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日头斜斜无力照耀在西方, 空气有些许闷湿。沈绥骑在马上,望着南面几欲压将而来的阴云, 眉头紧蹙。
怕是不久, 就要下雨了。
行路第四日,过骆谷关, 继续向西南方向前进。已经过了京畿道与山南西道之间的界碑, 他们已入山南西道范围之中。目前处在洋州境内,今晚的目的地是华阳县的县城小驿站。
昨晚一夜饮酒,今日早起赶路,裴耀卿与刘玉成脸都是青的。骑马是万万骑不动了, 两人钻进马车之中,休息去也。车队中还在骑马的,除了同行护送的禁军侍卫之外,就只有沈绥和忽陀了。
沈绥本身酒量好, 昨夜发了一身汗, 又饮了解酒汤,今早起身尚算精神。只是她心事很重, 不似平时那般神采飞扬。忽陀安静地骑马跟在她后面,他知道昨晚大郎归来得很晚,回来时脸色有些古怪, 但大郎未提发生了何事。
“叮铃铃”,马车中,沈缙摇响了铃铛。沈绥回过神来,亲自跑马到车窗侧, 就见沈缙从车窗递出来一块书写板。这块小板子是沈绥亲手做的,刨得光滑的木板之上,被刷上了黑漆,沈绥称之为“黑板”。其上写着粉白色的文字,书写文字的工具是一种特殊的白色硬笔,沈绥称之为“粉笔”。是用石灰加水,再掺杂一些石膏,制作成一种长条状的白色小棒,又用木块雕刻出把手,将白色小棒的一端卡入把手之中,抓住把手书写,如此可以保证书写时不沾染粉末。把手还有可以调节粉笔长短的机关,十分精巧,不用时,可以将粉笔藏入把手之中,用时再推出,用完后,还可再更换。
这黑板与粉笔,平时沈缙都是随身携带。她的轮椅右轮内侧,专门有一个夹层用来放置黑板,左右两边有卡槽可以固定,用时随手一抽就能拿出来。轮椅右把手其实是个匣子,可以打开,粉笔就存放其中,还有用于清理黑板的擦子。这都是平日里沈缙不方便使用唇语和手势时或者闲来无事打发时间时的工具。
粉笔的书写方式与毛笔不同,但沈缙使用多年,早已经驾轻就熟。她甚至因此创造了一门独一无二的艺术——粉笔书法和绘画。然而这门艺术,这世上恐怕也就只有她才会了。
此时此刻,沈绥看到递出来的黑板之上,写着一句话:
【阿姊,昨夜发生了何事?】看来,沈缙也瞧出姐姐的状态不对劲了。
沈绥看后,犹豫了片刻,轻声答道:
“昨夜莲婢套我话,最后逼着我与她皆为义兄妹。我无法,只得答应。”
沈绥看到沈缙抓着黑板的手抖了一下,差点没把黑板丢出去。她不禁苦笑,也怪不得妹妹会被吓到,就连她自己,到现在还没缓过神来。
黑板缩了回去,没多久,又一行字递了过来:
【你俩玩得真开。】
沈绥:“……”
黑板再度缩了回去,车窗帘掀开,沈缙探出头来。只见她对姐姐露出幸灾乐祸的笑容,道:
【阿姊,这一路上,我看你怎么应付她。】
“你这小丫头!”沈绥压低声音,佯怒喊道,作势伸出手来要抓沈缙,沈缙却一吐舌头,已经缩回了车厢里。沈绥好笑地摇了摇头,策马向前小跑了两步,被妹妹一打岔,她本来阴郁的心情却也舒畅了许多。
她不自禁望向前方那辆双轮伞盖马车,唇角流露出苦涩微甜的笑容。
彼时,双轮伞盖马车内,传来了张若菡的呼唤声:
“无涯…”她清冷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沙哑,似是刚刚睡醒。
坐在前面车辕上的无涯听到呼唤,连忙掀开车帘进来,就见自家娘子正侧卧在车中,身下铺着厚厚的茵席、褥子,依靠着堆叠的靠垫、软枕,身上盖了一条毛毯,此刻正撑着身子起来。
“三娘,您醒了啊。”无涯跪下,探身相扶。
“嗯。”张若菡扶着她的手坐正身子。
无涯给她递上茶水,她喝下,问道:
“什么时辰了?”
“申时末了,前面人说,还有五里路,就到华阳县了。”无涯回道。
张若菡点点头,放下茶盏。
“三娘,您肚子饿不饿,要不要吃点东西?”
“我不饿。”
“可是您午间都没吃什么,一直在睡觉…”无涯无奈道,犹豫了片刻,她还是问道:
“三娘,昨晚发生何事了?我看见沈司直送您回来。”无涯知道三娘昨夜很晚才归,晚上估计也是一夜未眠,白日才会在车中补眠。
“莫要担心,我正打算和你说这件事。”说完这句话,她提高音量,问了外面一句:
“千鹤,你能听见吗?”
“三娘您说,千鹤听得很清楚。”外面传来了千鹤的声音。
“好。”她顿了顿,道,“你们仔细听我说,我现在有些想法,需要你们替我参详。”
千鹤与无涯均竖起耳朵倾听。
“昨晚,我试探了一下沈伯昭,我现在有八成的把握可以肯定,他确实认识赤糸。”
“三娘何以如此说?”无涯奇怪问。
“我昨晚问他可识得一人,乳名唤作‘赤糸’,他说不识得。此后不论我如何直接或间接地询问他,他都只说他不识得赤糸。但是,这正是我最奇怪的地方。正常人被问及一个自己不识得的人,大多会再进一步询问此人的详细情况。我只说了乳名,却未提及正名与字,他为何不问清楚,一口咬定自己不认识?”
“哦,确实如此,三娘真聪明。”无涯恍然笑道。
车辕上的千鹤笑了笑,没说话。
张若菡也笑了,淡然道:“但可惜的是,我依旧不能确认他是不是就是赤糸。昨晚……我几乎就要将他当做赤糸了,但是,最后还是觉得不对。昨夜我想了很久,我想我可能是考虑错方向了,我一直在追索他与赤糸是什么关系,却忽略了他本身究竟是谁。”
“三娘的意思是?”无涯不大理解。
“我懂了,三娘是怀疑他的身份了。”外面的千鹤应道。
张若菡点头:“没错,虽然我早就怀疑过他来长安的目的,但一直没有去细想。现在我觉得,我们应当率先考虑这方面。这或许是最为值得探究的方向。”
无涯和千鹤均若有所思地点点头。
张若菡接着道:“他昨晚饮多了酒,衣襟敞开,我看到他后颈上有涅纹【注】,且一直蔓延到后背。我觉得那涅纹不同寻常,或许能给我们某些提示。”
“三娘……您看到了涅纹?”无涯惊讶道,随即她嘟囔,“沈司直衣服究竟穿得有多不整……”
“咳哼!”张若菡面上微红,嗔了她一眼,无涯连忙闭嘴。
只听张若菡解释道:“据我所知,断发纹身,是蛮夷陋习。近些年来,虽有些世家大族内流行此事,但并不普及。再有就是一些地痞破落户,模仿一些江湖逃犯黥面黥身,以威慑他人。最后就是,极个别人因为一些特殊的原因纹身,比如信仰所致,或继承谁的纹身,再或者纪念某人某事,再不然就是为了掩盖身上的伤疤。沈伯昭本不是世家大族出身,当不是因为追求流行才会去纹身,他也不是地痞流氓或逃犯,我推测那或许是他的信仰亦或为了遮掩伤疤。他的涅纹很耐人寻味,如果有机会看到全貌,或许我能推测出更多的东西。”
“可是三娘,您要如何看到全貌。沈司直又不会在您面前脱衣……”无涯下意识说道,可说到这里,却反应过来可以不必如此正大光明,派个仆从服侍一下沈绥不就清楚了?于是她否定了自己刚才的话,“好像,也不一定?”
但这话她说出口就觉出不对劲了,她有些惊恐地望向自家娘子,就见三娘正抿着唇瞪着自己,表情又羞又恼,无涯涨红了一张脸,连忙叩首道:
“三娘赎罪,无涯失言!”
“今晚罚抄《楞严经》十遍。”张若菡的声音冷怒非常。
“三娘……”无涯欲哭无泪,恨不得掌自己嘴。
张若菡抿了抿唇,道:“该怎么看到他后背涅纹的全貌,我也没有头绪,否则又为何让你们帮我参详?”
无涯噤若寒蝉,她已经不敢说话了。此时,外面响起了千鹤沉稳的声音:“三娘不必烦扰,此事千鹤虽然不能亲眼去查证,但办法还是有的,只不过可能需要一些契机。”
“哦?”张若菡双眼一亮。
“您就交给千鹤来吧。”坐在车辕上的盲女挥起马鞭继续驱赶马儿拉车,嘴角露出了狡黠的笑容。
***
第四日的路程平安结束,一行人入住华阳县驿站。当天晚上,果不出沈绥预料,天降大雨。这是一场早春之雨,滋润着霜雪一冬后的万物。春雨一下,天便要开始转暖了。
这晚,忽陀注意到无涯鬼鬼祟祟地徘徊在沈绥房外。第二日清晨出发前,他将此事告知了沈绥。沈绥笑了笑,点头表示知道了。
第五日,他们冒雨出发。沈绥也不骑马了,与沈缙一道坐入车中。随行的侍卫、仆从,具穿上蓑衣,戴上斗笠,顶着风雨上马驾车。这一日要从华阳县赶往兴道县,中途需要过骆水。骆水桥是一座木桥,有年头了,还是前朝时修建的,经过隋末的战乱,遭受了不小的损害。这两年洋州官府也拨款修过几回,奈何治标不治本。如今,大宗货物的运输,大批车马渡骆水,都不敢走这道桥,还得用渡船拉过去。
大约近午时,沈绥一行人来到了骆水桥边,本打算这就过桥,却被好心的当地人拦下,提醒他们这桥不安全,瞧他们车马沉重,还是走渡船过河为好。
为了安全起见,沈绥与裴耀卿、刘玉成商量后,打算找船家渡河。大雨之中,侍卫首领带着几个侍卫跑遍了渡口,却没有一位船家愿意渡他们过河。裴耀卿与刘玉成十分诧异,尤其是裴耀卿,他今次出行本就要巡查漕运河道,见此情状,也顾不得外面的瓢泼大雨,让仆从撑了油纸伞,下得车来,深一脚浅一脚地向渡口去。他要亲自去问个明白。
沈绥也撑了伞,默不作声地跟在后面去了。其实她只一眼,就看出了其中的门道。这渡口的渡船,怕都是地方上的大族控制的,渡河要看人,要拿钱,桥修不好也是这个道理,桥好了,谁还付钱过河呢?地方官受制于地方豪门,这种事真是屡见不鲜,尤其是在山东门阀、陇右贵族的地盘上当地方官,那可是极为考验为官水平的。
一切果不出她所料,哪怕裴耀卿、刘玉成等人拿出朝廷下发的勘合公验,也不能动摇这些渡口的船家。他们只认钱,开口要价一人十文钱,车马货物称重,论斤算十斤一文钱。这简直是狮子大开口,裴耀卿等人都是公干出行,沿途都有驿站免费食宿,顶多带一些应急的银钱,看这一溜的车马,他们身上的钱还不够付零头的呢。
沈绥倒是很有钱,但她不会花这种冤枉钱,更不会在同僚面前显摆自己的财富。她记得,好像这附近也有一家归雁驿,或许去那里问问情况,会比较有用。
她使了个眼神给忽陀,忽陀马上会意,转身向等在远处的车马队而去。他向沈缙、蓝鸲交代了几句,不多时,一只不起眼的黑雀从四轮马车旁飞出,向着指定的方向而去,很快消失在风雨中。
裴耀卿、刘玉成与这帮子黑心船家磨了半天,直到饿得肚子咕咕作响,才愤愤作罢。沈绥安慰他们,说先歇下来,再想办法,随即她提议去附近的归雁驿休息,或许那里人有办法渡河。
裴耀卿与刘玉成都应下了。
雨越下越大,几乎成了滂沱大雨。油纸伞也挡不住雨水,官员、侍卫们身上的袍子都被打湿了。调转车马离开渡口时,张若菡的双轮伞盖马车突然出了意外,左侧轮子陷在泥泞的滩涂地中,一时之间出不来了。无论如何抽打马儿,却是越陷越深。无涯跳下车来,踩在烂泥地中,来到车后推,千鹤在前面拉马儿,两人浑身顿时湿透,还沾染上泥土,显得分外狼狈。
裴耀卿、刘玉成的车马走在前面,一时间没有发现后面的情况。倒是跟在后方的沈绥全部看在了眼里。
她也顾不上戴斗笠穿蓑衣了,丢了伞,就招呼忽陀赶紧上去帮忙,然后又命蓝鸲去喊前面的人赶紧回来。
沈绥与忽陀帮着无涯,一起抬陷在泥地里的马车轮子。
“一、二、三!”正使劲儿时,忽听车内传来张若菡的呼唤:
“你们等一下,我下车来!”
“三娘你别下来,就在车里!我们马上就推动了。”无涯急了。
沈绥也道:
“三娘子莫要下车,很快就好!”
接着三人再次一道用力,前面千鹤狠狠抽了一鞭子,马儿嘶鸣,带着马车猛然脱离了泥地,向前奔跑而出。千鹤没能拉住缰绳,顿时被撞翻在地,后面推车的沈绥、忽陀和无涯,全部因为惯性跌倒在泥水之中,满身污秽。马儿受惊,速度极快,再加上地面不平,奔驰过程中,马车右车轮忽的撞上了一块露在泥地之上的青石,顿时右轮被硌得飞起,整驾马车向左侧翻,连带着马儿也被带倒,摔在地上嘶鸣不已。
“三娘!”无涯和千鹤顾不得一身泥泞,只觉得脑袋里轰然炸响,跌跌撞撞爬起来,就往出事的地点冲。
“莲婢!”但是有人比她们还快,只听沈绥惊呼一声,已经提起轻功,箭矢一般奔了出去。
作者有话要说: 预告一下,本周六更一章,周日双更,下周二还有一章。
【注】涅纹,或涅文,其实就是纹身的意思,是中国古代纹身的称呼。“涅”本指可做黑色染料的矶石。引申为以黑色染物,以墨涂物。涅字,涅面,涅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