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建昭四年(前35年)。
临近上巳节,宫里宫外正是悬灯结彩,热闹一片,唯一不合时宜的是中山王刘竟于此时发了病,救治无效,猝然去世。
噩耗从中山王府传至汉宫时,元帝刘奭正忙着军国大事,突闻讣告,刘奭也顾不得大臣在侧,直接真情流露,淌了一大汪眼泪。众臣见皇帝伤心,也不好再继续禀告政事,搅扰皇帝的心情,于是,一个个借故告退。
又过几日,元帝刘奭忍着悲痛,处理完手头上的事情,携着太子刘骜降临中山王府吊丧。
长安,中山王府。
白色的布幔、布绸悬天挂起,灵幡儿、灵旗儿飘得到处皆是。所列众人,有的满含泪花,哭天喊地,有的低头不语,浑若无事,其中不乏如丧考妣状、如丢金银状、如迷东西状。
元帝刘奭手足不多,姊妹更加稀少,自打知晓皇弟刘竟骤逝后,整整伤心了两天两夜。
想他虽贵为万乘之主,可少失其恃,无人护佑,造就了他柔懦自卑的个性;即便母妃亡逝后,父皇刘询更加体惜他、偏宠他,甚至不顾群臣反对,补封他为太子,可到底抵不回那些母爱空缺的岁月。
幸有皇弟刘竟知他敬他,陪他一起学儒术、习史书、研音律、练才艺。两人在艰难苦涩的时光里是亲人,亦是知己。
来了王府尚不满半个时辰,刘奭就哭得稀里哗啦,鼻涕横流;众人见状,皆恂谨小心,不敢动弹。
是时,王府里头的下人打二院进来,从门外冒个头,看了中书令石显一眼。从下人们那焦急的眼神中,石显读出了重要的讯息:原来已过了坐火盆,引刘奭致哀的时候。于是,他对着下人的方向,闭着眼点了一下头。
下人们看得分明,急慌慌动脚去打点。少时,下人们搬进来一个五尺高的飞龙鼎,并点了一些助燃之物投进鼎去。看得火势渐渐大起来,石显才往后扭了一下脖子,使眼色给身后站着的低等舍人;两个低等舍人也很机敏,瞧见石显的动作后,快步出去移送奠仪。
“陛下,中山王已经崩殂,逝者如覆水,一去难再回,奴知道陛下心中万分悲痛,可陛下也不能不顾全中山王的葬仪呀!”
石显望着伤心落泪的刘奭,语调平稳的说了下去,“陛下,起灵的时辰快到了,伏请陛下及时致哀,好让中山王善始善终!”
听了石显的请示,刘奭深长的呼吸了一口,接着从眼角划出一颗老泪,“把朕提前让你准备的东西取来!”
石显哎了一声,打发左右下去取物。
霎时,舍人们迈着轻捷的脚步捧物进殿。石显瞟了一眼,迅速地接过手,然后小心翼翼地捧到刘奭面前。
正处于伤悼之中的刘奭看到昔年旧物,一下子又勾起心底的回忆,三思台愈加难受。须臾,他颤着手掌,拿起一件衣物,抚摸了好长一段时间,才眷眷不舍的投进鼎里,然后又闭着眼睛,吩咐站在旁边的石显,道:“全投进去吧!”
面色平静的石显听后,很驯顺的完成了刘奭的吩咐。
中山王妃见仪式将毕,伤感的捏着手绢抹了抹泪,其余一干姬妾也晓得王爷的棺椁快移出王府,哇一下哭得撕心裂肺起来。
原来王妃旁边还跪着一个垂髫小儿,一个丫髻少女;彼时,少女嘤嘤哭泣,浑身颤颤,小儿不解世事,只傻乎乎瞪着那双水汪汪的眼睛,四处张望。
刘奭办完了该做的事,一个回眸,见孤儿呆头呆脑不语,寡母哭得力竭气喘,只能暂且忍下悲痛,先拿出帝王之范,有声有势的安慰起眼前正哭天抢地的王妃等人。
转眼的功夫,棺椁由四个高头大马的杠夫抬了出去,中山王妃与世子一边哭丧,一边同去。
霎时间,前来吊丧的三亲六故、权臣势夫大半离去,偌大的丧堂只剩下刘奭父子与随行而来的舍人、奴婢。
陡然间,丧堂里鸦雀无声。
刘奭对着棺椁没抬走时的位置凝看了片刻,忽然转过身来。彼时,刘骜梦沉沉的站着,好似丢失了什么重要物件一般。伤心难抑的刘奭见刘骜心有旁骛,面上毫无悲伤之色,顿时有一股火气自胸腔冒到喉咙眼里。
“太子,你在发什么呆?”
刘骜忽闻讯问,当即跪了下去。他那红润的脸色立刻变得煞白,压根不敢抬头去看勃然发怒的父皇。
刘奭见刘骜拒不回话,身体又像筛糠一般抖个不停,心里更加冒火,“朕好模好样的问你话,你一直抖什么?”
刘骜受惊似的跪在地上,脑子里完全想象得出那凶神恶煞的样子,于是他更加不敢应答。
“今日是你皇叔的丧礼,朕特意只带了你来,你难道还不明白其中的深意吗?”
刘奭看了缄默不语的刘骜一眼,继续道:“《礼记》有言,‘临丧则必有哀色,执绋不笑;临乐不叹,介胄则有不可犯之色。’朕钦定你为太子,便是把万里江山交托给了你,将来不知哪一日,朕百年下世,你顺利继位,万民福祉皆系汝你一人之身。”
刘奭因为生气,咳嗽了两声;石显见了,急忙上前服侍,可刘奭居然反常的推开了石显。“自古以来,君临天下之人,必得心怀柔善仁德,如此方可以供宗庙、做父母;而今,太子连皇叔溘然崩殂,也能做到这般无动于衷、泰然处之,当真毫无君主仁德可言!可悲可叹,可伤可惜,朕对你寄予厚望,你却屡屡让朕大失所望!”
刘骜向来畏怯刘奭,当下听完了劈头盖脸而来的一顿训斥,他宛如惊弓之鸟,更一言不发。
已经气得通脸发红的刘奭目光朝下,见刘骜战战兢兢,既不接自己的话,也不劝自己息怒,于是仰天叹息一声后,又感慨道:“承蒙上苍庇佑,这些年来,令我大汉祚延运隆,海内承平;可朕年迈多病,一旦驾崩了,这锦绣江山,该托于何人之手呢?”
刘奭瞄了一眼刘骜,却见刘骜正傻头傻脑看着自己,于是失望道:“孽子,灭我汉者恐太子也。”语罢,刘奭便兴兴甩袖,扬长而去。
畏畏缩缩的刘骜又听父皇训斥,连忙低下去头,一直到听不见脚步声,他才偷偷抬起头来;可那时,满心火气的刘奭早携着乌泱泱一群舍人走过很长一段距离。一旁的小黄门上前扶起刘骜,刘骜却对着元帝远去的背影,空叹一声,他知道自己又闯下弥天大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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