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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正当他暗自窃喜时,歆怡却得寸进尺地宣称。“你若时时、事事都用三从四德来约束我,那就是‘待妻过苛,酷夫之过’!”
“这又是哪位圣贤的话?”叶舒远的眼睛像冬夜一样漆黑地望着她。
“我,是我这位圣贤说的话。”
叶舒远嗤鼻冷笑。“胡闹!圣贤经论岂可随意冒渎?”
歆怡认真地警告他。“别把我当无知小童对待,你有家规,我有族法;你饱读圣贤经典,我也没少念诗书礼教,为什么只得让你管着我,就不许我管你?”
“因为我是男人。”他毫不谦虚地说:“你既然视诹诗书礼教,就该知道‘在家从父,出嫁从夫,夫死从子’,是女子最该遵守的纲常。”
歆怡不屑地撇嘴道:“得了吧,那书是你这样的男人写的,话是你这样的男人说的,自然是向着你们男人的,为何女人就得照着做?再说,如果每说一句话、每行一步路都非得符合‘笑不露齿、行不露足,有口不言,有目无睹’的礼法教条的话,那女人的生活不是很无趣吗?”
她的话并非无理取闹,但叶舒远不为所动。“虽然无趣,但有序。若失了序,天道无常,人世间将重回混沌。你以为日月无光,天地无形就很有趣吗?”
歆怡想了想他的话,似有理又无理,可一时半会儿也弄不清楚,困意倒是上来了,便倦倦地说:“你说得也许没错,可是天都要亮了,我们吵这些有什么用?”
“当然有用。现在才学虽然已经太迟,但你仍得学会出言有礼、举止谦和,否则进了叶府,你的日子会很不好过。”
叶舒远的提醒并未真正进入歆怡的耳朵,因为当她毫不斯文地蹬掉鞋子坐上床时,脑子里忽然一个念头闪过,不由得心头小鹿乱跳。
抬头看看他,而他也正盯着她瞧,让她更加心慌,小声问道:“你你要跟我睡在一起吗?”
正一心想着如何调教她的叶舒远暗自呻吟:这女人当真只会“实话实说”吗?
见她瞪着黑白分明的大眼睛等待他的回答,他对这个什么都似懂非懂,言语却出奇大胆的新婚妻子甚感尴尬,只好神色不改地提醒她。“我们成亲了。”
歆怡白他一眼。“我知道,可你没有回答我的话。”
“既然成亲了,我们当然要睡在一起。”
“可是、可是我们才刚认识”
“那又如何?”她的不安和胆怯让他获得了一种连自己都诧异的快乐,自从与她认识以来,他在口头上就总被她压制着,此刻总算看到她畏缩的样子,于是很想逗弄她,就算是对她一直让他处于下风的小小报复吧。
他的表态让歆怡更加心慌意乱,心中的忧虑让她忽视了他眼里奇异的光采,她紧紧抓着被子,眼睛不敢看着他,低声说:“陌生人不会睡在一起。”
“经过今夜所有的事,你还认为我们是陌生人吗?”
“我、我不知道等等。”在看到他忽然走过来时,她忘记了嬷嬷要她顺从他的话,惊慌地问:“你要对我做那种事吗?”
叶舒远停住脚步,问她道:“哪种事?”
见他总是反问她,歆怡急了。“你别装傻,就是那种、那种生孩子的事。”
这次不仅她满脸绯红,就连叶舒远的脸也红得如同煮熟的虾。面对说话这样直截了当的她,他再也没法继续逗弄下去,只得狼狈地撤退投降。
“既然累了,你快睡吧,我暂时不会对你做任何事。”
“真的吗?”虽然只是“暂时”但歆怡仍毫不掩饰地大大松了口气。见他点头,她的身子往床里挪了挪,抓起一个枕头放在床中间,大声地说:“楚河汉界不可逾越,说话骗人你是小狈。”
“别忘了,我是你的夫君!”叶舒远不悦地说:“难道你的私塾先生没有教过你,妇言最为重要的就是‘毋粗言,莫高声,忌闲话,休狂语’吗?”
“有啦、有啦,你真的比我的私塾老夫子还像圣人呢。”歆怡哀叹着,躺进已经铺好的被子里,闭上眼后嘴里还咕哝着。“难道圣人不是人?不需要吃饭睡觉、屙屎撒尿、玩耍嘻笑?干嘛弄出那么多鬼东西来绑住人呢?”
听她一再说出大逆不道的话,叶舒远真想好好洗洗她的嘴,然而看到她疲惫的神情,他什么话都没说,只是吹灭了一根红烛。
“别吹!”已闭眼躺下的歆怡一下子坐起来,大声疾呼。“点上!快点上!”
叶舒远不明就理,但见她情急,忙将刚吹灭的那只红烛点亮。
歆怡看到灯才又安心地倒回去,说道:“洞房花烛得亮到天明才是吉兆”
话说一半,她已沉沉睡去,全然不知她的新婚夫君正皱着眉头苦恼地看着她。
叶舒远无法相信她真的在聒噪这么久后恬然睡着了!而他,却在自己的洞房花烛之夜,独坐灯下发呆。
在回到苏州前,他本无意与她同床而息,一则因为彼此不熟悉,躺在一起徒增尴尬,二来虽有皇帝指婚,但极注重传统礼教的他还是认为“父母之命”不可废,因此在没有面见父母,拜祭祖庙前,他并不认为他与她的婚礼已完成。
可是今晚发生的事情让他明白,在这个桀骛不驯的格格妻子面前,他越早树立“夫严”、“夫威”让她记住自己的身分,对日后叶府的安宁越有好处,否则,她一定会把叶府搞得鸡飞狗跳,不得安宁。
好在回江南的路还很长,他还有时间“改造”她。首先,他得改变她言谈的方式,其次,他得约束她的行为,让她明白他是她必须尊敬和服从的“夫君”!
他坚定地脱掉长衫布鞋,小心地躺在床上。
他想忽略身边有个女人的事实,可是平生头一遭与女人共寝,让他非常地不自在。耳边传来她细细的、平稳的呼吸,鼻息间隐约嗅到的女性馨香,他的心无法控制地狂跳起来,这辈子他从来不知道自己能如此清晰地听见自己的心跳声。
四周一片寂静,很久后,他终于鼓足勇气去看她,立即被她恬静的睡容吸引。
安睡的女子都这么美丽吗?确定她不会忽然睁开眼后,他胆子大了点,第一次仔细地端详起她的五官,不得不承认这是张非常漂亮的脸蛋:细致、优雅、完美。他真不明白,这样娇柔的美女,怎会没有温顺的个性?这么诱人的小嘴,怎会说出那种粗鲁的话来?
看着她,他忍不住想道,如果她能与他夫妻同心,那他会很乐意帮助她,将她调教成一个温柔贤惠的好女人,与她琴瑟相和,做那种唔,她是怎么说来的“生孩子的事”?没错,就是那种事,还有其它许许多多快乐美好的事。
怀着一种期待,烦恼的新郎终于在不知不觉中睡着了。
旭日渐曙,唢呐乐鼓声响起,太和殿前,一行送亲的队伍和众多身穿朝服的王公贵族,正陪伴康熙皇帝向即将启程的新人辞行。
按照传统礼法,在乐鼓声中,歆怡与叶舒远以三拜九叩的大礼,向皇上谢恩。再奉茶给德硕亲王与福晋表示辞别。
今天的辞行与昨晚的婚礼一样隆重,但多了些离别的伤感和骨肉分离的无奈,泪眼汪汪的德硕亲王夫妇直把女儿送出宫门,才转道回府。
离了皇宫,送亲队伍迤逦出城,尽管天色尚早,但京城人都知道,今天是德硕亲王府的歆怡格格出阁离京的日子,因此前来送行、看新郎新娘的人群,将皇宫通往御河码头的各个街口堵得水泄不通。
礼部派出护送额驸和格格回乡的船只,早已停泊在御河码头,其中有主船、副船各一艘,护卫船四艘。所有行李、嫁妆和路上需要的食物及水都已经装船。
歆怡和叶舒远登上主船后,副船上的福公公一声号令,船队起航,往南而去。
当熟悉的景色渐渐变得模糊时,歆怡的心沉甸甸的,眼里充满了泪,但她悄悄地擦去,没让人看到。
好在从未乘过大船的她,很快就被船上的新鲜事物所吸引,不时东摸摸,西看看,倒也淡忘了与家人离别的哀伤。
“这船真大。”她兴奋地对秋儿说:“这舱房就像我们府里的房间一样,如果不是有点摇晃,谁会知道这是在船上?”
“是啊,听福公公说,这是曾随皇上南巡的檀船呢。”
“能得皇玛法如此宠爱,我真幸运。”她感激地说,逐一扫视着满室精美的装饰和摆设。当看到嬷嬷正在按照她的习惯布置床铺时,又说:“康嬷嬷,干嘛弄得那么仔细,我们又不是要在这船上住一辈子。”
嬷嬷检视着锦衾丝褥,抚平绣枕上的褶痕,轻声道:“不弄仔细哪成?到苏州府前,这船就是格格跟额驸的家,得住得舒坦才行。”
从早晨伺候格格起床漱洗,得知这对新人昨夜虽进洞房却未圆房后,她的心里就一直不踏实。不圆房,哪是夫妻?不合婚,怎得子嗣?女子无子,在夫家怎会有地位?最最要紧的是,得不到额驸的怜爱,格格日后的日子该怎么过?
不懂乳母的忧虑,歆怡只是问道:“到苏州得多少日子呢?”
“听说如果天气好,路途顺的话,两个来月就到了。”
“两个来月?”歆怡感叹道:“难怪船上啥都有,连厨房、磨坊都备齐了。”
“是啊,可这也是富贵人家才有的,小户船家和跑船人,谁有这么好的待遇,大都是舱板上一躺就休息、睡觉,船头火炉一烧就煮饭、烹鱼。”
歆怡看看窗户外的甲板,兴趣浓厚地说:“夜里我倒是想睡在甲板上呢,看着星星睡觉,听着水声入梦,那多有情致啊!”她的话让秋儿笑了,康嬷嬷则连声阻止道:“那可不行,格格是德硕亲王的掌上明珠,是当今圣上的宝贝,怎可折辱自己,睡到没遮没挡的地方去?”
“就是,要是额驸知道了,准说格格没规矩。”秋儿也反对。
“我不过说说而已,又没真的去做,你们干嘛那么紧张?”歆怡笑着起身,对秋儿说:“你比我早上船,一定都瞧过了,现在陪我到处看看去吧。”
秋儿连声答应,主仆二人出了船舱。
站在船尾,看着船后翻滚绵长的白色浪花,歆怡惊叹道:“这船跑得真快,可比我们在昆明湖的船舫神气多了。”
“是啊,可是风也大多了,把格格的头发都吹散了。”秋儿担心地说:“我们回舱里去吧,头发乱了,额驸见到又要说话了。”
哀抚头发,歆怡道:“他就是啰唆。我们到船舷去,那里的风会小一点。”
然而,船舷处的风同样不弱,可是歆怡却发现了有趣的东西。
“嘿,秋儿快看,河里有好多鱼!”她忽然探头到船舷边,指着河水说:“也许我们可以找钓竿来,坐在船上钓鱼呢。”
秋儿看到她整个身子都趴在船舷边时,吓得赶紧拉住她的衣襟。“格格,快退回来,掉下河去可不得了!”
她扭动着身子说:“没事,别抓着我,我不会掉下去你放手啦!”
可是拉着她的力量太大,终于将她拉离了船舷,气得她回头就骂。“该死的秋儿,你没听见啊啊,是你”当看清楚抓着她衣襟的人竟是叶舒远时,她的声音卡在了喉咙,面河邡赤地投给站在一边的秋儿一个责备的眼神,然后抽回自己被抓住的胳膊,对盯着她的叶舒远说:“干嘛那样看着我?难道看鱼儿也违犯你的家规吗?”
叶舒远道:“看鱼虽不违犯家规,但你的行为有失端庄,且騒扰到他人。”
听他又在教训人,歆怡心里烦透了,以夸张的动作四处看看,说:“我騒扰到谁了?这里除了我和秋儿还有谁呢?哦,你吗?如果是这样,没人请你到这儿来,或者,你该待在船舱内读书的,别走出来被我騒扰到。”
叶舒远咬咬牙,克制着心里的怒气,对着船舷外扬扬下颚,道:“他们,你騒扰到的是他们。”
歆怡不由自主地转过头去看,才发现副船和护卫船上,正在摇橹的船工和护航的侍卫们,都一个个瞪大了眼睛往他们这边看。福公公甚至对她咧着大嘴笑。
显然,他们都看到了她刚才探头看鱼的丑态。想到这,她窘得想跑回船舱里面去,可是,为保尊严,她强作镇静地转过身,眼睛望向船尾。
“该死的,我怎么忘记他们了呢!”她轻声诅咒着,可随即又想起一个有趣的问题,当即不管叶舒远是否愿意,也忘了刚刚才惹恼过他,好奇地问:“那些船上不是有风帆吗,怎么还要那么多人摇橹呢?”
尽管对她的粗词俗语很不满意,叶舒远仍心平气和地解释。“这是目前运河上最好的方头船,它虽以风帆为主要动力,但仍需要船工在必要的时候摆橹撑船,以加快船的航行速度。”
“现在是必要的时候吗?”
“是的,一般在启航或遇到风浪时,都需要船工的人力来提速。”
“那我们这艘船呢?也有船工摆橹吗?”
“当然,就在底层,而且人数更多。”
“哦,太好了,我下去看看。”
“我告诉过你,那里全是男人,你不可以随便到那里去。”
歆怡狠狠瞪着他,不满地说:“我不是囚犯!”
“当然不是,夫人,所以请你注意自己的言行。”
他的语气平和,神态却很坚决,歆怡的好心情再次受挫。她很想一意孤行,但从他的态度中深知,他绝对不会迁就和纵容她。
这个念头让她感到很郁闷,却也知道如果跟他硬碰硬,只会让自己之后的行程变得更加不快乐,而她不想那样。因此,她以一声冷哼表示不满后,拉着秋儿往船尾走去。幸好船上有足够多的新鲜事吸引着她,令她很快就将坏心情抛进了运河。
稍后,当她回到舱房时,看到叶舒远正坐在窗前看书,便安静地走到离他不远的椅子前坐下,偷偷地观察他。
虽然与他成了亲,昨夜还与他同睡在一张床上,可她似乎还没好好看过他。此刻在明亮的阳光下,她发现他是个很好看的男人,眉毛不浓也不淡,眼睛不大也不小,挺直的鼻梁让她想起他的个性耿直、执着,他的嘴仿佛天生就是为了教训人而生的,薄如刀刃的嘴皮总是紧闭着,让他看起来显得严厉且难以亲近。
他的坐姿很优雅,尽痹瓶在舱板上,但腰背挺得直直的,修长的手指捧着那本厚厚的书。他的全身散发出一种宁静和自律的气息。
想起他们争吵时,就是极度生气时他也脑控制住脾气,及今早醒来,看到他安稳地睡在她身边,丝毫未逾越“楚河汉界”时,不禁想到,如果他不是擅于掩饰,就是天生缺乏感情,否则,他怎能如此无喜无怒,甚至无欲无求呢?
“找我有事吗?”他突然开口,虽然他的眼睛依然停在书上。
歆怡则因自己的偷看被他发现而十分狼狈,忙垂下头说:“没、没有,我没有在偷看你。”
见她此地无银三百两,答非所问,叶舒远也没多说,继续看书。
而他越不理她,她对他的好奇心就越强,无话找话地问:“你很爱看书吗?”
“算是。”只要她言语得当,他并不排斥她的亲近。
“‘算是’是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大部分的书都很有趣。”
“那就是说有些书你也不太喜欢啰?”
“没错。”
“那你喜欢什么书,不喜欢什么书呢?”
“一时也说不清,等看了才知道。”他如实地说。
歆怡凑近他,趴伏在他身边的凳子上,伸长头颅看了看他手里的书,只看到一些图文,并没看懂内容,只好问他。“你很喜欢这本书,对吗?”
“你怎么知道的?”
“因为从昨天到今天你一直在看。这是什么书?”
“鲁班经。”
“是不是前朝民间广为流传的鲁班经匠家镜?”
“正是,你也知道这本书?”这下叶舒远惊讶地抬起了头,他想不到这个来自皇宫,言行粗率的小女人居然还知道这部就连秀才、举人也未必知道的书。
“以前听塾师说过,不过听说写的都是木匠活计,你一介书生看了有何用?”歆怡从他手中抓过那本书,信手翻着。“还是万历丙午年汇贤斋刻本呢,夫子说这本勘校绘图都极为严谨,很难找到,你怎会有呢?”
见她见识不少,又与自己的观点相同,叶舒远高兴地忽略了她坐姿不端、言词不慎的缺点,兴趣浓厚地说:“没错,这部书是民间木工的营造专着,是研究前朝建筑及木器家具的重要资料,内容非常丰富,最为难得的是前文后图,以图释文,文中多为韵文口诀,融精辟见解于寻常文字中,令人读之受益匪浅。”
歆怡翻着书中的画页,惊叹地说:“真是百闻不如一见,过去只听塾师说,汇贤斋刻本描绘的家具齐全,插图线条自然流畅,人物姿态生动丰富。今天一见,果真如此。瞧这些圈椅、官帽椅、圆角柜画制得多清楚啊!”“小心点,这书可是我花了很大的功夫,才从一位行家那里买来的。”见她翻书的动作粗鲁,叶舒远从她手中取饼书,抚平书角,讲解道:“这本书编纂刊印的年代,正值明代家具的最高成就之时,自然绘制精细完美。”
接着,他讲解着书中的内容,语言通俗易懂。歆怡既被书中维妙维肖的图画吸引,也因他深入浅出的讲解和那些与这部书有关的趣闻轶事而欣喜不已。
她发现,他并非她以为的木讷呆板的人。如果他愿意,他也可以很健谈。而且他知道的事情很多,当他说起喜爱的事物时,不但口若悬河,语气也较为活泼,那自然轻松的神态使得他的容貌更显俊朗出色。
听他如数家珍般地数着家具的样式、木材中硬木、软木的特点,她纳闷地再次问他。“你是读书人,为何对家具木材如此感兴趣?”
听她又问起这个,他本不想回答,但转念又想,既已成亲,让她对叶府有多些了解也好。于是放下手中的书,指指身边的凳子。“想知道答案就好好坐下。”
歆怡听话地挨着他坐下,侧着头望着他,一副洗耳恭听的模样。
这是他们相识以来,她第一次对他表现得如此温顺,叶舒远感到十分诧异,也很满意。这是个好的开头,也许他以后应多与她交谈,那样不仅能改善他们之间紧绷的关系,还能教导她改变语言方式,就算成不了贤淑女子,起码能学着文雅些。
歆怡与他并肩坐在窗下,倾听他说着已经与她的生命密不可分的叶府。
明末清初,手工业发展神速。宫廷贵族和富商巨贾们对华丽家具的需求急遽高涨,擅画的文人们标奇立异,亲手设计各种物什,聘用能工巧匠制作出能满足个人喜好的家具,形成一个个具有特色的家具作坊,叶氏正是其中的佼佼者。
叶氏是家学渊博的书香世家,祖先早在明朝就致力于苏作家具的设计和制作,成为以家具制作为业的江南望族。当时的家具主要产于苏州、广州和北京,形成著名的“苏作”、“广作”和“京作”三大风格,而“苏作”大多出自叶氏作坊。
“那你也会画家具图吗?”听他说完后,歆怡兴趣浓厚地问。
叶舒远点头道:“会。”
“你也会识别家具的材质吗?”
“会。”他的回答很干脆,表现出一种无庸置疑的自信。
歆怡期待地问:“你会为我设计一件家具吗?”
她巧笑倩兮,眉飞色舞,美丽的笑容十分灿烂,叶舒远的心不由自主地被她的笑容牵引,嘴角也绽出一个小小的笑纹,可是他的语气仍多有保留。“那得看你的表现是否令人满意。”
歆怡小嘴一噘。“你是我的夫君,为我做件事都不愿意,真是个小气鬼!”
她的娇嗔并未惹叶舒远不快,还笑道:“圣贤说过,‘先学耐烦,快休使气,性躁心粗,一生不济。’”
“瞎说,哪有圣贤说这话?”看着他难得一见的笑容,歆怡脑袋有点迷糊。
“看看,又不守妇言了吧?是你自己孤陋寡闻,却要随意指责别人。这可是前朝吕氏父子小儿语中的名句呢,难怪圣人曰:‘古有千文义,须知后学通,圣贤俱间出,以此发蒙童。’”
“谁是‘蒙童’?”歆怡急了。“你一会儿拿小儿语说教,一会儿又把我比做‘蒙童’,你这无礼的家伙”
“休得胡言。”叶舒远轻斥道:“哪有贤淑女子像你这般说话的?”
歆怡毫无悔意地说:“嘴巴不就是用来说话的吗?我口发心声有什么不对?再说我本来就是这样子的女人,你别想改变我。”
叶舒远转身面对窗外,双手作揖道:“老天在上,此女愚顽,却是不才之妻,恳请示下,不才要如何让愚妻谨守妇言,夫唱妇随呢?”
老天无言,身边的“愚顽之妻”则哈哈大笑起来,趴在窗舷边模仿他的动作对着天空说:“老天在上,此郎迂腐,竟不知‘山河易改,本性难移’。小女子不愚不钝,只因嘻笑怒骂皆由心生,若要禁言,不如让河水倒流,让日月无光”
说到这,回头迎上叶舒远茫然的目光,她又忍不住笑弯了腰。
那银铃般的笑声在河面上回响,击向叶舒远的心窝,在他心海引起一波震荡。他承认,要在她欢笑时生她的气很难。于是叹息道:“你真得要学学说话,否则回家后,人们一定以为我此番上京功名没考上,倒是从大街上捡回个乞儿当老婆。”
“乞儿?我可是堂堂德硕王府的格格耶!”歆怡抗议。
叶舒远丢给了她一个严厉的眼神。“进了叶家门,人们只知道你是叶府大少夫人,可不会惦着皇家格格。”
这个不愉快的提醒让歆怡快乐的心情变得压抑,想到江南不是京城,她将面对的都是陌生人,也许都是像叶舒远一样不喜欢她的人。而叶舒远迫于皇上的威严不得不容忍她,到了叶府,有谁会因为她是皇上的孙女而对她另眼相看呢?
轻声叹了口气,她问:“我真的很不讨人喜欢,是吗?”
叶舒远怔住,他规范她的言语,并非要扼杀她的快乐。见她神情落寞,便想安慰她,可不善此道的他不知该如何安慰人,只好简单地说:“不是这样的。”
“可是你就不喜欢我。”她委屈地说。
没想到她会有这样的想法,叶舒远一时有点意外,道:“我没那么说过。”
可你用行动表现了。她很想对他如是说,但强烈的自尊让她没有说出口。
叶舒远当然明白她想说的话,但是在连他自己都还没弄明白对她的感觉时,他又能对她说什么呢?
喜欢她?似乎还谈不上,可是他讨厌她吗?看着她,他在心里自问,不,他不讨厌她,当她规规矩矩地坐在这里,温温和和地跟他说话时,他非但一点都不讨厌她,反而感觉到一种淡淡的宁静、温馨和快乐。
可是,她会一直这样乖巧听话吗?
看着她生动活泼的眼睛和洋溢着蓬勃朝气的身躯,他相信,她也许是个能给人带来活力,给悲伤忧郁的人带来安慰的快乐女人,可是作为妻子,她缺乏稳重与优雅,既不安静也不温顺,而那正是他最需要的女人的特质。
想到这,他原本开始畅快的心情再次转为沉重。
歆怡也因他的沉默而更加确定他一点都不喜欢她,并因此感到难过。
就在两人陷入令人不安的沉默时,康嬷嬷带着丫环们送饭来了。
然而,这段不甚愉快的小插曲并没产生太大的影响,由于两人有了第一次令双方愉快的交谈,加上船上空间有限,为他们的独处创造了机会,因此他们之间的交流越来越多。想当然尔,话多必失,话说得多了,歆怡的言词便频频令叶舒远的眉头打折,导致两人口角不断,但也促进了他们对彼此的了解。当夜晚降临时,她与他都感觉到两人的相处自然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