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通天河,八百里。
江面如漆如墨,飓风吹过,无波无澜。据说河底不知淹没了多少冤魂,哀嚎而不能投生。
只有在每年鬼门大开之时,才能在新月的微弱光芒中,重见一叶一世界。
有人听到河底有隐约的歌声缥缈哀伤,想着要靠近些再听得仔细些。一个失足之后,不见半点涟漪,人已经没有了踪迹。
三月暮,通天河流到曲阳县县城外。本来宽阔的河面,骤然变窄了河道,仿佛是年轻女子的纤纤细腰,弯出一道蜿蜒的曲线。
这里只有一个摆渡人,所有的人都喊他阿六。
阿六的摆渡船只能坐三个人,如果想要过河,必须要有耐心。因为阿六有三不渡:没钱的不渡,和尚尼姑不渡,长得丑的不渡。
渡河的钱不少,一个人要一钱银子,童叟无欺。这规矩听起来不算靠谱,几十年来却一贯遵从下去。曾经有人眼热这独门独家的生意,想要另起炉灶。没等第三天,连人带船沉在通天河,连个尸首都找不见。
从此再没有人敢来抢这买卖。有传闻说阿六的祖辈和河底的冤魂签下过买卖交易,死后沉在通天河底,生生死死不得翻身,所以能保佑阿六不会翻船。
听过几百次不同版本的传闻之后,阿六压根没有当回事。闲着无事的时候,打一角曲阳县特制的桂花酿,整半只肥鸡,坐在他的乌篷船中。离岸线半里,吃得啧啧作响。
忽然,阿六站起来。在通天河上,他不用眼睛看,不用耳朵听,只要用鼻子闻一闻就能知道出现了状况。而且这一次还是个大状况。
他单手掀开船上的油布,抓过长篙。这根长篙是他家特制的,篙头有个铁爪,能够收缩自如。阿六用它在通天河里捞到过不少的好东西。
看着被长篙抓回来的东西,阿六的眼睛发了直。女人他没少见,一钱银子渡一个人,他口袋里从没有空闲的时候,但是这么美,美得又这么邪气的女人,他还是头一回见到。
篙头铁爪是带着她的衣带,把人拨到船边。阿六看着那张美艳的脸,猜不透是死的还是活的。如果是活的,能从通天河一路飘过来,纹丝不动,根本没这种可能。如果是死的,那么她的双颊怎么还能带着一抹粉粉的颜色,好似三月里的桃花,让人垂涎。
很快,阿六确定了,这是一具尸体。他弯下腰,伸手去摸了摸小脸,柔腻光滑,却冰冷刺骨。只有死人才会这么冷。
“既然是死人,就不让你上船了,免得坏了我的规矩。”阿六哑声说完这一句,用个铁钩把尸体往船舷上一带,准备回岸边去。
他刚把乌篷船转个方向,整个人都呆住了。河面上又飘来一个女人,似乎比他刚才打捞到的这个,衣饰更加艳丽。等到凑近了看,长得也比刚才那个更加美,美得阿六都心疼,生怕摸一摸又是尸体。
阿六在通天河上从来没有遇到过这种事情,他居然慌了手脚。第一个念头是自己的死期到了,这些女人是要来带他走的。他必须马上离开,想要保命的话,就到岸上去。
没等他手脚发软的往回划船,砰的一声,有重物敲打在他的船尾。阿六战战兢兢的一回头,看到一只纤细苍白的手,搭在床尾的船板上,好像还对着他挥了一挥。
惨叫声,从江面爆发而出,传得很远很远。
曲阳县县衙中。
戴果子揉着眼被老拳喊醒,明知道他昨晚喝多了酒。这会儿脑袋里沉得像是有人在敲锣打鼓一样,能让他安静多睡会儿吗!
“出事了!”老拳一脸的惊慌失措。刚才主簿接了报案,就说让戴果子过来,立刻马上!他在衙门里前前后后转了一圈,好不容易从厨房墙角的草垛里,把这个祖宗给刨出来。“你的衣服呢,快穿上去见主簿。”
戴果子嘴角一咧,就曲阳县这种小破地方。来衙门的成天不是要找丢失的鸡就是昨晚上种的菜被拔了,还能出什么事。他从身后把抹布一样稀烂的衙役装备胡乱的一穿:“又是谁家媳妇偷汉子了?”
偷汉子可是大案,也难怪老拳紧张成这样了。
“阿六疯了。”老拳是个老实人,就说了四个字。
“阿六,哪个阿六?”戴果子懒洋洋的一掀眼皮,“总不能是那个划船的黑无常阿六吧。”
“就是他,他疯了。”老拳伸出手把人拉扯起来,“大人让你过去,大概就是让你去查一查,到底出了什么吓人的大事。”
戴果子扶正帽子往外冲,到了主簿那里,才正经起来。他连咳了两声开口道:“大人,老拳说城外河边出了事。”
“出了人命案,你们两个速速去查看。要是阿六杀的人,直接把人绑回到县衙来审问清楚。”主簿在曲阳县,十年没审过命案。整个身体往外倾,恨不得自己亲力亲为。
“是,大人。”戴果子拿了朴刀,看老拳一眼。没听到是命案,还不赶紧的带着家伙。
两人行色匆匆往城外去。戴果子脚底都快生风,突然停下来。老拳差点撞到他后背,顺着他的目光,看到了骑马进城的年轻人。
真是一匹好马,从头到尾都是墨黑色,只有四只蹄子是纯白的。那人也是华衣锦服,身形倜傥,和周围走动的人群显得格格不入。
“如此人物也会出现在曲阳县。”老拳的声音不大,对方却显然听见,朝着他们这边看过来,还微笑点头示意。
戴果子压根没有给老拳回礼的机会,直接拽着人就走。男人看男人,有什么稀奇的。脸上能开花都没兴趣。他平生最讨厌的就是这种看起来纨绔公子哥。
老拳以为他着急查案,还暗暗夸赞了两句。没想到果子平时吊儿郎当的,遇到正事很有责任心,不愧是主簿的干儿子。
看到被人像死鱼一样拖上岸,还在鬼哭狼嚎的阿六。戴果子先看到地上还躺着三个女的,想都没想直接给了阿六一耳光,让他安静下来。
旁边两个帮忙的,只会干瞪眼咽口水。曲阳县才多大,都认识戴果子,知道他是什么人。
戴果子看阿六双眼发直,嘴角吐白沫,更加厌恶。这老小子的船乌漆墨黑,心也够黑的。渡河要收一钱银子,都赶上他当衙役的月俸了。
他越想越气,撩起脚往阿六身上招呼:“这几个女的,都是他弄死的?胆子够肥的,知道有人报官,还装疯卖傻。你给我起来,不然踹死你。”
阿六张大嘴,忽然又是一声惨叫,身体簌簌发抖,一个字都说不出来。
“老拳,把人绑了。我看看尸体。”戴果子刚才已经偷偷摸了其中一个的手,冰冷冰冷的,不是死人才怪。而且三个女的衣服和头发都是湿透的,很明显是从通天河里泡过河水,再打捞上来的。劫财劫色还要害人性命,阿六等着判个死刑都不够偿命的。
“不要动那些尸体。”有人站在戴果子身后提醒。
戴果子差点爆粗口,官差查案,还有人反对,是不是同伙!
一转身,他先看到了大黑马,四蹄雪白。然后再看到那芝兰玉树般的青年,正好脾气的看着他:“你是要翻动尸体吗,你会吗?”
戴果子炸了,小爷才是官差!要你个过路的来问东问西的,你嫌自己日子过得太舒坦,找打是不是!
青年看起来客客气气,眼底却有层傲然的神情:“没关系,你不会,我会。”
“哪凉快待哪儿去。看你不像是个不识趣的,才给你一次机会。”戴果子没好气的拔出朴刀,正对着对方的鼻尖,“否则妨碍官差查案,与嫌犯同罪。”
老拳赶紧过来和面团:“这里发生命案。我们是曲阳县的衙役,奉了主簿之命,先来查看。闲杂人等一律回避。”
青年不退反进,踏前一步道:“我刚才也是认真说的。曲阳县有仵作的话,请过来查看尸体。”
“曲阳县没有你说的那个什么作。”戴果子算是看出来了,这人故意来找麻烦的。刚才明明看着他进了县城的,几时偷偷尾随上来的?他越想越可疑,给老拳使了个眼色。
三条人命案,一个阿六做不成。肯定还有其他帮凶。别看这人穿得人模狗样的,谁知道扒了皮是个什么东西。
“连仵作都不知道是什么,也敢来查人命案。”青年眼底的傲气变成了讥讽,“官差无论官职大小,为百姓负责尽职,才最重要。”
戴果子也没见他的手怎么动的,朴刀被打歪在一边,差点拿捏不住落在地上。等回过神来,这人已经在第一具尸体面前蹲下来。
“此女至少已经死了五个时辰以上。”他抬起头看着咬牙切齿的戴果子,“我姓顾,顾长明。如果你有兴趣的话,可以过来也看看。”
顾长明报了姓名以后,两根手指把女尸的脑袋转向另一边,继续说道:“你心里一定在想,我是怎么知道的。人死后大概两个时辰开始出尸斑,到三个时辰的时候,会变成她这样。”
戴果子没忍住多看了一眼,看到女尸的脖子:“那你又说是五个时辰。”
顾长明站起身来,平静的看着眼前的河面:“因为这样的季节,河水冰凉。有人故意把她们投掷在河水里,不想让人查到具体准确的死亡时间。”
不等戴果子张嘴,他继续往下说道:“通天河河水的流动速度一直很平缓,一旦获知精准的死亡时间,应该就能查出这些女尸是从哪里被抛下河的。”
所以,杀人的绝对不是这个官差要绑的疑犯,而是在很远很远的地方,依然能够掌控局面的那个人。
“你算老几,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啊。”戴果子知道他说得很有道理,但是一点都不想承认。
“带我去见你们主簿,你就知道我算老几了。”顾长明微微一笑道,“主簿应该是你很亲近的人,但又不是至亲。算你干爹?”
戴果子被他说得一愣一愣的,这小子,这小子,到底是从哪里看出来的!
“身为衙役,你第一次看到被害人的尸体,而且是三具尸体。”顾长明转过来,眼底有一抹暗光,“对这个地方来说,倒是好事。没有命案,没有凶手,曲阳县治理的很不错。我听说主簿大人孙友祥是因为在朋党之争中得罪了人,才会落到这里的。”
戴果子不喜欢这个人,管他是个什么身份,一副天上地下没有他不知道的表情。不过就是会察言观色而已,没准事先都打听好的,特意来这里嘚瑟。
不过越是这种人,越得罪不起。戴果子听不懂朋党之争是什么,以前有听说过干爹是不想留在京都,自己把自己给下放到曲阳县的。
曲阳县挺好的,风调雨顺,国泰民安的。戴果子把朴刀一收,眯了下眼道:“你说她们都是被害人,那怎么没看见伤口?”
人肯定是死了,被杀被害总要有个证据。哪怕是推水里溺死的,也不是这么个表情。戴果子打算这人要是说她们都是淹死的,就一脚把这人也给踹下通天河,大家来看看,淹死应该是个什么鬼样子。
“我暂时也看不出伤口在哪里。我只知道,她们被放在通天河里的时候,已经死了。”顾长明知道对方不想让他多浪费时间,退让开一步,“那先把尸体搬回衙门,再慢慢商议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