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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件事的开端本来非常美好。
自从国庆节以后我们一直非常忙碌,常常是值完夜班又工作一整天,说不定再来个夜班。连续几十小时不睡觉成了家常便饭,以至于到后来我常常坐在桌子前面,喝着浓茶,却忘记1分钟以前倪主任交待我要去干的到底是什么,或者物证科交给我的新样本到底是桌上的那个小袋还是抽屉里的那个小瓶,处于既不是完全清醒也并非睡眠的状态。
倪主任说会找个机会补偿我们一下。所以这次的“全国痕量检测科技进展讨论会”并不仅仅是一个让人伤脑筋的会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还是一种休假。在开会过程中,我认识了曹剑刚,并且和他一见如故。他和我来自同一个城市,个子不高,说话带南方人特有的软软的口音,话不多,但嗓音很中听。他在市一医院检验科负责免疫化学和分子生物学检测工作。开会第一天我发现自己好像时时处处都和他在一起,包括领会议资料、倒茶、吃饭,更巧的是,我们被安排住在招待所的同一间房间。
虽然我们都不是善交际的人,如果这样的相处还是不能熟悉起来的话,未免太奇怪。我们会躺在双人房间的床上,从吃完饭开始聊,直到深夜。他抱怨医院人际关系复杂,领导不重视,作为一个分实验室的负责人,被夹在院长和检验科科长之间受气。我哀叹工作太紧张,活得太累,连一个好觉也没法睡。当我发现他是个脾气非常好、细长的眼睛总带着羞涩的微笑的人的时候,对他更多了几分好感。所以最后一天他提议既然我们的会议假期比会议实际持续的时间要多两、三天,不如去一个他认为非常舒适也很便宜的休闲度假旅馆小住几天,然后一起回去,我一口答应。然而在我心里,还是有一点小小的尴尬。我不想让他觉得我是混身尸臭双手沾满污血的可怕可厌的人,而且如果他出于好奇打听我工作中属于保密级别的事情,要拒绝他真的很尴尬。所以尽管私人的事可以无话不谈,却没有告诉他我的真实职业,只是含糊地说在某研究所的分析化学实验室工作。自己不曾在大会投稿或发言,与会者名单上只有我的名字而没有更详细的介绍,阿刚也不是那种喜欢打探别人的人,应该没有什么问题。
小鲍交车沿盘山公路蜿蜒而上时,我不由得赞叹这江南早春迷人的水光山色。曹剑刚介绍说这一带原来都是丘陵,水库建成后周围山谷被淹没,这条盘山路连接着原先那些山的山头,成了通向浅桑岭的唯一通道,听说这地方有点什么名人故居别墅什么的,原先打算开发成旅游景点,但是县里后来没钱了。再说旅游胜地近在咫尺,没有谁会到这种名不见经传的小地方来,结果就这么半途而废了。这个家庭旅馆就是留存的最后一幢别墅改建的。知道这里的人不多,一般是追求浪漫生活和田园牧歌情调的年轻恋人,或者是来山溪里钓鱼的人,再不然就是写生的画家。
“你很会挑地方啊,阿刚。”我说。
他笑了笑:“朱夜,你也该偶尔出来玩玩,不能老是闷在实验室里呢。”
“你不是说这个地方连正式的公交车都没有,你怎么会知道有这么一个好地方呢?”
“其实也是朋友介绍的。那些外科医生就是会玩,听说只要给司机加几块钱,他们就会愿意饶一刻钟路把你带上去。再加几块钱,说好时间,他们就会来接你出山。山里很清净,还有味道不错的山货。可惜不是5、6月分来,否则还能喝到新茶。”
“有这样会玩的同事真不错,”我叹道“当年我做外科医生的时候怎么没碰上呢?”
他笑着说:“还在怀念过去吗?外科医生有外科医生的好处,做实验室有做实验室的好处。否则住院医生哪里有空出来玩呢?”
我回笑道:“说的也是。”
车开过最后一个岔路口前的车站,拐进岔路,沿着树林环绕的山路向山上又开了10多分钟,最后停在路尽头一幢英国式的别墅院门前。院门原先应该是铸铁条盘花而成的,多半在大炼钢铁的年代沦为牺牲品,以后几十年再也没能重建。院里的曾经是玫瑰苗圃的地方也改种了茶树,完全实用主义了。山墙上去年的爬山虎的枯枝还牢牢地把握着拉毛装饰的墙面,只看这一个角度,还有几分19世纪末维多利亚浪漫小说的场景的味道。阿刚打发我去车顶拿行李。等我搬下东西,他已经付了车费,小鲍交车片刻未停就沿来路返回,走它常规的路线去了。
我虎起脸说:“怎么能这样!说好自己付自己的钱的。说,车费是多少?”“算了,反正一个人它也得开上来一次,两个人它也只需要开上来一次,不要和我这么斤斤计较吧。”“我得请你什么才好。”“别搞得这么累人好不好?出来散心的嘛”
说话间,已经到了别墅的门口。曹剑刚敲了敲有些年头但不失气派的橡木门。门上刻花玻璃的小门开了一条缝,很快关上,接着木门大开,一个身材修长的年轻男子问:“请问你找谁?”
“呃那个季女士在吗?”阿刚似乎有看见陌生人就结巴的毛病。
那年轻男子甩了一下被汗水粘湿贴在脖子上的马尾辫,挠了挠头皮说:“姑妈她不在。我外婆生病了,她去照顾老人家,这几天都不会回来,这里由我看着。”
在他和曹剑刚说话的时候,我打量着别墅的主人。他应该已经过了可以听人家称他“纯真可爱”而不生气的年纪,穿着白色的圆领薄绒衫和牛仔布工装背带裤,戴藏青色尼龙袖套,看上去挺精神的样子,有一对含笑的大眼睛,仅用英俊来形容似乎远远不够,很少有人有这样纤细迷人的气质。
“自我介绍一下,我叫季泰雅。是来渡假的客人吧?请进,请进。”我
们走进铺着拼花马赛克擦得一尘不染的前厅,季泰雅接过我们的行李往楼上走。阿刚掏出手帕擦了一把汗,回头招呼我说:“看来也许吃不上我对你说过的好菜了。”
“没关系,”我说“这里真的很清净,老房子也很漂亮,住着一定很舒服。”
“哪里的话!”季泰雅大声插道“谁也不能小看我的手艺哦!我可是深得姑妈真传的。”我说:“是吗?你好像很有自信的样子。什么时候让我们尝一尝?”
“喂!”头顶响起粗重的声音“吵死了!要做饭就快做,耍什么嘴皮子!”
我和阿刚抬头看去,楼梯上走下一个身材高大头发浓密的人。
季泰雅说:“很快就好啦,瞿先生,让我先安排好新来的客人好吗?”当瞿先生从我们身边走过时,我下意识地露出一个表示友好的微笑。他视而不见地板着脸,径自走进大厅。
我尴尬地看了阿刚一眼。他笑道:“不管他那么多了,去看看我们的房间吧。”
别墅的地方相当大。有两座对称的木楼梯通向二楼。二楼有回廊和6、7间房间,我和阿刚各住一间朝东南的卧室,分别是201和204室,租金比城市里的招待所还要便宜。我的房间是在上楼梯右手处的第一间。窗户正对山崖下的河谷,景色壮观。老式的木床很大,褐、白相间的几何纹床单、细磁茶杯干净整洁,木制地板散发出新打过蜡的香味,优雅的老式樱桃木家具擦得发亮,屋里有壁橱、洗脸池和与壁炉相通的暖气管,这层楼还有一个大卫生间,果然是非常舒适的地方。我倒在床上,闭目静听溪水的声音。住在这里,哪怕只有2、3天,远离喧嚣的城市,远离一切尸体、毒物、血污和罪恶,没有警官们的催促,也没有无休无止的加班和令人筋疲力尽到麻木地步的值班,在春意盎然的大自然的怀抱里好好地睡几天,真是令人无比欣慰。想到这里,来了兴致。
我敲开阿刚的门,高兴地说:“很不错的地方呢。要不要和我一起四处转一转?”
“啊我有点事,要整理点东西,你先去转吧,发现什么有意思的地方别忘了告诉我。”
我见屋里摆着翻开的箱子,不便打搅,于是信步走去。
我把耳朵贴在二楼另外两间朝东南的房间202和203的门上,听不到什么动静,似乎空着。朝西北的房间门缝里积了不少灰尘,看来好像废弃了。上到三楼还有4间房间和一个通向阁楼的小楼梯。除了同样朝东南的301,其他似乎也都空关着。我走到楼梯口,发现几步之上就是紧锁的门,不由的有点扫兴。转身回来,我试着推了推一间没有标号码的房间的房门,结果发现是卫生间,水盆里堆了不少脏衣裤。我从卫生间窗口望去,看到后院里另有几间平房和主屋相通,应该是锅炉房和机井。
突然,一只手重重地拍在我肩上:“喂!你在这里探头探脑干什么!”我回头正对着瞿先生满面的怒容。“我我随便看看”我不知为什么这个人会这样充满了敌意。我只不过是走进了一间卫生间看看窗外而已。我可以保证这里没有什么违禁的物品,也没有异性的痕迹。
他拽着我的肩膀把我向外推,自己插身站到卫生间里:“有什么可看的。没见过厕所啊!”“不好意思!”我说“你是要用厕所是吧?我当然不会打搅你。我走了。”我下楼时,听到卫生间的门“砰”地关上,暗自叹了一口气。毕竟哪里都有让人不愉快的东西,这里也不例外呀。
我下到2楼时阿刚已经理好了东西,我们沿着院外上山的小路散了一会儿步,在日落时分踏着霞光往回走。突然他指着上山的路说:“看来我们有伴了。”一辆越野车沿路而上。车停在院前,一个穿休闲式短风衣的小蚌子跳下车,大声招呼到:“蒋教授,我们到了呀。嗨!里面有人吗?主人在吗?出来啦,客人来啦!”
我苦笑道:“是一个很吵的人呢。”
阿刚说:“会是一个有意思的人吧?给恬静的生活增加一点乐趣也好啊。”
接着,车上下来一个老人。我惊讶地说:“啊!那不是蒋建元教授吗?”
阿刚眯着眼睛看了一会儿说:“是谁呢?你认识的人吗?”
“那倒不是,”我不好意思地笑了“我以前读过他在中华骨科学杂志上的脊柱创伤和脊髓肿瘤的系列专栏,每篇都附有他的照片,所以认了出来。”
阿刚说:“是吗?很有来头嘛。现在是什么医院的呢?”
“已经退休了,在做中国医学论坛报的编辑,好像还是负责神经外科或者骨科什么的专版。清闲的工作。不过油水大概也不少。”
“很厉害啊。能搞到这样的位子很不容易呢。”
“不过,”我接着说“我以前的一个同事是他的研究生。据说老头子名气很响,但是很少开刀,只是非常会写文章,发表的论文很多,在外科医生中属于比较少见的。”
“他带出来的研究生都是象他自己那个样子吗?”
“好像是的呵呵,我那个同事刚来我们医院的时候没少受打击呢。”
“啊呀,好惨呐。”
“是够惨的,生活本来就不容易呀”
***
我们回到别墅里的时候,屋里充满了小蚌子的声音。“啊,天气不错啊房间要朝南的饭也在这里吃有什么酒鲈鱼呢?你说的鲈鱼在哪里”而蒋教授独自在大厅里欣赏墙上挂的油画。
我犹豫着要不要上去打个招呼,但他完全没有注意周围人的意思。我尴尬地望了阿刚一眼,他也无奈地耸耸肩。突然间,小蚌子一阵风似地出现:“好啦,蒋教授,都办妥了。请上楼吧。”蒋教授微微点头,在小蚌子热情的带领下上楼去了。他们在晚饭前没有再出现过。
晚饭出人意料地非常让人满意。季泰雅并没有虚张声势。瞿先生直到饭前最后一刻才出现,一上餐桌就专注地吃,食物从碗里,被无情地钳夹到竹筷上,流水线般塞进大口里。蒋教授喝了一点酒,好像觉得不是很满意,放在了一边。小蚌子叫马南嘉,细看下长相很端正,但一双圆眼睛似乎总也安分不下来,四处溜溜地转。他好像生来就有和任何人很快混熟的本领,只听见整个饭桌上都是他的声音。我们大家围坐在桌前,不时地被他的笑话逗得哈哈大笑,只有瞿先生保持着对食物独一无二的注意力。
“蒋教授高寿了?”我试着和坐在我旁边的老人交谈“身体很硬朗啊。”
“我才65岁,很少有人用这种口气和我说话。”他说。
我一阵脸红,愣了一小会儿,接着说:“我以前做过创伤科医生,和周强在一个科里。您还记得他吧?”
老人只是“哦”了一声。
我觉得有点尴尬,只好说:“鲈鱼很不错。”
他摇头:“这季节是鲈鱼最瘦的时候,要说肥,只有养在鱼池里的鲢鱼、鲫鱼和鳊鱼会肥。不过,味道和野生的相差太远。”
“现在哪里还有野生的鲫鱼和鳊鱼呢?很多年没吃到了。”
“哼哼,你口福不浅,”马南嘉插道“明天看蒋教授的本领吧。我们一早就去钓鱼。上山前我就打听过了,这里溪水里有真正的野生黑背鲫鱼,你就等着今天晚上流口水吧,呵呵。”
我笑道:“我有馋到那么夸张的地步吗?”
“喂!那你是干什么的!”季泰雅拿筷子敲敲他的碗“守着鱼篓免得鱼跳回水里吗?还说朱夜呢,我看你才是一幅馋样,鱼没等拿回来,路上都给你吃光了。”
我和阿刚大笑。
“我嘛,水平是差一点,吊几条泥鳅总是可以的吧?”他笑道“你怎么就把我看扁了呢?我倒要看看你做的泥鳅烧豆腐是个什么样子。”
“豆腐要看卖东西的老乡会不会上门来兜生意,否则要跑很远到集市上去买,要不就得自己做,那还要浸黄豆、磨豆浆,挺麻烦的。”
马南嘉瞪大眼睛,上下打量了季泰雅一会儿,然后凑近他的肩膀用力吸着鼻子,从脖颈一路嗅上去,直到脸颊。季泰雅脸红了一下,退让着,一边说:“喂,你干什么啊!你脑子有病啊!”马南嘉最后深深吸了一口气,露出仿佛刚刚深嗅一束玫瑰花的陶醉表情:“啊”随后突然眼睛一瞪:“你这种人,还怕没有送上门的豆腐吃?”
阿刚笑得直不起腰。我笑得差点打碎盘子。季泰雅本人故作生气状拿拳头敲着桌子,脸上也是笑。
好容易控制一下自己,我想到了一个自从进这家旅馆以来一直想问而没有机会的问题:“小季,我总觉得你挺脸熟的。我们在哪里见过面吗?”季泰雅还没有来得及答话,马南嘉插道:“看!豆腐已经出现了!不过,种类好像不太对哦”“有没有搞错”我笑得再也讲不下去。一桌人,或者说我们4个人又笑成一团。
马南嘉先定下来,正色说:“看,朱夜,你肯定是那种看到女孩子就说不出话来的人,所以这么老套的开场白还要先找人练习一下。”
“我”
这是,蒋教授推开面前的碗说:“小季,有没有热茶?”“啊,有啊,当然有。”他起身去拿茶。马南嘉堆笑道:“蒋教授,吃好了?还要点别的什么吗?”“不用了,”老人低头剔着牙齿“有热茶就好。”茶端上来时,他只是闻了一下,便放在旁边,继续剔牙齿,没有喝。我看了,心里多多少少有些不愉快。这个级别的老家伙常有人请到高级宾馆的会议厅,好吃好喝地供着。但是茶在我看来也还算不错,更何况这里本来就不是大城市的高级宾馆,何必这么不给季泰雅面子。
阿刚用胳膊肘推推我。我看他的眼睛,好像暗示我什么。可是一时读不出他的眼神,只好耸耸肩,做出询问的样子。他浅浅地笑了一下,清了清嗓子说:“朱夜,把我刚买的茶叶拿下来我们大家喝一点吧。”“你在上长途汽车前买的那罐吗?”我说“好吧,我去拿。把你的钥匙给我吧。”他没有动,惊讶地看着我。倒弄得我不好意思起来:“什么?”他笑了笑:“你忘记了?你刚进屋就问我要了去说要泡杯茶喝的。现在应该还在你屋里呀?”
一桌人静静地望着我。灼热感从我的胃部升上来,包围了我的脸。“我我喝过茶吗?”我喃喃地说。
马南嘉说:“算了,不愿意拿出来就算了。喂,我喝柠檬茶就行,不要泡茶叶了。”
“我我不是小器,我怎么会”我感到自己象是被抓住小辫子的小学生,急于脱离窘境“我没有喝过茶呀!”
“这样!”马南嘉说“我们陪你上楼去看看不就知道了吗?”
我苦笑道:“不要搞得那么隆重好不好?”阿刚说:“不过是茶叶嘛。朱夜可能说笑说高兴了忘记了。”“去看看也好,”我急急说“免得真的让人以为我小器。”
季泰雅泡好柠檬茶,收掉桌子,招呼我和阿刚上楼。他拿着钥匙走在前面。我惴惴不安地跟着。他开了门,只见桌上赫然放着茶叶罐和一杯冷茶。我长叹了一声,几乎要昏倒。身边的阿刚拉了拉我的袖子,低声说:“没关系的。”马南嘉不知什么时候跟了上来,走到桌边,拿起茶叶闻了一下说:“挺好的茶叶嘛!不过也不至于为了这样的一点就”
“请你别说了。”阿刚说“朱夜只不过一时记错了而已。何必穷追不舍呢。要喝就拿下去泡好了。”
“我也没说什么哦!”他说“我说过了,我自己和柠檬茶就好了。”
这时有人走过回廊。他看到那人的影子,急急奔出去说:“蒋教授,您回房间啦?”
“我看一会儿书就睡觉。明天还要早起。”
“啊,您睡好,呵呵,晚安。”
走廊上被壁灯拉长的人影晃动了一下,消失在右手边的门里。
我们回到楼下,季泰雅泡了茶给我们,自己在厨房里洗碗。醉人的茶香味漂满了宁静的客厅。我心情沉重,坐在长沙发的一头,无视茶杯袅袅而上的烟气。阿刚坐在另一头,闭着眼睛享受芳香的茶,然后轻轻吹着茶杯里的热水,小心地啜上一口。瞿先生不知什么时候又不见了。电视里放着地方台的新闻,声音开到最小。马南嘉脱了鞋,蜷缩着身体象小猫一般盘踞在单人沙发上,歪着头靠着靠背,一手向后捋着头发,眼睛仿佛看着很远的地方,沉思着什么。这样子使他看上去更显得端正,完全当得上英俊二字。而他现在的神情,和刚才嘻笑怒骂的样子简直判若两人,好像一个伟大的演员卸下了妆,正在培养下一场演出的感情。
“马南嘉,我真的不是小器。”我没头没脑地冒出一句。
“别说了,朱夜,”阿刚说“别那么紧张嘛。你瞧,如果你不说别人都不会提起,大家哪里会记得这样的小事呢?放松点吧。”
马南嘉淡淡地笑了一下,没有说话。
“我这记性”我感叹道“我好像是先回房睡过一小会再起来找阿刚的,可能做过梦了,否则再怎么差也不至于到这种地步。”
阿刚说:“你工作太劳累了,睡得太少了。”
马南嘉问:“朱夜,你刚才说的周强是谁?”
他的声音变得沉静,柔和,与刚才饭桌上的喧哗完全不同。我没有料到他会注意这个,那时他正说着什么有趣的笑话。“你是说我对蒋教授提起的周强?”
他点点头。
我有点不好意思地说:“那个是我过去的同事。他是蒋教授的研究生。毕业好几年了,他自己可能印象不深了。”
“你是骨科医生?”
“啊,不,就凭我这记性,做医生岂不是草菅人命?”我尴尬地说。看到他咄咄逼人的目光,我知道他一定会追问,不如现在说出来“我做过创伤科医生。那时周强是我的同事。”
“这个创伤科听上去有点怪呢,一般医院里,骨科就是骨科,普外科就是普外科,好像没有什么医院专门设创伤科的。是军队医院吗?”
“不是,创伤科主要的工作当然是骨科病人,医院在市中心,附近工地多,所以急诊特别多。我们要顺便兼顾急诊的其他外伤病人,所以对外称创伤科。”
“哦!”他似乎无心地说“原来你是西岳医院的。”
“是啊”我暗自吃惊,看来他对医院很熟悉,联想到他对蒋教授的态度,我开始有点琢磨到他的工作了“你是葯厂代表?”
“我以前是广慈医院神经外科的。”他简洁地说。
“啊!”我几乎不敢相信,眼前这个小蚌子男人竟然是著名的广慈医院的神经外科医生。那可是要过五关斩六将才能进入的实力强大全国领先的科室。我考研究生的那一年,广慈医院神经外科招收博士2名,硕士3名,总共5个名额竟然有150多人报考,可谓盛况空前。至于我自己,是想也不敢想。能够进入的人不是出类拔萃就是后门宽大。不知马南嘉属于哪一类。
“后来我跳槽了,”他接着说,语气平静,仿佛在谈论别人的事,或者说是在谈论他离开一家区级医院的小科室的过程“现在在olympus公司销售部做。”
“天,为什么不做了呢?有多少人打破了头想进去呢。”
他淡然一笑,摇摇头说:“你应该也是尝过希望破灭的滋味的人吧?一旦没有希望,就没有了理想。没有了理想,无论这个位子多么吃香,坐在上面感觉和普通的木头凳子就没有什么区别。”他喝了一大口柠檬茶“还是现在这种生活简单,目的明确,就是一个字--钱。换了工作钱多很多。为了钱工作也不错。而且,现在不用值班,不用站十几个小时开刀,没有死亡和血腥。有什么不好吗?不知道你为什么离开医院呢?”
“我嘛”我苦笑,这是我埋藏在记忆深处永远不想再拿出来的东西。记忆与其说是称职的博物馆收藏处,不如说是一个魔盒,能慢慢地加工每一样被放进去的东西。愉悦宽松的心境就好像光明天使的善魔法,让每一件美好的事物会变得隽永而耐人回味。而我的魔盒里,不知不觉中塞进了太多杀戮、血腥和绝望的场面,好像黑暗天使的诅咒,让保存的每一件东西都变了味道。连我尽力想忘却的过去,也不断沉渣泛起,每次触及就返出一股苦涩的味道来。“我是想换换环境,不想再继续呆在医院这样的地方了。”
马南嘉逼视着我的眼睛,仿佛要把我身体里的苦味全部榨出来。我投降。“好吧,老实说,我干过一些不该干的事,交往过一些不该交往的人,我是为了忘记这个地方,同时也是为了免得出更大的岔子被公开开除,才辞职不干的。”
他的眉毛一挑,我只好继续说:“现在的实验室工作至少有一点好处,就是不用和很多人搞脑子。别人给我标本,做完就是了。面对试剂和仪器比面对人更让我感觉安心。”
“谁要打牌?”季泰雅一边脱围裙一边说“正好4个人,可以打80分。还是搓麻将呢?”
“我不会搓麻将。”阿刚说。
“我也不会。”马南嘉说。
“怎么可能?”季泰雅挤挤眼睛“你们这种人不是老是和医生搓麻将故意输给他们,当作送红包的吗?我还特地为你和蒋教授准备了呢。”因为座位的角度,现在我不能看到面对季泰雅的马南嘉脸上的表情。想必非常难看。因为季泰雅的脸色僵了一下。
“还是打牌吧。”我说,打了个哈欠,希望能缓和一下气氛。
只听“哐啷”一声,客厅大门洞开,瞿先生大步走进,拉开凳子坐到桌前,开始洗牌。一时我们不太敢上前和这个沉默寡言的人打交道。季泰雅打破沉默,笑着说:“哦,外面起大风了呢。”他顺手带上门。瞿先生嘴里叼着香烟,脸朝桌子,看也没看我们一眼,含混地说:“谁打80分?”马南嘉跳下沙发,快步上前,坐在他对家的位置。我和阿刚对视了一眼,季泰雅马上说:“我看会儿电视,你们打好了。”
我本来就不太会打牌,更糟糕的是,这桌的三个人都是高手。马南嘉又恢复了机敏过人精力旺盛的样子。只听到满桌都是他说话的声音。瞿先生仍然很沉默,只是偶尔哼一声,然后重重地甩下几张吊王牌或杀手锏。他的手肌肉发达,指甲里塞着污物,看上去脏兮兮,更显得粗鲁。让我不知不觉中感到一种威胁。阿刚悄声提醒我出牌的规则,瞿先生马上就低吼:“不许作弊!”我总也算不过来桌上这个花色已经出过几圈,还有多少分数在对家手里。我感到脑子越来越不管用,一个劲地想睡觉,就算一口接一口地喝茶也与事无补。我开玩笑说能不能允许我拿张纸把已经出过的牌记录下来,马上遭到马南嘉无情的嘲笑。
没过多久我就撑不住了。无论他们怎么嘲笑,我非得睡觉不可。季泰雅代替了我的位置。客厅的大门已经关上,我打着哈欠绕了几个圈子上楼。走到二楼时我已经连眼睛也睁不开。壁灯已经关掉,只有一间房间的门缝下漏出一点点灯光。随手摸出钥匙,就着那点若有若无的灯光,我几乎摸黑开了右手边第一间的门,倒在褐、白相间的几何纹床单上,几乎马上就睡着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