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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众人等从莲花山上下来时, 是翌日的午间。抗高寒的药物,张若菡求了些来, 司马承祯本身也带了不少这样的药。平安符,张若菡几乎给每个人都求了一个。虽然她知道,神明大多数时候是不会管人间事的,但是这毕竟是一个心理安慰。尤其在她昨日听了那样一个故事后, 笼罩此行的阴霾之感愈发浓重了。尹家出了叛徒, 再没有比这个消息更为糟糕的了。
下山归姑臧县城的途中, 沈绥与司马承祯又有一番交谈。昨夜她想了一夜, 始终没能想通当年望舒郎的心理变化。尹氏对他有多年的养育栽培之恩, 而他却因为一场爱情悲剧,将全部的怨恨怪罪到了尹氏的头上,这未免有些太没道理了。毕竟事情的罪魁祸首,分明是吴兴沈氏, 帮凶是陈霸先与章氏。可到最终, 受到报复的却是尹氏,是生他养他的本家。陈霸先与章氏,至少在很长一段时间内,根本没有受到任何报复。
昨夜躺在榻上,她与张若菡也讨论过这个问题。张若菡给她的答案是,很多时候人们会根据仇敌与自己的亲疏关系来下判断。与我亲近的人,必然是要对我好的, 而与我疏远的人, 对我不好也无可厚非。因而一旦我的亲人背叛了我, 我的一腔怒火,反倒不会发泄在外人身上,而是直冲自己亲近之人。
在当年双沈分家的这件事里,最伤害望舒郎的,无疑是她的家族放弃了他。尤其伤害到他的是那位他敬爱有加的家主,家主从头至尾的选择,都让他心寒。她未曾替望舒郎争取过,最终只是妥协再妥协,以至于亲手将望舒郎绑缚到仇家门下鞭笞谢罪,这无疑是莫大的羞辱。
一个家族,就该是族内子弟的保护屏障。当时尹氏刚出山,无从立足,弱小又无助,那种无力感,确实让人无奈。望舒郎显然有错,可他的错,真的值得付出那么大的代价吗?爱一个人有错吗?张若菡觉得,他错在了过于高估了自己在家族中的地位,也高估了这个世道其他人的善心。他还没脱离蜀中大山内的习惯,不知道约束自己,不知道权衡利害。一切都是任性妄为,以为这世道还是大山内的桃花源,以为族内长辈总会宠着他,护着他。可一旦融入了这个世道,又怎么能不被这个世道的游戏规则所束缚呢?他是保全家族的牺牲品,而牺牲在大多数时候都是极度残忍的。尹氏的抛弃,对他来说,是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有这样的仇恨反噬,其实并不奇怪。
“赤糸,在我看来,望舒郎之事是尹氏融入红尘后得到的第一个血的教训,这件事给尹氏上了深刻的一课,告诉这个从大山中走出来的家族,该如何为人处世,教训族中子弟,该如何谦逊自守,低调为人。”
张若菡的话,让沈绥一夜辗转难眠。
今日她又寻了师尊司马承祯谈。司马承祯温和地笑着,睿智洞火的双眸看透世事,他拍了拍她的肩膀,道:
“三娘子说得没错,就是这么一个道理。其实这个道理,你也明白,只是你毕竟与三娘子立场不同,你是尹氏子弟,所以你不愿承认罢了。你与琴奴,是尹氏仅剩的血脉,传承振兴你们的家族,是你二人肩头的重担,为此你们能够付出一切。家族蒙受的血海深仇,你们必要洗清,家族在你们心目中是崇高的,因而你接受不了自己家族曾经拥有的污点。但是伯昭啊,人无完人,家族也一样,哪里有完美无缺的家族呢?尤其在家族弱小之时,可悲可叹之事太多。”
沈绥一时无言,眸中有着浓浓的哀叹。
“伯昭啊,其实三娘子还忽略了一点,望舒郎的仇恨,在我看来并不是单一的,而是双重的。”
“此话怎讲?”
“这世界毕竟男女有别啊,你的家族血脉特性,就在于女子可使女子受孕。在你的家族血脉传承中,男子血脉继承者,只是血脉的携带者,作用只是将血脉传下去。他们其实与一般男子无异,这个特殊的血脉,并没有给家族中的男子带来多么大的特殊之处。然而,他们与女性家族成员一样,有着守护这个血脉的责任在身上。
望舒郎的悲剧,关键就在于尹氏不得不维护自己的血脉。如若不是尹氏血脉之特殊,或许当初望舒郎与舒窈娘子的孩子就被打掉了,也就没有了后来那么多苛刻的条件,望舒郎或许也不会被绑缚到仇家门口鞭笞。当年章氏之所以这般羞辱吴兴沈氏,就是因为本来要嫁给他们的清白女子,却为他人生下了孩子,这是他们不能接受的。吴兴沈氏保全这个孩子,在章氏看来就是对自己的羞辱。因而他们才会要求羞辱这个孩子的父亲,以及孩子父亲所在的家族。
不巧的是,当年的尹氏家主,恰恰好就是一位女家主。在望舒郎看来,这当中或许还夹杂着性别仇恨。他痛恨自己身上的血脉,他认为是家族中的女子为了保全她们自己的特殊,而牺牲了家族中的男性。尹氏一门之中,一直都是女尊男卑的状态,大山之中或许不以为意。可我想,在尹氏融入尘世后,在那么多子弟看到外界男尊女卑的常态后,有这样的心理,或许是无法避免的。”
“怎么会这样……”沈绥心痛非常,甚至觉得难以接受。她是尹氏的女性成员,还是血脉继承者,若放在当年的家族中,她地位是很高的。她确实没有办法体会家族中男性的感受。
父亲……您是怎么想的?她忽而想起了她故去十八年的父亲尹域。可她相信,她的父亲不会有这样的想法,一定没有。
“伯昭啊,这就是现实,这就是人性啊。一个大山中的特殊家族,与尘世格格不入,在融入外界的过程中,必然要经历极为难熬又痛苦的蜕变。好在,尹氏扛住了。只是,最开始的血的教训,却留下了隐患。
这个故事在我心头萦绕很多很多年了,我时常会想起这个故事,也会反复体味当年望舒郎的心境。他在赴死之前,心中到底是怎么想的。我揣摩了很多年,唯一能说得清的,是他自己也相当矛盾。他对家族的仇恨是必然有的,愤怒也必然溢满了胸腔,可他依旧下不了决心真正去毁灭他的家族。”
沈绥一怔,随即她反应过来,点点头道:
“确实,否则他就不会自裁,留下那样一个开启几率渺茫的机关长命锁给自己的儿子。他完全可以活下来,自己寻谋复仇,自己完不成,还可以教导自己的儿子完成。如此迂回的方式,大概就是他内心的真实写照。”
“是啊,鸾凰尹氏,是天道孕育而生,也当由天道决定这个血脉是否该消亡。这就是望舒郎内心的决定,他所做的只是埋下了一粒种子。天道让他的儿子发现了机关长命锁,并破解密码,看到了其内的密信。这还不够,天道还要决定他的儿子,是否真的会替他完成复仇。这当中一步出了差错,都不会带来复仇的结果。几率太渺茫了,或许他内心深处也会想,就让这封密信藏在长命锁中,再也不要问世。”
“可最终这封密信还是让他的儿子看到了,难道……是上天要亡我尹氏?”沈绥迷茫问道。
“傻孩子,望舒郎的儿子是否真的实施了复仇,还是未知数,你切莫这般早就下了定论。天道幽茫,岂是我辈凡夫俗子所能参透。且看罢,不论是什么结果,你都要做到坦然面对。你有你的立场,你的信仰,坚持下去,这样就足够了。”司马承祯笑道。
沈绥沉默片刻,眸中坚定神色回归,向司马承祯深深一揖,拜道:
“多谢师尊开导。”
***
在姑臧县城整顿一夜后,第二日清早,千羽门一行就与道门一行并作一路,继续踏上了西行的旅程。
此次出行,司马承祯只带上了自己的大徒弟陈师兄以及陈师兄的四名弟子——玄和、玄顺、玄共、玄生。司马承祯在道门地位非凡,但早已卸任道门掌门人的位置。陈师兄亦不是掌门之位的接班人,这一趟出来,倒也不碍着打理门内的事物。按照司马承祯自己的话来说,他此行,抱着私人的目的,并不代表道门的立场。
走了一日的路程,一行人于五月初二抵达了凉州府城。由于事先并未通知兰陵萧氏,司马承祯一行也早已换下道袍,穿上了寻常百姓的服饰,因而一行人入城时,并没有引起太多的注意。他们入住凉州府城的归雁驿,直到此时,沈绥才得到长安传回的张说病逝的死讯。
与这个消息一起送达的,还有一封来自幽州的书信。写信人正是李瑾月。
用晚食前,沈绥一直在读李瑾月寄来的信,张若菡凑在她身侧,听她一字一句将信中内容读出来给她听。无涯在一旁布置晚食的碟箸,不远处,沈缙正端着一小碗肉糜菜粥,一点一点喂千鹤吃下。颦娘扶着千鹤,用帕子垫在她下颚之上,掰开她的口唇,每喂进去一勺,就辅助她阖上口齿咀嚼吞咽。
她们也都在听着。
这是李瑾月寄给她们的第九封信。她几乎每个月月底都会写一封长长的书信,记录这一月发生的大小事,每次都差不多在月初送到沈绥手中。
李瑾月与范阳李氏的九郎君李长雪成婚也有大半年的时光了,婚礼办得还算气派,幽州有头有脸的大世家都出席了。婚后,二人虽有夫妻之名,但却并没有夫妻之实。李长雪自知自己是这场联姻的工具,并不想讨公主嫌恶,很识趣地一直躲得远远的,依旧醉心于他的书画与诗作。而李瑾月,也照旧出入军府大营,整顿军队,训练新兵。
这段时间,李瑾月按照沈绥此前为她规划的道路,在一步一步踏踏实实地向前迈进。至如今,当年薛家军大大小小的将领,已被她收编了八成以上,整个幽州府的兵力,实际上已然掌控在她手中。她调回了戍守瀚海军的尉迟焉,重新回到她身边协助。与程昳、徐玠一起,掀起了整肃清洗整个幽州的全新风向。
圣人派去幽州执掌军政大权的新任节度使乃是当年于吐蕃之战中建立起赫赫威名的张守珪。此人的到来,显然给李瑾月很大的压力。张守珪,是现在朝中萧嵩萧相一党的。而萧嵩支持的,乃是三皇子。圣人这招不可谓不高明,他是想试探三皇子与李瑾月是否真的联盟,张守珪与李瑾月在幽州的一切动向,都会成为圣人判断朝内局势的最好证明。
数月前张守珪刚刚抵达幽州时,李瑾月曾写信询问沈绥,该如何应对。沈绥的意思是,对张守珪,表面要敬重,内里要疏远,他说什么做什么都由他,只要他不越过底线侵犯军权的掌控,一切都好说。而一旦他打算收缴李瑾月手中兵权,则绝对不能让步,收买此人是关键,实在收不到麾下,则不可心慈手软。
数月后,李瑾月传来初步的喜讯,张守珪已然被说动,有意合作。
军政之上的事,永远是李瑾月信中的主题。而关于她自己的私人生活,她提及甚少,大多一句“甚好”或“安康”便带过。只是她每每写到书信最后,总会提一句杨玉环最近的近况。这孩子,沈绥走后就以正式的女兵编制加入了拱月军,经过三个月的新兵训练后,以出色的成绩,被选在了李瑾月身侧任亲兵,现在也能挥舞刀剑,弓马骑射,有些身手了。李瑾月信上提及,她性子沉稳了许多,话也少了,这么长时间的锻炼,对她的改变是极大的。眼下,李瑾月还在为她单独开小灶,教导她读书习字与兵法谋略,这孩子学得很认真。虽然天赋不高,但肯努力就是好样的。
这个月的信,李瑾月字里行间显得有些无奈,她提及杨玉环与李长雪之间的关系之恶劣让她左右为难。李长雪虽与她无情,但毕竟无辜,也没有做错什么事,她实在不明白为何杨玉环每次见到他的态度都如此恶劣,一点也不给李瑾月面子。
这年上元节,难得她与李长雪坐在一起饮酒谈心,李长雪很抑郁,到最后喝醉了,与她说:
“我实在不明白,到底我是你驸马,还是杨玉环是你驸马。你们每天都腻在一起……好像和你成婚的人是她。我知道我们的婚姻没有什么值得当真的,我也不是吃醋,我只是想说,如果哪一天你不需要我了,能不能和离,你放我自由。”
李瑾月无言以对。
“还有,你别负了那小姑娘……”李长雪最后补充道。
李瑾月在信中最后写道:吾不知此言为何,又当何解。还望伯昭,如悉赐教。
“她当真不知道吗?”张若菡听沈绥读完后,幽幽问道。
“哪能不知,只是不愿面对罢了。”沈绥将信纸重新折好,装回了信封中,收在了信匣内。
“唉……玉环很快就长大了,就要到适婚的年纪了。当初你们收留她的目的,也要到执行的期限了。这往后,可如何是好啊。”张若菡叹息。
“这只能看她的选择了。”沈绥道。
说话间,沈缙与颦娘已经喂完了千鹤,围到了食案边准备用食。沈绥亦坐到了食案边,无涯已经将木箸递给了她。沈绥夹了一块醋鲤放入了张若菡碟中,又夹了猪肉放入千鹤与颦娘碗中,道:
“别多想了,大家吃饭罢。”
食物入口,却不是滋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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