实填写了,因为她没有意识到自己会那么“突出”两日后学校的心理辅导老师唤她过去谈话。他询问了璟的同学和老师,他们一致认为璟再正常不过了,没有什么反常。而这份答卷,一定是弄错了,是别人填的。那位辅导老师还是把璟叫了去,语重心长、柔声细语地问璟,这答卷是不是她
的,她心里是否有什么打不开的结,是否有什么不寻常的地方璟没有表态,她只是问答卷怎么了。心理辅导老师告诉她,那份答卷的主人心理长期压抑,对很多事情存有怀疑和恐惧,这是心理学谓之“被害妄想”的表现,此外,答卷的主人生活毫无生趣,有厌世情绪、轻生的倾向。还有,她身上因长期压抑,因而产生报复心理,生出一种暴力倾向和发泄行为,也就是说,此人可能会有诸如摔打东西、暴食不止、痛哭不止等等表现辅导老师还未说完,璟打断了它,非常平静地说:这不是我的,您一定是弄错了。
那天璟放学后用最快的速度回到家,跑上二楼自己的卧室,拿出那本她最宝贝的紫色日记本翻看。她一字一字,从未这样仔细地查看,的确找到了隐藏着那些“不寻常的念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