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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房张九宾幼年时夭折, 没有后代留存。四房便是张九皋, 现任岭南节度使, 远在韶州。他的妻妾子女也都跟随他守着韶州老家。
因而算起来, 如今张家主人之中只有老夫人卢氏, 九章妻王氏、妾孙氏,再加上刚刚归省的张若菡。其余的, 便都是仆从了。
“太夫人,您可别拜我, 我受不起。快起来,快起来。”眼瞧着老夫人卢氏杵着拐杖就要给李瑾月行礼,李瑾月连忙上前相扶。卢氏于她来说, 是祖母级别的人物, 她是发自内心地敬重她老人家,在老人面前,她只是晚辈, 不是公主, 晚辈怎可受长辈拜见,这可是会折寿的。
卢氏今年已将近七十岁了, 鬓发苍白, 但皱纹甚少,身材娇小, 但仪态端方。腿脚有些不方便了, 走起路来有些蹒跚, 但世家大族贵女的气质跟了她一辈子,到老了,也依旧风韵犹存。她手持佛珠,衣着素雅,也是佛家信徒。张若菡就是随了她,才会清心礼佛。这祖孙俩,就连气质都十分相似。
“莲婢……”老太太一眼就看到了心爱的孙女,呼喊道。
“祖母。”看到祖母喜悦的表情,听到祖母恳切的呼唤,张若菡冰雪之颜动容,俯身跪拜,给卢氏磕头,“孙儿不孝。”
“罢了,起来罢,孩子。”到底还是心疼这个孙女,老夫人抚摸着张若菡的头顶,颤声说道。
祖孙执手,孺慕之情油然而生。半晌,老人笑道:
“回来就好,回来就好。今日是除夕,你回来就是喜上加喜。家里做了许多好吃食,瞧你瘦得,今天可得多吃点。”
“是,祖母。”
提起吃食,李瑾月连忙将食盒献宝而出,笑道:
“我府里厨娘刚做了樱桃毕罗,带来给大家吃。”
“公主真是有心了。”二房媳妇王氏接过,忙道。她也未推辞谦让一番,互送食物是大唐贵家之间交往的习俗惯例,除非不愿与人来往,否则一般不会辞让。
一番寒暄,女眷们于后堂分宾主落座。老夫人卢氏被让到高位上,李瑾月陪了旁席。张家出身仕宦世家,遗有魏晋之风,看重风度礼仪,无论外子亦或内妇,均秉持修身之道。一家人都是风仪高洁之辈。卢氏、王氏,皆出身名门。卢氏是范阳卢氏之女,王氏是太原王氏之女,家风严整,门阀传承数百年,极有素养。因而这内堂会客的场面,一眼望去真是赏心悦目,无论是年长的老妇,还是年轻的女子,各个都神采斐然,谈吐优雅,令人心旷神怡。
自则天皇帝后期,原来的关陇贵族以及山东门阀,大多衰败下来,子弟凋零,远远不复百年前的辉煌。南北朝时,门阀最看重门第,决不允许不同门第的男女通婚。但是到了则天皇帝后期,很多名门不得不自降身份,将家中女儿嫁给一些寒门出身的朝中高官俊杰。韶州曲江张家三兄弟,就是其中的代表人物。
“两年未见太夫人,依旧是光彩照人。”李瑾月笑着夸赞老人家。
“黄土埋颈的人了,何谈光彩照人,你这孩子就是嘴甜…呵呵呵……”卢氏摇头笑道。
李瑾月嗔道:“太夫人说得哪里话,要论风度礼仪,当朝何人能胜得过您啊。您可是一手教导出子寿公那样高绝的人物。想当年阿父还因为钦慕子寿公,命满朝文武缝笏袋上朝呢。”
众女闻言,都掩唇而笑。此事被长安人常年传作佳话,无人不晓。
张九龄早年在朝,得到了圣人的赏识,有很大一部分原因,就在于他那一身魏晋风度。唐人大多雄伟,膀大腰圆,身材壮硕。但张九龄却不然,清骨孑孑,五绺长须,一身的仙风紫韵。大多数官员上朝时,都喜欢将笏板插在腰带之中上朝,入殿后才取出,捧在手中。下朝后,又将笏板往腰带里一插,跨马而去。张九龄却不然,让妻子给他缝制了一个专门装笏板的布袋,让仆从提着,从不将笏板往腰间插。一日下朝时,九龄递笏板于仆从装袋子的一整套动作被圣人注意到了,顿时移不开眼,大赞他仪态美绝。第二日就命满朝文武学习子寿公,让家中妻妇缝制笏袋,盛装笏板。谁要是再敢举止粗鲁,把笏板往腰带里插,谁就要受罚。
实际上,张九龄之所以不往腰带里插笏板,倒不是因为魏晋风度,而是因为他太瘦了,笏板插在腰间,总会掉下来,特别是上马时,很不方便。不过现在,倒也没人在意这个真实的原因了,此事张九龄自己也觉得无奈又好笑,每提此事,张家人更是乐此不疲。
晋国公主一席话,将内堂中的气氛变得更加温馨和谐起来。女人们随意拉着家常,说些时下新奇的话题。因着张若菡刚从慈恩寺回来,话题就自然而然地转到了最近的怪猿案上了。怪猿案实际上牵涉到了如今朝堂内的一些微妙局势。张家本来就置身事外,作为张家内妇,以老夫人卢氏为首的女人们都是很有政治见地的,绝不会多加口舌、图惹是非。话题一直轻飘飘,没有涉及到内里最核心的东西。倒是老夫人对此案的破案者沈绥很是感兴趣,还专门询问张若菡,是否见过沈绥。
张若菡稍作犹豫,没有立刻回答。她作为一个未嫁女,虽然自号居士,清修佛法,但在家人眼中,她依旧是不能轻易与外男来往的闺秀在室女。她若承认和沈绥见过面,有过交谈,实为不妥。但,她与沈绥见面这件事,实际上已经被不少人知晓,特别是被韦十二郎知道了。韦十二郎与张家有千丝万缕的关系,她若眼下不承认,他日家里人从韦十二郎口中知晓,她此刻的遮掩,倒显得她与沈绥关系不一般起来。
思考到这里,她知道此事决不能给人欲盖弥彰的味道,不若大方承认,反倒坦然清白。实际上她与沈绥也确实没什么,她可不希望别人误会,特别是……现在席上还有一个人,正目光灼灼地看着她,显然这个人也很关心这个问题。
不着痕迹地叹了口气,张若菡淡然道:
“若菡有幸见过这位沈翊麾一面,那日他来寺中查案,若菡亦在旁侧。”
“哦?”老夫人初时有些吃惊,她本不以为张若菡会与沈绥见面,虽说慈恩案时张若菡困在寺内,但张若菡是在内院之中,不会轻易与外人见面,想来也不会与沈绥照面。没想到,还真的见过了。吃惊过后,老夫人忽的喜上眉梢,但面上却故作镇定,问道:
“莲婢觉得此人如何?”
想起沈绥的风仪姿态,那深邃难测的漆黑眼眸,还有那永远挂在唇边的笑容,偶尔犯傻促狭般的举动,张若菡心下不由升起一丝谑意。她觉得这人是个趣人,也是个深不可测之人。这世上大多人在张若菡看来,不过庸人,无趣至极。甚少有人能让她提起兴趣,因而她对这个沈绥的印象并不差。
但心里话可不能完全诉诸于口,张若菡只是道:
“沈翊麾是个极聪慧的人,时有惊人之举,不拘一格,很是难得。”
听闻张若菡的评价,卢氏心头更是欣喜。张若菡内心有多骄傲,她比谁都清楚。她这个孙女太过出色优秀,大多男子在她面前只能自惭形秽、甘拜下风。再加上小时受过刺激和打击,她封闭内心已经许久,基本不会正眼去看哪个男子。她对沈绥的评价,真是闻所未闻得高,从未有哪个男子能获得她如此评价。
莫非有戏?改日有机会,要让二郎把沈家大郎招来相看相看,问问他的想法。哎呀,他若是娶妻了可不行,不能委屈咱们莲婢做妾,得打听清楚了才妥当。老太太心中转着念头,打算稳重行事,暂时不要将这样的想法让莲婢看出来了,否则她又要有逆反心理。于是岔开话题,说起了年节上的一些事。
“公主晚间可要入宫中赴家宴?今晚得跟圣人一起守岁罢。”老太太向李瑾月问起此事。
可没想到,李瑾月却并没有立刻回答这个问题,温情脉脉的内堂之中出现了短暂又令人难耐的静默时刻。只见这位掌兵公主斜倚着凭几,单手曲拳撑住太阳穴,目光一瞬不瞬地看着斜对面的坐席,出神的模样。那一双杏眸半眯着,晕着冷光与刺痛,威势逼人。但是那强作的威势下,却藏着忧虑和忐忑,唇角抿得紧紧,隐忍、受伤又薄怒。这模样清晰地映入在场众人眼帘,一闪而过,很快她面上就带上了温和笑容,转过头来回应老夫人的问话:
“自是要进宫的。许久未回,阿父可饶不得我在外。”说完,淡笑起来。
老夫人不动声色,心底却发紧,暗道真是孽缘,纠纠缠缠这许多年,还是放不开。张家其余女人们面色也隐有古怪,显然应当都看出来了,方才公主紧紧盯着的人,可不正是张若菡吗?可张若菡呢?却局外人般,低眉垂眸,闲静淡漠。
这些年来,张若菡凭空蹉跎年月,出嫁不得,明面上,大家都说她性格出世,太过恬淡,不是为妻为母的好人选。但实际上,愿意娶她的儿郎多得是。慕容辅的二儿子就是其中之一,对张若菡已然爱到骨髓里,非她不娶,因而哪怕冒着让家族丢丑的险,也要搏一搏。但是慕容辅之后,再无人家敢来提亲,一个很重要的原因就是,有一个骇人听闻的绯闻传出,这绯闻就是关于张若菡与晋国公主李瑾月的。
双花并蒂怎结果,磨镜相扶不允俗。堂堂皇室嫡长女,与名臣家的千金,传出磨镜丑闻,时人多闲言碎语。张若菡幼年时曾是李瑾月伴读,二女有同窗之谊。原本,晋国公主十五出国子监入军,那时已与张若菡分道扬镳。十七岁时,公主更是远赴安西都护府,与驻守安西都护府的大都督萧义夫的嫡次子萧八郎完婚,之后一直与夫家一起戍守边疆,两人已无来往。
就在四年前,发生了慕容家来张家提亲自取其辱这件事,那一年恰逢王皇后出事,李瑾月当时被软禁在长安晋国公主府中。此前一年,萧八郎死于战场,公主失了丈夫,这一年生母又死,整个人非常消沉悲痛。那个时候张若菡念及过往情谊,时常出入公主府,公主对她非常依赖,须臾不能离,举止亲密更是超越一般的关系,当时府内便有这种传闻传出,但很快就被公主以雷霆手段压下,然,未曾想却被慕容家恼羞成怒之下扩散流传。之后张若菡主动疏远公主,公主却似乎不想掩饰了,那段时间经常以各种借口来张家探望,其心思一目了然。如今看来,此事绝不是空穴来风,是确有其事。只是,或许不过单相思,张家人心里对此都很清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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