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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月初九, 夜,勤王军大营的士兵们已经整肃完毕, 在一片静默中,开拔至指定位置等候。紧张的气氛在大军之中蔓延, 士兵们知道, 他们即将迎来一场硬仗。眼下要等待的,就是东北角楼之上的一支响箭,有了那支响箭,他们存活下来的几率就会多几分;反之,那么死亡的阴影就会愈发浓重。
大唐的战士从不畏死,各个都知道要保家卫国。这场硬仗对于勤王军来说,不成功则成仁, 成了就是救国于水火的大英雄, 未来前途无量,哪怕战死沙场,也能福荫后世子孙。
李瑾月亲率最主力最精锐的战士,守在玄武门东北方, 时刻关注着城头之上的动静。她的身侧, 杨玉环一身戎装, 默然陪伴。她知道李瑾月正在经历这一生最为重要的战役,她很庆幸, 自己能够守候在她身旁。
同样的时刻, 几十里外灞桥总部内的张若菡难以成眠。她知道, 赤糸和卯卯正在指挥最关键的一场仗, 可惜她无法陪在她们身旁。她已经将自己所能做的做到了极致,如今唯一还剩下的,就是替她们守好大后方,期盼她们得胜凯旋。
凰儿今夜也不知为何,大约是和自己的母亲有着奇异的感应,她也睡不安稳。张若菡没有勉强这个孩子,见她睡不着,便唤她起来活动活动。凰儿瞧着坐在案头,痴痴凝望着西方的娘亲,很懂事地没有吵她,默默坐在娘亲身旁,提着笔一笔一划地练字。
她那尚显稚嫩的笔墨,很快就写下了一首诗:
“戍鼓断人行,秋边一雁声。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
有母已分散,无家问死生。
寄书长不避,况乃未休兵。”
凰儿写完后,默然盯着纸上的诗句出神,半晌之后,小家伙红了眼眶,竟是难以抑制地抽噎哭泣起来。
“凰儿?”张若菡忽闻孩子哭声,吓了一跳,回首查看孩子情况,却见她对着桌上一张纸垂泪。拿起来一瞧,她双眸渐渐染上了泪光。
“凰儿,这首诗,是你写的吗?”
小家伙努着嘴,一面抽噎,一面摇了摇头。
“我在诗集上看到的,突然想起,便写了下来……”她小声说着,小可怜的模样惹人心疼。
张若菡将孩子揽入怀中,此刻的她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凰儿还不满五岁,如今却恰到好处地写下了一首这样情深意切、催人泪下的诗,让她如何不感慨。这孩子定是想念赤糸了,她已经两个多月没有见到她了。
露从今夜白,月是故乡明……不知不觉已到秋日下露的季节了,今夜的上弦月也是出奇得明亮。这一句写得格外好,可是叛军未灭,何以为家,她们的故乡又在何处呢?
赤糸,万望你能平安归来,我只盼我们一家人能够清平喜乐,岁月静好,再无更多要求了……
……
此时此刻的沈绥,并不宽阔的双肩正背负着八方的恳切期盼,静谧地行走在大明宫外的宫墙下。
五十名黑衣先锋战士呈一列纵队跟在她身后,每个人的身形展开,皆如灵猫一般幽秘轻巧。
她们刚刚绕过晋国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正准备前往东内苑的外门——延政门。那里,有千羽门留守于大明宫中的暗线接应。沈绥是昨日好不容易联系上他的,他是宫中的一名内侍,恰好就在东内苑听差。
一行人赶到延政门附近时,运气不好,恰好碰上了一队巡逻的叛军。这是一个二十人的巡逻小分队,手执火把大阔步走过,沈绥反应奇快,见到前方街角的火光时就让所有人就地卧倒,翻身到宫墙根下的水沟中。
这宫墙之下的水沟,宽约不足一丈,主要是雨水的排水渠,由于近些日子雨水较少,地下都干涸了,淤了一层黑泥,散发着并不好闻的气味。人藏身下方,由于高度不够掩盖身躯,必须弓背哈腰,尽量贴近沟底,才可完全隐藏。一溜五十号人藏在这沟中,每个人几乎都尽量不让自己的鞋底着地,以免染上淤泥,行走会留下痕迹。于是不得不用双臂撑起下半身,这样一来几乎就是与淤泥贴脸的状态。那臭味顿时被放大了数倍,熏得人直翻白眼。
沈绥也没受过这样的罪,但是她却是一声不敢吭,绷紧神经观察着沟外透过来的火把光芒。待光芒远去,她稍等了一会儿,探头观察了一下外面的情况,见四下无人,这才下命令继续行动。
一众人等脱离了排水沟,迅速闪身出来,检查鞋底,清理鞋底脏污,顾不上身上脏兮兮,立刻在延政门口集中。躲在门洞阴影中,沈绥模仿夜枭声,打了个呼哨。不多时,宫门缓缓开了一道小缝,刚好够一个人侧身而过。沈绥立刻闪身进去,进门的同时就举起了自己黑布包裹的雪刀,以防备门内的偷袭。
不过情况尚算好,门内只有接应他们的那名年轻的内侍。这内侍姓王,行七,是杨弼介绍给沈绥认识的。他与杨弼关系非凡,当年杨弼还在御史台文书库做事时,就传他有断袖之癖,也并非空穴来风,其实就是从杨弼和这位名叫王七之间的关系传出来的。王七加入千羽门时间虽不长,但通过考察,倒也并无二心。如今更是派上了大用场。
“阿七,宫中如何?”沈绥一面招呼门外的五十人赶紧进来,一面趁着空档与王七交谈。
“今夜机会难得,叛军几个带兵将领都喝醉了,包括寿王和李林甫,眼下刚刚被安顿就寝。高力士和李长雪还没就寝,正在紫宸殿的东暖阁内,不知在商量什么事。这是半个时辰前的事,我特意到举行宴会的紫宸殿外转了一圈后打听到的情况。之后我就来延政门等你们了,此二人现在还在不在那里则不能肯定了。”
“陛下和群臣呢?”
“陛下被单独囚禁在麟德殿内,我知道还是因为两日前他们将陛下绑到城头上去,回来时被我撞破了行踪。其余大臣都被囚禁在外朝,几乎都关在中书省的宰相堂内。我这两日找着机会去过宰相堂,去给群臣送饭,见到俊抚(杨弼字)就在其中,他倒是沉稳,眼下成了群臣的主心骨,一直在稳定群臣的情绪。几个主要的大臣知道我们今夜的行动,做好了准备,正等着您呢。”王七飞快地解释道。
“好,你做得很好,现在,你立刻出宫到通化门去,把我们入宫城的消息告诉那边的暗鸦堂兄弟。然后跟着他们伺机出城罢。”
“门主,您呢?”王七问。
“我们还有我们必须完成的任务,你的任务已经完成了。”
王七肃然,看着沈绥的目光升起敬重之情,拱手道:
“门主保重,待一切安定,我们把酒高歌!”
“好!”这内侍,身上有一股潇洒的江湖气,这也正是沈绥吸纳他加入千羽门的原因。
二人轻声击掌,王七便转身溜出了延政门。
沈绥则开始分布人手,她从五十人中点出十人,命他们即刻前往中书省救援群臣。
“把人救出来后,直接送到晋国公主府中,务必保证群臣安全,不要让叛军发现。”
十人小组为首的组长上前一步,拱手一礼表示得令,便立刻领着其余九人飞速展开身形,向着中书省赶去。
沈绥带着剩余的四十人,穿过东内苑,进入龙首池所在的龙首院,再经由龙首院进入第二道宫墙范围内的中朝,直奔崇明门而去。
这一路上出奇得顺利,没有受到任何阻挡,也没有撞见任何队伍在宫中巡逻。
不过情况在进入崇明门后发生了变化。崇明门之后,就是大明宫的后宫了,一入门中,就听到整齐的踏步声和喧嚣声,远处暗夜内的宫庭上空被火把的光芒照亮,显然有着大批的军人聚集在宫中。
沈绥点了十个人,让他们即刻上屋顶,去摸清楚通往玄武门前路的情况,然后在跑马楼附近等候。她自己则带着剩余的三十人,向西北方向而去,直奔麟德殿。她打算先解救皇帝,免得皇帝一直作为叛军手中的人质,让他们打起仗来显得异常被动。
穿行在夜幕中的大明宫,一切都显得异常诡秘。如若不是叛军占领长安城,沈绥这一生恐怕也不会有这样的机会如此狂妄地在宫中大步穿梭。四下里一个人也没有,内侍宫娥消失不见,高耸的宫墙、寂静无人的夹道,浓稠夜色里的宫阙飞檐在昏黄的灯光下若隐若现。喧嚣声在远处吵嚷,近处却连虫鸣都难以得闻。
冷汗从沈绥的额头滚下,她忽的心生不祥之感。猛地顿住脚步,抬手握拳,示意队伍停下立刻戒备。
就在她号令队伍停下的那一刻,她身后一名暗鸦堂弟兄忽的闷哼一声倒下,在他倒下之前,沈绥听到了弓弦震颤的嗡嗡声和箭矢破空的锋锐声。
“集中防御!”
沈绥立刻下令。当下,包括沈绥在内的三十人全部背靠背围成一圈,手中已抽出短刀格挡在身前。他们这些好手,在有防备之下,以刀代盾格挡箭矢,还是能做到的。
不过,如果箭矢太过密集,又从四面八方而来,那么就难办了,所以这就必须要借助队友的力量,将自己防不住的背后交给队友。
眼下他们身处大内,恰好就在距离麟德殿不远的明义殿附近,这里的建筑特别密集,他们在下方穿梭,难保不被高处压制。但是这也是没有办法的,其实沈绥如果能走高处早就走了,明义殿之前根本没有建筑可攀爬,她们只能从地面上走,而对方显然打了他们一个措手不及。
果不其然,沈绥命令刚落,密集的箭矢就破空而来,沈绥当下无法再想其他,雪刀悍然出鞘,挥舞成刀花,集中精神防御箭矢。
“叮铃当啷”的金属击打声此起彼伏,不时响起沉闷的痛哼声。汗水已经打湿了沈绥的后背,她迫切地想要找一个可以躲藏的掩体,但是箭矢的密集程度让她连撤步都做不到。
这漫长的箭雨不知持续了多久,沈绥恍惚间仿佛觉得有一世那般漫长,等对方耗尽弓箭,沈绥周身已然无比酸麻,神经处在丝毫不敢放松的状态,生怕还有谁会放冷箭。
她身后,还能完好无损的暗鸦堂战士,还剩下五人;另有十三人身中箭矢,但暂且不致命;最后的十二人,全部倒在了血泊之中。
“沈绥,我候你多时了。”明义殿顶,出现了一个高大的、身着高阶内侍服的身影。此人正是“高力士”尹御月。
沈绥保持防御状态不松懈,眸光冷冷望着他。
“你这是要去麟德殿罢。你要找的皇帝,并不在那里。我知道你有人在宫中,我也从来没打算把这个人找出来除掉。因为我知道,有了这个人引导,你才能中我的埋伏。”
沈绥依旧不答话。
“这一招我用了多少次了,沈绥?屡屡中招,你怎么不长记性呢?现在好了,可尝到我唐门诸葛神弩的滋味了?我是不是该赞一句,沈门主好身手,在诸葛神弩的箭雨中,依旧毫发无损。”
“你把皇帝藏到哪里去了?”沈绥终于出声了,她的身躯不着痕迹地扭转了一下,正对尹御月,剩下的五名尚有一战之力的战士立刻防备地站在她身后,替她挡去来自背后的偷袭。
“你问这个问题有什么意思?你觉得我会告诉你吗?拖延时间对你并没有好处,你是不是该尽快完成你的任务?”
“你很得意?你是觉得寿王、史思明这些人手下的一万人,当真可以守住长安城?”
尹域月不置可否。
“你手下的唐门弓/弩手,箭矢用完了吧,否则你为何在这里与我废话。”沈绥笑道,“拖延时间的人,难道不是你?”
“沈绥,你太自以为是了,我只是想和你好好聊聊,暂时并不想取你性命。你作为果实,还不成熟。但是你父亲就不一样了,她当真是熟透了,美味多汁。”尹域月笑道。
沈绥双目渐渐红了,咬紧牙关,手中雪刀狠狠攥紧。左手却飞快地一弹,将一个物什弹到了背后一名黑衣人手中。那人像是背后长了眼睛一般,手掌在身后张开,一抓,就将那物什抓住。整个过程悄无声息,哪怕是站在屋顶上的唐门众,也没能看清。
“沈绥,我劝你老实听我的话,我可以告诉你,我已收编城中剩余禁军,眼下有一万五千人守在玄武门内,门内的防御,绝不是你们城外那两万兵力可以攻破的。你若是愿意坐下与我谈谈,说不定城外的李瑾月还能得点好处,你辛辛苦苦扶持她是为了什么,不就是要她做皇帝吗?我可以让她做皇帝。我还可以放过你和你女儿,你看这笔买卖如何?”
回答他的只有一声冷笑。
“那就没办法了,既然你要鱼死网破,我也只能采取强硬手段了。”
尹御月刚举起手准备下令唐门继续攻击,沈绥就率先发难了,只见她忽而将双手放入口中,发出一声难以耳闻的尖啸,随即整个人在平地里狂奔数步,高高跃起,踩着木柱、瓦当,鸟雀一般飞入空中,直冲尹御月而来。
尹御月面色一变,当即向后退去。他身后,五名唐门高手拥了上来,将他挡在身后。其中就包括之前交手过一次的唐十三。
沈绥跃上屋檐,雪刀快如闪电劈出,那唐门五人竟觉锋锐不可挡,下意识侧身闪过。唯独唐十三接下了沈绥这一招。
后方尹御月见沈绥身后的千羽门五人忽然不见,当下觉得不好,立刻转身跃下屋檐,往玄武门而去。沈绥跨步去追,却被唐十三再度拦下,另外四名唐门高手也欺身而上,将她团团围住。
不过令他们吃惊的是,忽然天空中有什么东西俯冲而下,将他们五人一下掀翻,其中二人立足不稳,直接从屋顶上摔了下去。
一头雄壮的白翎黑羽雕出现在了视线范围之内,一抓就抓到了唐十三的背心,将他后背撕扯得一片血肉模糊。唐十三惨嚎一声,挥舞手中的刀要去驱赶白头雕,白头雕却根本没有给他机会,再度飞起,脱离了他的攻击范围。
而只是耽误了这么一刻,沈绥的刀就欺了上来,当下用刀背一刀砍在他脖颈之上,使他背过气去。
沈绥拎着他的衣领将她摔到屋檐下,丢给剩下的十三名负伤的千羽门弟兄看管。自己则展开身形,立刻去追尹御月。
此时此刻,唐门的人全部跟着尹御月撤走了。而天空之中,忽而响起了沉闷的雷鸣,仔细听,那并不是雷鸣,而是数千鸟类拍击翅膀的声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