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刚过鸣蜩,一场暴雨毫无征兆,突袭了屹立百年的长安城;这场暴雨来时急,去时更急。
雨后别样清新;甬道间的两溜儿松柏树经雨水滋润,愈加清幽可爱、苍翠欲滴。当日,接到元帝传召的史丹正撑着一把半旧青罗伞,穿过悠长的甬道,忙忙往甘泉宫赶去。
因天降大雨,宏丽的甘泉宫下十几座殿宇,只清凉殿还有奴婢进进出出。当史丹慌慌张张赶到殿外时,正巧遇见几个舍人当门搬卸重箱,许是鞋湿路滑,其中一个哧溜一下,惨惨摔了一跤。
史丹见了,止步不前,稍作停留,直到舍人起来道罪后,他才轻悠悠的走进庭院。
庭院中四处皆有积水。殿宇四角上坐着狻猊、斗牛、狻猊、押鱼、獬豸,鸱吻上又落着十来只黑漆漆的乌鸦;龙形歇山积攒下的雨水顺着房檐流下,径直落在屋下的水坑里,晕出一圈圈大小不一的涟漪。殿前种有两棵槐树,雨珠尚在槐树枝丫上打转,一阵轻风凉凉刮来,那晶莹剔透的小玩意儿连声招呼也不打,啪嗒、啪嗒落在了史丹的青罗伞上。
彼时,门前站着的小舍人慌里慌张下来询问,史丹详细的说了,小舍人又忙进去通禀。
殿内,中央摆着合二并一的冰鉴,里面投了去冬收藏的大冰坨。殿东北角,立着两个青檀博古架,一个主要收集各色宝玉,譬如红玢绿璠、黄瑛蓝玙、橙琬青璇、白珩黑琨;一个用来集藏史乘名作,囊括了自春秋战国以来的千万卷华章。殿西南角,设下一道绀紫步障、一道湖绿步障;两道步障后面,安着四条五尺宽的案几,供三公、丞相议事所用;当中立着一架十尺见方的赤龙蟠凤黄玉屏风,屏风前摆着一条七尺宽红木大案几,案左首边垒着一摞摞奏折,案右首边一尊错金博山香炉里袅袅升起沉木香。
彼时,白发苍须的刘奭正不辞辛劳,批阅各级官员上呈的奏章;渐渐的,两边的奏章渐渐堆到一齐高。
炎夏永昼,天气沉闷。刘奭坐在案前,已经记不清埋首工作了多长时间,他只记得今日呕了几摊血,甚至还降摊数牢牢印在心里。年纪高大的他十分清楚,虽然自己志在千里,可老骥伏枥、年迈体衰,都是自己避不过去的现实情况,如此,再有雄心壮志,也只得想想作罢。
不知是不是连日动气的缘故,刘奭但凡咳嗽了一次,总要接着咳嗽十来次才能消停。
碰巧傅昭仪取来一柄牙色绣栀子花团扇,又看见刘奭捂着嘴咳嗽不止,当即摇头叹了一声,又急急走上前去,递过一方湖蓝绣牵牛花丝帕。
等刘奭咳嗽声渐止,傅昭仪取回丝帕,甩给跟上来的婢女,回过头又道:“臣妾总让陛下歇着、歇着,陛下偏偏不听,如今可好了,竟日竟夜的咳嗽,再这样折腾下去,陛下只怕连肺痨都能咳出来了!”
“哪个皇帝不希望自己洪福齐天?刚才那话,也便只有你敢说;换了旁人,她们一定沉默不言!”
傅昭仪望了一眼刘奭,同时递过去一杯漱口水,“旁人哪有臣妾爱惜陛下的身体?”转眼的功夫,刘奭漱完了口,傅昭仪重新接过,并轻手放到案下,而后自有婢女端走。
“不是臣妾挑唆,陛下自己想想是不是?春宫里随上来的嫔妃对陛下倒还忠诚,可那些新晋嫔妃,长相妖冶,身段风骚,平素只晓得迷惑陛下,何时关心过陛下的身子?”
“你这是嫉妒她们比你更妖娆!”傅昭仪不以为然,瘪了瘪嘴。
刘奭见了,爽声一笑道:“她们尚且年轻,等她们长到一定岁数,自会如你一般懂事疼人!”傅昭仪兀自笑了一下,没有接话。
刘奭望着侍奉自己将近二十年的女人不开心,又嘻嘻笑道:“你原比她们身份贵重些,若你觉得她们妖冶不正,偶尔出言训斥一顿,也不为过!”
“陛下今个为了哄臣妾开心,自然尽拣动听的说;等明个,若臣妾真教训了陛下的宠姬,到时陛下可千万别因为嫔妃哭哭啼啼,就来怪罪臣妾小肚鸡肠,总爱与人斤斤计较!”
“眼瞅着快四十岁的人了,还这样矫情,若让康儿瞧见了,还认不认你这个母妃?”
“臣妾十月怀胎,拼了半条命才生下他,他不认谁,也得认臣妾!”刘奭抿嘴笑了笑。
尔时,一个小舍人进殿,跪下通禀史丹陛见。刘奭听后,忙吩咐舍人迎迓入殿。
傅昭仪晓得君臣商事,赶忙借口退出。转眼,傅昭仪由一群穿着藕灰色宫衣的宫女簇拥着走了出来。
那时,史丹正准备进殿叩见,迎头见傅昭仪出来,他连忙弓腰请安,“微臣拜见昭仪!”
傅昭仪一面持扇,轻轻缓缓的扇风,一边飞速拨弄心里的小算盘,“倒是许久未在宫中见过太傅,也不知太傅今日进宫,所为何事呀?”
史丹春山一笑后,打起迷雾阵来,“陛下命人传召微臣进宫,微臣尚未面见,自己也是一头雾水呢!”
傅昭仪见史丹圆滑得很,左右是打探不到什么,于是退而求其次,道:“听闻太傅是品箫一等一的好手,最近,本宫兄长从临安街淘到一管好箫,不知太傅可否改日抽空,赏脸到本宫兄长府里共赏一番?”
史丹早有耳闻,傅昭仪利用帝后离心,大肆笼络朝中官员,为刘康继位铺张声势。可他靠着祖宗荫庇,才战战兢兢走到了今日,所以不得不谨慎些。心里想了片刻后,他果断推辞道:“昭仪一番好意,微臣本该心领;只是这几日,太子功课繁重,微臣从旁督点,恐不得抽身,待日后有空,臣断乎不敢推拒。”
刘奭见史丹久久不入殿,差了一个宫女出殿查看。
傅昭仪瞥见宫女巴头望脑,情知不能再拦着史丹说话,只好尴尬的笑了笑,道:“本宫好歹是皇子生母,太傅连这点薄面都不肯给本宫吗?”
史丹觑了一眼仍在巴头巴脑的小宫女,转头冲着傅昭仪再次躬下腰板,道:“昭仪,臣该进殿了,不然,陛下怕等急了!”
见史丹如此不识抬举,傅昭仪闷闷不乐的让开了路,可她感到很不是味儿,于是暗暗笑过一下后,她故意道:“今日,陛下处理奏章时,无端生了好大气呢!本宫瞥眼看了看,依稀是有人上书陛下,直言太子无德无能,不堪大任,太傅进去后,可要好自为之呀!”
殿前的石阶上迸溅着雨珠,有些调皮的由风刮到人的衣襟上。史丹回头一笑,
匆匆致了谢,转身入了清凉殿。
前头那宫女迎着史丹入内,刘奭抬头看见,赶紧吩咐人取来一张緅色羽垫,又使唤王振进了梅月贡内的新茶。
比及一切妥当后,刘奭一面让史丹落座,一面推心置腹道:“上月端,朕痛失幼弟,深感悲伤;赶上奔丧那日,朕又瞧见太子不动声色,毫无悲伤,实不相瞒,朕私心觉得,太子一点也无为君者该有的仁慈厚德。”
史丹听了,心肝一颤儿,赶忙掼官帽,跪了下来。刚低下头的刘奭闻得落地声,一眼看过去后,安抚道:“朕旧事重提,不是责怪你辅佐不力,况且本不关你的干系,是太子自己骄奢淫侈,不图进取!”
“微臣有罪,微臣有罪呀!”史丹一面俯首认罪,一面露出一副后悔莫及的表情。
“上巳前夕,微臣曾来面见过陛下。那日,陛下因中山王崩殂哀痛,以致伤心乱思;为人臣者,当为君主排忧解难。赶巧儿微臣出了清凉殿后,迎头遇见太子,于是微臣同太子详说了陛下的状况,还嘱咐他奔丧之时,莫要过分悲伤痛苦,以免徒添陛下感伤。都怪微臣愚鲁,思虑不周,令太子与陛下之间生隙,恳请陛下降罪!”
听完史丹的解释,刘奭半信半疑,道:“爱卿为太子授业解惑,将近十年,你们之间名为师徒,底子里兴许有千丝万缕的联系,也说不准;如今事过境迁,爱卿才来维护太子,实在令人生疑呀!朕一向倚重爱卿,爱卿可否看在咱们多年君臣情谊上,捂着胸口回答朕一句,你,到底有没有包庇太子的私心?”
史丹浑身一抖,咬紧牙关,道:“于外人看来,太傅和太子的谋臣、太子的随属毫无二致。微臣对太子言传身教已十年,这中间亦师亦友,亦主亦臣,微臣惶恐,实在不敢担保当中未掺杂一丝一毫的情感,但恳请陛下,信任微臣,微臣身为下臣,被陛下畀以重任,微臣晓得纲纪伦常,微臣绝不敢背叛陛下!再者,太子如无德,臣保他有何用?太子如有德,又何须臣来保他?”
元帝见史丹言辞恳切,趋步上前扶起他,同时道:“爱卿快起来吧!朕不是质疑你的忠心,只是太子品行顽劣,实在难堪大任,朕唯恐把江山交错了人,将来黄泉之下,无颜面对列祖列宗!”
鬓生华发的史丹望了一眼刘奭,刘奭果也没再说下去,毕竟是亲生骨肉,总不好一直指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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