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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依稀记得, 那夜她做了一个梦,一个可怖的梦。她的周身全是火, 有人呼喊着她的名字,她站在大火包围之中, 惶然四顾, 却见不到任何人。
“莲婢……莲婢……”那个声音呼唤着, 渐去渐远。
“你是谁?!”她放声追问。
“我要走了……”那个声音最后说道。
当她凌晨时分清醒过来时,发现汗水已然濡湿被褥。她周身酸软地在床榻上躺了片刻,才缓缓坐起身来。恍惚间,觉得自己昨夜并非睡了一觉, 而是在外跑了整整一夜。
“无涯?无涯!”她呼唤道。
可是,以往会立刻回应的侍女无涯, 今日却不知为何, 唤了半晌未曾有任何回应。
她无法,只得自己下得榻来, 着履,寻了一件厚重披风披上, 缓缓推了门走了出去。屋外一个人也没有, 她院中的下人们似乎一夜之中都消失了。府内静悄悄的,清冷的寒风吹拂,她裹紧了披风,往院外走去。
这是怎么了?虽说昨夜是上元佳节, 一宿欢闹, 可不至于今日一早大家都没起身罢。昨夜她未能出门游街, 颇有些遗憾,因着前些日子就染了风寒,连日高烧,一直在家中养病,就连昨日赤糸邀她上元夜出门游玩,她都不得不推掉。公主这些日子都在宫中出不来,她过了好几日独身一人的日子,躺在病榻上,颇有些孤单。
发了一身汗,她感觉好多了,烧怕是退了,或许,今日她能去寻赤糸了。昨夜没能陪她,她定要怨怪自己了。想到此处,她微微笑了笑。
她走出院门,穿过庭院,绕入回廊,缓缓走到了父母亲正院的西侧,就在这时,她看见了一大群仆役正围在正院门口,七嘴八舌地议论着什么。无涯小小的身影也在其中,她人小,正躲在大人们身后,似乎在偷听些什么。她背对着她,她看不清她面上的表情。
她本想出声呼唤,奈何寒风一下吹散了她虚弱的声音。她紧了紧领口,干脆走上前去。她从后方靠近大人们,原本想拍一下无涯,吓唬一下这个小丫头,然而一个可怕的词,却忽而钻入了她的耳中。
“……火灾……”某个仆役小声说道,满面惊恐。
她一下顿住了脚步,开始仔细倾听大人们的说话声。
“真是可怕,烧死了多少人啊?”
“你说呢?太平公主府那是什么地方,仆役、守卫数百,加起来能有上千号人。一夜之间全没了,惨不忍睹啊。”
“这是怎么回事啊?难道是昨夜上元灯会,不小心走水了?”
“哪里是那么简单的事。我方才听外院跑腿的小厮说,他昨夜就在火场附近,那大火把天空都照亮了,火光好似一只火凤凰在天空上惨叫嘶鸣,好多人都看到了。听说,太平公主被烧死在棺木中,那棺木就浮在公主府那一片宽阔的人工海中,烧得焦黑一片。而且,昨夜有人于丹凤门城楼之上见到了尹驸马的尸首,倒吊着还在滴血,太可怕了。好像是得罪了神明,受到了惩罚。”
“天哪……举头三尺有神明啊,以后千万别做亏心事。”
她能够感受到自己面上的温度在一点一点地褪去,不只是面上,她周身的温度都失去了,厚重的披风不能遮蔽丝毫寒冷,那种寒是从骨子里钻出来的。她僵硬地站在原地,脑内嗡嗡作响,她完全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仿佛大脑放弃了思考,也拒绝去相信大人们所说的话。
就在此时,无涯无意中回头,猛然看到了站在后方的她,登时惊呼:
“三娘?!”
仆役们的议论因着她的这一声惊呼霎时变得鸦雀无声,所有人都面现惊惶神色,呆呆地望着她们周身苍白若纸的三小娘子。
“三娘!您什么时候来的,这天这么冷,您还病着呢,无涯送您回去!”无涯几乎是扑到了她身侧,拥住她,就要将她往内院带去。
“无涯……去备车,我要去……”她低声呢喃着,僵在原地一动未动,无涯竟然未能拉动她。
“三娘……”无涯手足无措,泪水在眼中打转。
“去备车,我要去……镇国公主府。”她重复道。
“可是,郎主临走时吩咐过,今日您绝对不允许出门的。”张九龄凌晨时分接到太平公主府大火噩耗后,没多久就被召入宫中,至今未归。临走时特意吩咐过府内的下人,绝对不允许三娘子出门,也不要告知她太平公主府的事。哪里晓得,三娘子会提早被噩梦惊醒,独自跑了出来,听到了所有的消息。
“去备车,去备车……”她一遍一遍地重复着。
有几个下人前来劝说,她全然不听。如果没有人能听进去她的话,那么她就自己去。她拨开人群,踉踉跄跄往前门走去。
“三娘!三娘!”无涯哭喊着死命拉住她,“您还没有更衣洗漱,还未用朝食,怎能就此出门啊?哪怕多穿上几件衣服罢。”
正拉扯间,正院内走出一名白衣胜雪的美妇人,她一出现,张若菡顿住了脚步,无涯也不敢再吵闹,啜泣着立在一旁。张若菡周身颤抖着,披在肩上的斗篷也歪了,她却也不去整理,一头青丝散乱,形容狼狈,却依旧美得惊心。十二岁的年纪,已然清隽秀美若仙境白莲,只是白莲不堪寒风摧残,破碎凋零时所展现出来的美,无疑让人心底凄惶。
美妇人上前,为她裹紧披风,系牢束带,理了理她的长发,抚着她冰冷的面庞,将她揽入怀中。
“母亲……”张若菡呢喃呼唤。
“我的好孩儿,你要去便去罢,母亲陪你去。”
两刻钟后,张若菡洗漱更衣完毕,迅速上了车。母亲已然在车上等她了。她们的马车穿越街道坊市,向着太平公主府所在的长乐坊行去。长乐坊距离大明宫不远,就在丹凤大道东侧翊善坊的东面。马车走到坊外时就被禁军金吾卫拦下,长乐坊暂时被封锁,闲杂人等不允许入内。母亲出示了张九龄的腰牌,秘书省左拾遗令,然而金吾卫并不认。正不知如何是好间,恰好遇见一位金吾卫副统领,此人是父亲好友,见到张氏母女齐至,想起张家与太平公主府的渊源,便从宽放行,张氏马车才得以入得长乐坊内。
马车停在了太平公主府焦黑的阙门前,张若菡让母亲留在车内,自己与无涯下了车。占地半个坊,金碧辉煌的镇国公主府,已然是一片焦土。焦黑的高大阙楼,无声地望着下方那个一席白衣的女孩,仿佛无言诉说遭受的痛苦。刺鼻的烟熏还在弥漫,火扑救了许久,尚还有余烬。
张若菡站在阙楼前,默然仰望,眸中布满了难以置信。她无论如何也无法相信,昨日还好好的公主府,为何今日会变成这副模样。
远处,正有兵士不断从焦黑的废墟之中挖出烧焦的死尸,他们用担架抬着,堆上车,一具又一具,仿佛他们从来不是人,只是一块块烤熟的肉。她没能迈开步子上前去辨认那些焦尸,但她不看也知道,那不会是赤糸,赤糸的体型没有那么大。
赤糸,也不会死。
她不会死的,她怎么会就这样走了?对了,她说过,她昨夜要偷偷溜出去玩的,她定是偷溜出去了。她一定躲过了大火,她一定没事的。
可是……她的家没了,她的父母亲没了……还有琴奴……那孩子还在吗?所有的一切都没了,即便她还活着,她该怎么办呢?
还有我呢,哪怕她什么都没了,我也会照顾好她的,以后就让她……让她住在我家,住在我身边……
张若菡,你何时变得这般自私?你考虑过她失去一切的心情吗?
何况,她在哪里呢?赤糸?
“无涯,她在哪儿?”她不由得问出了口。
无涯缓缓捂住了唇,无声流泪。
她双腿一软,缓缓跪在了阙楼前。她呆呆地望着废墟上空缓缓上升的青烟,脑海里一片浆糊。时而试图说服自己赤糸还活着,时而又惊惶赤糸失去了一切该怎么办,随后又为自己的自私所不齿,最后她重归迷茫,她不知道,那个总是跟在她身后,缠着她粘着她的红衣人儿在何方。
无涯一面抽泣,一面想将她扶起,奈何她却跪在地上,身躯瘫软,根本起不来。地面上被沾染着炭火余灰的污黑脏水染湿了她的靴沿,在她跪下后,又彻底脏了她雪白的衣裙。无涯没有办法扶起三娘,于是她也跪了下来,陪三娘跪着。
后方马车中的母亲瞧着女儿跪在地上的模样,重重叹了口气,却也不下车。她缓缓拨动手中持珠,道了一声:“孽缘。”
她没能注意到,远处正有一名白衣比丘尼,苍白着面色,与她一般跪在太平公主府的废墟前,双手合十默念佛经。那比丘尼静静地看着她,看了良久。最后才站起身,缓缓离去。
“三娘,咱们……咱们起来罢。”无涯终于不忍心,用力将张若菡从地面上拉了起来。
张若菡却推开她,迈步沿着太平公主府的围墙走了起来。她步履蹒跚踉跄,身上满是脏污,视线却一刻也离不开那片废墟。如若不是废墟内有禁军把守,不允许进去,她就要跨进去了。
无涯只能跟在她后面,想出口唤她,却忽闻马车内的娘子道:
“让她走罢,咱们跟在后面。”
“是。”无涯用衣袖擦擦眼泪,默然上前,跟在了张若菡身后。马车辚辚然跟在两个女孩身后,车内的女子无言垂泪。
那白衣女孩,就这般走着,沿着墙垣一路往东,出了坊门,又往北,路途遥远,她步履缓慢,好几次,她仿佛喘不上气来,扶着墙垣顿住身形,手掌压着心口努力喘息着。到最后,她几乎是扶着墙垣一点一点往前挪动。后方的无涯与马车中的母亲心如刀绞,可是谁也没有去打扰她。
不知多久,她终于走到了公主府的后门。她的手,摸到了墙垣上一块小砖,缓缓取了下来,苍白的面颊上绽放了笑容。
她说,这是她悄悄抠下来的,踩着这个空档,就能攀上墙去,再从另一面塞回去。多少次,她都是这般偷偷溜出府去,去找自己玩。
她又摸到了后门立柱上的两道刻痕。那日,她们在这里比个子,张若菡总是比她高出一小节,她是那样不服气,孩子气地发誓要长得比张若菡高出一个头。
赤糸……你会长得比我高的,你会的……你不要离开我,我想看你长高长大后的模样……
忽而,她仿佛发现了什么,几乎是扑将而去,却一时不察,脚下一绊,重重跌倒在地。
“菡儿!”车内的女子再也无法忍受,泣声呼唤,从马车内跳了出来。她几乎是与无涯同时跑到了张若菡身边,将她扶起。
张若菡手侧已然擦破了一大块皮,血水在缓缓溢出。可她却浑然不觉,只是如获至宝一般捧着一个东西,笑得开心极了。
“菡儿……”
“母亲,莫哭,您瞧。”她张开手掌,一块脏兮兮的玉佩躺在她掌中,“她还活着,她果然还活着。我就说,她那么机灵的人,见着这般猛烈的大火,怎么会不躲避。”
那日归府的马车上,她紧紧握着这块玉,贴在心口,微微笑着,一直喃喃念叨着一句话:
“她还活着。”
可是她若真的还活着,她在哪儿呢?还会回来吗?那个时候,张若菡未曾去想这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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