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崔抱月下午和白羽音在宫中别过,便来到程亦风的府上。等到掌灯时分,程亦风才回到家中,而公孙天成也来了。她便将白羽音的话一五一十和两位说了一回。由于并不知道太多的内情,与其说她前来报讯,倒不如说她是前来问个究竟——自从端木平事件平息之后,她懒得进凉城来,怎么转眼又起了恁大风波?康王府又有什么阴谋?所以,她转述完白羽音的话,跟着就连珠炮似的问出一大串问题。
然而,程亦风和公孙天成都还来不及回答他,就听外面门子报道:“菱花胡同的白赫德白神父到了。”
程亦风不由一惊:他和这老神父没有太多的私交,之前的交往,都是因为符雅。老神父此刻登门,莫非是符雅有关?难道符雅在宫里出了事?他的心登时好像被人刺了一刀似的,立刻起身迎了出去,果然见到白赫德站在门口,来不及问好,便急着问:“是不是符小姐出了事?”
“大人怎么这么问?”白赫德一愣,接着笑道,“看来大人也知道,老头子我无事不登三宝殿,如果上门来打搅,一定是为了以斯帖——可真有趣!以斯帖自从回到了皇宫中,也很少和我见面,就算见到,也都是我趁探望凤凰儿的机会主动去见她。她唯一一次约我相见,也是为了大人的缘故呢!”
“什……什么意思?”程亦风呆呆地。
“管是什么意思,总要进屋去说吧?”公孙天成也来到了门前,和白赫德问了好,道:“过门都是客,难道大人要在门口盘问白神父吗?”
程亦风才也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连忙将白赫德引到厅上。恭恭敬敬地请老神父坐了,才问道:“不知白神父此时前来寒舍,所为何事?”
“是这样的。”白赫德道,“今日太子殿下和凤凰儿带着几个宫女来教会受浸,顺便要带校译好的四卷福音书回宫去雕版刊印。但他们走时匆忙,忘记将经书带走,后来我就亲自送进宫去。以斯帖听说我进宫,就约我相见。”
“她……还好吗?”程亦风的声音微微颤抖。
白赫德点了点头:“她身上的伤已经全好了,气色还不错。她应该是在宫里听说了凉城近来的风波,所以向我打听情况。我自然就把知道的都告诉了她。她让我把这个交给大人——”说着,便从怀里取出一封信来。
看见信封上“程大人惠鉴”几个字,程亦风的眼前已经模糊了——真的是符雅的笔迹!端静秀丽,不流于雕饰,又不飞扬张狂。以前曾经看过多次,她的诗文,她的札记……然而自从芒种节以来,再不曾看过。许久了,她不曾捎给他只言片语!这一次特别拜托白赫德,有什么话要对自己说呢?他渴望知道,但又有些害怕,凝视良久,才终于用颤抖的手拆开信封来。
只见里面写道:“票券之为物,与废纸有何相异?盖其可以换取现银也。银号若无现银,其银票同于废纸。国库若无现银,官票无论新旧,其与废纸何异邪?”
“啊!这……”程亦风万没有想到符雅写了一封信来,并不是和他倾诉分别后的心思——连抬头的称谓都省略,而是开门见山地指出发行新官票的弊端。这一点他并不是没有考虑过。早在当日公孙天成建议他发行新官票时,他就想过,虽然可以让所有持有现行官票的人限期兑换新官票,避免挤兑又可以阻止樾国细作继续用复制的印版继续大发横财,然而,他却无法让商家接受新官票。如今朝廷急需粮食赈灾,若是赃银追不回来,势必要用新官票向米商们购买,如果米商们拒不接受新官票,可如何是好?就算强迫米商们接受,米商们不甘吃亏,只怕还是要把损失转嫁到旁人身上。真真后患无穷!他本想和公孙天成讨论这麻烦事。然而后来变乱一个接一个,他忙于应付,还没寻着时机。未料今日符雅却写信来提醒他——没想到她身在坤宁宫,却依然关心着宫外的事情。眼光还是那样的敏锐!心思还是那样的细密!
他又继续看下去,后面写道:“是故,朝廷有几多官票流通于市,必要有几多白银存储库中。唯其如此,天下百姓知手中官票有必有现银可换,方大胆以官票交易。然而,自太宗首创官票,常用以馈赠使节、奖励功臣,其面值大小,发行多寡,但凭主上喜好,素未与国库白银一一对应。若我楚国财富本为鲜花明月,则此等官票实为镜花水月。懵懂者,不知两者之别,只道国之财富倍于往日,而心如明镜者,岂愿将全副身家寄托于如此废纸?是故,民间多用现银、银票,而官票素来用者甚少,与造假无关也!此外,豪商富户,家财万贯,若付诸银票,既怕虫吃鼠咬,又怕水淹火烧,更怕兵灾战乱,银号尽毁,因多存白银于家中。窃闻今江东富户窖藏百万白银尚属等闲。其银器、银饰,更不可胜数。窖藏者既多,市上白银愈少,银贵钱贱,官票更贱。试问谁人愿以官票交易?今朝廷以新票替旧票,无非以镜花换水月,泡沫替幻影。而百年积累之子虚乌有官票财富却无法由蜃楼化为宫殿。岂非贻害后世乎?”
看到这里,程亦风不由冷汗涔涔而下:他只是想着眼前的危机,以为罪魁祸首乃是盗印官票的樾寇,却从未想过官票之害原本是朝廷自己造成的!“先生……”他看了看公孙天成,将符雅的信推过去些,示意老先生也一起来看。于是公孙天成也凑到了跟前,一目十行地迅速浏览。
程亦风接着往下看。后面符雅笔锋一转,写道:“中原白银从何而来?闵、永二州,旧有矿场,元酆初或采或闭。鲁州马槽山,鄂州楸树沟,皆称美矿。其他不胜枚举。然生气有限,合全国之产,不敌西瑶之半。昔西瑶为天朝属国,常以白银进贡,后其自立,虽不纳贡,却与天朝互市。故,中原白银多来自西瑶也。然西瑶行商之来楚国,朝廷往往课以重税。获利既微,商贾岂不另觅他国互市?昔先考使西瑶时,南蛮商贾十九往来中原。窃闻近年西瑶行商半数出海,近至婆罗门,远至欧罗巴,又有三成北上樾国,一成去往蓬莱,余下来到楚境者,寥寥无几。外无西瑶白银输入,内有富户囤积居奇,市上白银自然少之又少。是故,窃以为,若欲革除官票之积弊,必须输入白银。除吸引西瑶商贾外,亦当开海禁。东海之蓬莱、伽倻二国慕天朝地大物博。过往此二国来朝,吾辈偿以为此等弹丸小国必属蛮荒之地,无非赐其茶叶丝绢,以示皇恩浩荡。殊不知此二国盛产白银。若准许其商人来我境内买卖,岂不可用我国之茶叶丝绢换取他国之白银?又听闻,欧罗巴人于大洋彼岸发现一地名曰‘亚墨利加’,亦有金银矿藏。盖其地之矿,广而且腴,计十分之土,金银且六七分也。欧罗巴近海各国,每岁所入,不下数百万。西夷亦仰慕天朝瓷器丝绸,然其空有百万金银,却难以至我国采买。皆因陆上通路皆为蛮族阻断。今若开海禁,西夷帆船岂不蜂拥而至?白银岂不滚滚而来?”
信到这里便结束了。并不长,但程亦风却觉得回味无穷。一方面,感觉好像读了好几部书,一下子见到许多过去不知的事物;而另一方面,他仿佛看到符雅在他的面前,像过去那样侃侃而谈——这个读万卷书行万里路的女子,永远有与众不同的见解!
公孙天成也点头叹服,又问白赫德:“这个亚墨利加是什么地方?”
“以斯帖在信里提到亚墨利加么?”白赫德讶异,“难怪她今天问我许多关于亚墨利加的事情。其实我知道的也不多。只知道那地方非常远,几乎渺无人烟。不过土地广袤,矿产甚多。我们欧罗巴洲的国家大多很小,小得和贵国的一个州差不多。所以自从几十年前发现了这片新大陆,各国都争先恐后地造大帆船出海,要去亚墨利加圈下一块地来,据为己有。为了这个,各国之间还常常在海上开战。有几个船坚炮利的国家圈占了大片好地,将所产的金银运回欧罗巴去。但是金银虽多,既不能吃,又不能穿,结果变成金银越多,货品越贵呢!”
“原来如此。”公孙天成颔首微笑,又低头再次阅读符雅的信,这一回不是匆匆浏览,而是逐字逐句地推敲,有时同一句话反复看上好几遍,不时露出赞许之色。
白赫德的任务既已完成,就告辞离去。程亦风亲送他出门,复又回到厅上,见公孙天成还在看符雅的信,不由笑道:“我以为只有我这个不识窗外之事的迂腐书生会对符小姐的提议叹为观止,连先生也不忍释卷,看来符小姐的话当真是救国良策。”
“谁说不是?”公孙天成道,“老朽之前帮大人想的法子治标不治本,符小姐这个才是医治病根的良方。她的分析句句在理。老朽看了颇有启发,又为大人想出另一条可行之计。”
“哦?”程亦风愿闻其详。
公孙天成道:“符小姐建议开海禁,允许藩邦船只来天朝贸易,这不是一日两日甚至一年两年就能完成的。藩邦商人和我天朝商人都需要一段很长的时间去彼此适应,摸索互市之道。而在那之前,假官票的影响早就波及全国。符小姐分析,富商巨贾在家中囤积白银,造成市面上银贵钱贱,官票更贱。经过这次假官票事件,大家对票券愈发不信,便会更加疯狂地囤积白银。届时拿着新官票换不到现银,也买不到东西,新官票当然就成了废纸——最要命的是,朝廷现在没有现银,只有官票,这等于是说,朝廷现在一文不名!要想让天下百姓使用新官票,必须强迫那些富商巨贾们率先使用,并且逼迫他们把白银拿出来,顶好交到朝廷的手中。最行之有效之法就是收税!”
“这时候来加税?”程亦风不解道,“不怕把形势搅得更乱了?”
“不是加税。”公孙天成道,“只不过是换一种方式收税而已。我国自开国以来,除了向商贾们征收现银之外,其他的税收多是实物,譬如粮食、布帛、茶叶、马匹、香料等等。这些东西虽然价值不菲,但是存放在国库之内,年长日久,难免霉烂变质。如果今后统一只征收现银,将民间的银子都收归国库,而朝廷所需用的粮食、布帛等物,就用官票购买。如此一来,富商巨贾们自然不得不将家中窖藏的白银取出上缴,也不得不接受并使用户部新官票。而国库之中,便不会再有霉烂之物,岂不是一举数得么?”
“先生所说的确有理。”程亦风沉吟道,“只不过,如若一切税收都只接收白银,升斗小民哪里有那许多银两?届时一定被迫要粜粮换银,只怕那些昧着良心的土豪们会乘机盘剥。”
“大人多虑了!”公孙天成道,“升斗小民没有田地,都是赁田而耕,至多向主人家交田租,哪里需要缴税呢?放眼我楚国境内,有田有地之人,若非富商大贾,就是乡官胥吏。自真宗初年起,土地兼并愈演愈烈,失地农户越来越多。他们有的卖身为奴,有的流落他乡,文正公曾想以奖励垦荒之法安置失地农户。可惜景隆变法失败,这项新政自然也夭折。此后二十余年,去农而为乡官家人者只怕十倍于前。若大人推行新法,征收现银为税,不仅能推行官票、充实国库,也能解决土地兼并之问题。老朽为大人计,今后楚国征税,应当不以所产粮食多少计算,而按照土地大小征收。初时此举也许会造成田租飞涨,小农无力负担而背井离乡。可是,一旦小农大批离开家园,乡官富商们的土地无人耕种便无所出产,然而他们却需要继续缴纳税银。因此,土地就成了笔蚀本生意。朝廷此时大可以将土地贱价赎出,用以安置饥民,同时也鼓励百姓开垦荒地。如此一来,土地兼并豪商横行的难题自然可以解决。”
“果然妙计!”程亦风忍不住拊掌赞叹,“待渡过了眼前的难关,定要将这条新法推行全国,再开海禁,用中原的丝绸瓷器换取藩邦诸国的白银,自然可以充盈国库……唉,我程某人何其无用!一直以来被凉城的混乱纠缠,满脑袋不是赈灾就是捉贼,结果只是越来越手忙脚乱。多亏先生和符小姐看得分明,相处定国安邦的良策!”
公孙天成呵呵而笑:“老朽哪里看得分明了?还不是借了符小姐的东风?其实大人也不必自责。看那历朝历代的奸险小人,其看家本领就是牵着别人的鼻子走。被他们迷惑,以至于将全副精力拿来和他们斗争,一定只会越陷越深。大人乃是治世之材,心里想的都是黎民百姓天下苍生,要用阴谋诡计来和奸邪败类争斗,实在大为浪费。这些琐事,不如交给老朽。老朽替大人扫清前路的障碍,大人只管大刀阔斧振兴天朝便是。”
听他这样说,程亦风不禁赧然:“先生如此称赞晚生,真叫晚生无地自容了!我看我根本没有治世之才,只不过满口仁义道德而已。不瞒先生,我对先生的手段总有些不以为然,觉得伪造证物,将罪责推给张至美夫妇实在有些卑鄙。今日在宫中,我本打算将一切真相和盘托出。但是最终还是说不出口。可见我标榜光明正大,也不过就是说说而已。自己其实是个孱头!”
“大人何必把自己说得如此不堪?”公孙天成道,“老朽倒觉得,幸亏大人临时做了孱头,没把真相说出来。否则老朽的心机全都白费,大人也白白获罪,岂能听到符小姐的安邦妙计?更不会有机会将‘开海禁’‘现银税收’付诸实施了。”
崔抱月一直坐在厅里听他们谈论官票白银海禁税收,听得一头雾水,完全插不上嘴,只盼找个机会问清楚假官票案的来龙去脉以及康王府打算趁乱搞什么阴谋。这时听他们说到张至美夫妇,总算回归“正题”,立刻竖起耳朵。但岂料竟听到程亦风隐瞒真“真相”,以及公孙天成“伪造证据”,不由惊讶道:“程大人,公孙先生,你们说什么伪造证物?什么真相?张至美他们不是西瑶奸细吗?”
公孙天成和程亦风二人都怔了怔——方才谈得太忘我,竟忘了崔抱月也在场。不过程亦风并不怕将自己做错的事说出来,何况崔抱月还是和自己并肩作战的朋友,于是苦笑了一下,道:“让女侠见笑了,此事说来劝都是程某人的不是……”
然而,他才说道这里,公孙天成忽然打断,道:“大人别再责怪自己了,这哪里是大人的错?明明就是各路奸邪做出来好事——崔女侠,假官票案的内情实在迂回曲折,一时片刻也说不清楚。正因为太过曲折,各路牛鬼蛇神都想从中捞点儿好处。为了把这案子快些了结,老朽只有伪造牟太师信物,将一切推在西瑶细作身上。如此快刀斩乱麻,才好断绝了奸邪小人们的妄想!”
“原来是这样!”崔抱月道,“可是,细作这么大的罪,张至美夫妇怎么肯认?”
“以他们现在的罪名,也是难逃一死。”公孙天成道,“所以老朽说服他们,只要他们陪老朽做这一出戏,老朽就会帮他们越狱潜逃。他们没有其他的出路,只能答应——说起来,老朽本来打算等严八姐严大侠回京,让他去秘密劫狱。不过严大侠也不知几时才有消息,此事将来也许还要麻烦崔女侠呢!”
崔抱月不怕麻烦,拍胸口道:“包在我身上——先生几时要劫狱,只管吩咐——只盼这当中不要再出什么岔子。康王府不是省油的灯,这会儿说不定又在计划什么新的阴谋。霏雪郡主说子时会来报信。一时她来了,咱们赶紧问清楚。”
才说这话,便听到外面有响动,有人嘶喊道:“我不活了!别人怎么看我,倒无所谓。如今连自己家里的人都这样怀疑我!我不如死了干净!死了干净!”正是白羽音的声音。
“霏雪郡主出事了!”崔抱月噌地跳了起来,“我去看看!”
当康王府的人马渐行渐远,崔抱月怔怔望着街道黑暗的尽头——哲霖惨碧色的掌心让她不寒而栗——刚才只要他痛下杀手,自己哪里还有命在?
可这人究竟从何处学来优昙掌?她百思不得其解,雕塑般伫立在街头,直到公孙天成和程亦风先后赶来:“崔女侠,霏雪郡主呢?刚才出了什么事?”她才好像从噩梦中惊醒:“霏雪郡主……被……被康王爷抓回去了……袁哲霖和康王府的人在一起……他练成了优昙掌……”
程亦风虽不知江湖之事,但也听严八姐和杀鹿帮众人多次谈及这门绝世武功,不禁皱眉道:“袁哲霖竟和康王府走到一起?我还以为他自芒种节一役之后,已经成了废人,怎么忽然会练成神功?”
“哼!”崔抱月跺了跺脚,权当是给自己壮胆,“优昙掌这种盖世神功岂是袁哲霖那败类一时之间就能练得成的?我看他多半像端木平一样,用了些歪门邪道的手段,练得手掌发绿。用不了多久,一定也会走火入魔,自食恶果!”
“他到底练成了什么武功倒是其次。”公孙天成道,“此人诡计多端,最擅长挑拨离间坐享渔人之利。此番假银票风波,本已诸多波折,康王府意欲趁火打劫,袁哲霖又跑来添柴扇风,想从中取利……老朽不明白,他已经彻底失去太子殿下对他的信任,再无可能在朝中立足,他打算如何利用康王府?而康王府又得了他什么好处,竟然会对他既往不咎,又联手合作?他们究竟有何阴谋?”
崔抱月方才只顾着琢磨哲霖的武功,经公孙天成一提醒,她才想起白羽音的那番话——杀张至美夫妇?杀仵作?是什么意思?她说公孙天成的计划已经败露……啊呀!忽然明白过来:这不就说康王府已经知道公孙天成伪造证据吗?公孙天成能利诱张氏夫妇承认其西瑶奸细的身份,康王府也一样可以威逼其翻供!只怕此刻张氏夫妇已经投靠康王府,只等明天太子亲自审理此案时,就反咬公孙天成一口!所以白羽音才冒死前来报信!而那个仵作……虽然一时还想不通,但情况紧急,不容她多推敲,只道:“程大人,公孙先生,我有要紧的事现在去办。回头再和你们交代!”说罢,迈开大步朝凉城府急奔而去。
一气奔到那里的时候,只见灯火通明戒备森严——依照竣熙的命令,禁军接管了凉城府大牢,足有三百人里里外外守卫着,要闯进去,几乎比潜入皇宫还困难。然而这些并难不倒崔抱月。真正的麻烦是,她并没有见过张至美夫妇。下到牢房里要怎样辨认?不过,事到临头,再怎么冒险也要试一试。她便拿帕子蒙上脸,避开禁军的耳目溜进大牢。才下到台阶的底部,便见到一个凉城府的狱卒正在打瞌睡。四顾无人,她一个健步蹿上前去,扼住了那人的喉咙道:“张至美夫妻在哪里?块带路!”
从睡梦中惊醒,那狱卒吓得双腿颤如筛糠,一边哼哼唧唧地讨饶,一边乖乖指路。一直带崔抱月走到大牢东侧尽头处,只见一间牢房里关着男女二人,各自蜷缩在墙角沉睡,并看不清面目。
“这就是张氏夫妇?”崔抱月命令那狱卒,“开门!”
“女英雄,这可使不得……”狱卒哼哼着,还是照办了,给崔抱月打开门来。
唯恐狱卒找机会呼救,崔抱月片刻也不敢放松他,还是箍着他的脖子,将他一并拽进牢房。只是,才跨过牢门的瞬间,崔抱月忽然觉得肋下一麻,还未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双腿已经不听使唤,整个人“扑通”跪倒,跟着,她的肩头又是一酸,手臂也完全失去力气。而那挣脱她掌握的狱卒,则从容不迫地掸了掸衣衫,道:“崔女侠,你来得可真快,果然没有辜负我对你的期望!”正是哲霖的声音。
“你……”崔抱月愕然地盯着对方。只见那狱卒抹了抹脸,笑道:“幸亏灯光昏暗,我本来还担心这么粗糙的易容术骗不到女侠呢。不过也怪女侠自己义字当先,一心想要帮程亦风,结果周围这么多的破绽都瞧不出来——凉城府里里外外那么多禁军在把守,大牢里怎么会只有一个打瞌睡的狱卒呢?”
“狗贼——”崔抱月怒斥,“你——”
后面的话还未出口,哲霖伸脚一踢,正中她的哑穴,她登时张口结舌,发不出任何声音。
“女侠别着急,你既掉进了我的陷阱,我便会让你做个明白鬼。”哲霖阴□,“我想出这样高明的连环妙计却不能说出去叫别人赞叹,岂不是很无趣?只有和你说一说了——你乱嚷嚷,那可不行——女侠请想,我练成了绝世武功,霏雪郡主和你说的那几句悄悄话,我会听不见吗?我既听见了,要阻止你有所行动,还不是易如反掌?但是我为何放过你?不就是希望你有所行动吗?”
中计了!崔抱月后悔万分,但是束手无策。
“这牢里的狱卒全都被我点倒了。”哲霖道,“早晨他们醒过来,就会发现重要人犯死于非命。而凶手自然就是你——民兵营的首领陈国夫人崔女侠。”他边说,边弯腰抽出崔抱月的佩剑,连连在张氏夫妇的胸腹要害刺了数剑——崔抱月见那两人丝毫也不挣扎,才也意识到两人其实早已经死了,哲霖无非是要用她崔抱月的剑补上几个窟窿以为“证据”而已!好狠毒!
然而哲霖做的还远不止这些。他又在两具尸体的四肢和背部砍了几下,接着拖动尸体在牢房里留下狼藉的血痕。“这才显得他俩是被女侠一路追斩,最近血尽而亡!”他颇为得意地解释,“虽然以女侠的武功,要杀这两人用不着这么多剑,不过我一时技痒,想和公孙天成较量一下谁更会伪造证据呢……哈哈!”
这人已经疯了!崔抱月咬牙切齿。
哲霖反复摆弄两具尸体的姿势,直到完全满意了,才将佩剑还给崔抱月,又扶起她来,架着出了牢房去。幽暗的通道上不知何时多了一个禁军士兵,见到哲霖便迎上来,看他那副“敬请吩咐”的模样,便知必是康王府的一党。哲霖示意他跟着,自己则拖着崔抱月走到接近入口的台阶处,才对那士兵道:“在她胳膊上砍一剑!”同时又向崔抱月解释:“这位士兵在你杀人灭口后准备逃之夭夭时‘恰巧’走进来,他虽然武功不及你,但是拼死与你搏斗,砍伤了你的手臂。”
因为穴道被制,崔抱月眼看着刀锋斩上自己的手臂却并不觉得疼痛。只是心中怒火熊熊,烧得她整个人好像要炸裂——若能炸裂倒也好!此刻,她宁愿和哲霖同归于尽!可是,连这样的机会也没有!
哲霖对她那恼怒的表情显得万分欣赏,仿佛猫儿正玩弄猎物。笑了笑,才又去吩咐那士兵如何在自己身上制造些伤痕,又在现场伪造打斗的痕迹。“女侠可看得一清二楚了么?”他阴森森地笑着,“日后到了公堂之上,你大可以说给太子殿下听。不过你越是说得详细,他就越是不会信你——你可知道为何?因为凉城府的仵作会先向太子证明,公孙天成才是伪造证据欺君罔上的老手。上次端木平事件,他的手段可谓极为恶劣呢!既有前科,太子岂会信他?无论你说什么,太子一定会认为这是公孙天成教给你的狡辩之词!”
啊,原来霏雪郡主叫我杀仵作是这个原因!崔抱月恍然明白,但悔之晚矣!
哲霖还嫌她不够恼火,继续笑嘻嘻道:“女侠一定是后悔没有先去杀仵作对不对?其实你何须介怀?我早已算准你不会如此做!因为你多半不知霏雪郡主那句话是何意思。就算知道,你也不晓得仵作住在何处,是也不是?唉,所以后悔也没有用呢!哈哈哈哈!”
崔抱月此时又羞又愤,恨不得立刻死了。但连如此卑微的冤枉也无力达成。她唯有闭上眼睛,默默诅咒奸诈凶狠的哲霖和鲁莽愚笨的自己——如果方才没有急匆匆地跑来凉城府,如果将事情的前因后果都和公孙天成说,以老先生的睿智,必定看穿哲霖的阴谋!啊,罢了,只怕连这一条也是哲霖早就计划到的!以前还觉得自己的直率是件好事,现在方始知道自己的愚蠢已经传遍天下!
恍惚中,哲霖提着她出了大牢,接着又离开了凉城府。不知是早已打通关节还是哲霖轻功高强,一路上并没有遇到任何守卫的阻拦,甚至好像没有人发现他们。崔抱月也懒得深究,连哲霖要带自己去哪里都不愿去想:反正此刻只能任人摆布,待有了机会,再拼死一搏!
不知行了多久,忽然停下了。接着,感觉身上被轻拍数下,穴道立时解开。她一惊,睁开眼看,只见已到了忘忧川边。秋月惨淡,水中波光也阴冷,映在哲霖的脸上,笑容甚是狰狞。
“你想怎样!”崔抱月怒吼。
“当然是指点女侠唱完最后一折戏呀!”哲霖指了指不远处的城门,“女侠在凉城府杀人灭口之后,打算逃离凉城。不过却在城门口遇到了巡逻的守备军。由于现在正在戒严之中,他们自然要盘查你。你却拿不出兵部的通行令牌。于是和他们冲突起来——至于是他们赢过女侠,将你逮捕归案,还是女侠赢了他们杀出凉城去,这就交给女侠去决定吧!”
崔抱月死死地等着他:“我凭什么要听你的摆布?”
哲霖只是笑,仿佛在说:这不是很明显吗?论智谋,论武功,你哪一样是我的对手?
崔抱月可再也忍不下去了——就算对方练成了绝世武功,就算是螳臂当车,她也要和这个败类拼个你死我活!于是厉喝一声:“狗贼,纳命来!”便拔剑猛扑上去。
然而哲霖却连闪都不闪,只是待她扑倒跟前,才稍稍侧身让开。崔抱月一击不中,即刻回剑再刺,但哲霖还是不闪避,双脚牢牢踩在地上,直等剑锋已经舔上他的胸口,他才仰身让过。崔抱月不由大怒,剑出连环,一招快似一招,一招狠似一招,舞出万朵银花,几乎将哲霖整个人都笼罩其中。可是,不管她怎样进攻,哲霖都是从容不迫,缓缓避开,几乎连半步也不用移动。这样接连出了五六十招,崔抱月已经气喘吁吁,加上手臂伤处剧痛无比,剑招不由缓了下来,身形也摇晃不定。
哲霖才笑嘻嘻地道:“怎样,女侠发泄够了么?这样下去,等一会儿遇到守备军的时候,可就只有乖乖被他们擒获的份啦……啊——”他忽然好像想起了什么,大步向崔抱月走来。崔抱月先是一愣,但旋即挺剑直刺,只是依然落空了。哲霖好像是接近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农妇一般,轻而易举地来到崔抱月的面前,伸手在她腰间一捞,便扯走了兵部的通行令牌:“这么重要的东西我怎么能忘记拿呢?女侠要是身上带着这个,岂不是不会和守备军打起来了?呵呵,至于女侠的令牌去到了何处?自然是在死去的张至美手中了!”他说到这里,哈哈狂笑起来:“我等不及想看看公孙天成的表情!这自以为聪明的老头子!我就看看他这一次还怎么办!”
“败类!”崔抱月怒喝。这一次用尽全身力气,再次扑了过去。然而,哲霖却没有继续和她周旋。而是大笑着一纵而起:“巡逻队就快到了。女侠这么好的兴致,还是和他们玩玩吧!”话音未落,人已经没了踪影。
崔抱月紧追了几步,但面前只有长河冷月,根本不知哲霖去到了哪一个方向。遥遥的,似乎听到了巡逻队的脚步声。
可不能乖乖走进这狗贼的圈套里!她想,出城是行不通了,还是去给程亦风和公孙天成报个信吧!
程亦风看崔抱月飞奔离去,有些莫名其妙。扭头看公孙天成有何见解。老先生也皱着眉头:“霏雪郡主深夜前来,应该是有什么要紧的事情要告诉我们……她不知和崔女侠说了些什么……关于康王府和袁哲霖的计划……”
“虽不知详情,但总是继续在假官票的案子上做文章吧。”程亦风道,“其实这案子的真相,总有一天是要大白于天下的吧?真相一日不揭露出来,咱们就要永远不停地和魑魅魍魉博弈。今天咱们占了上风,明天呢?虽然我相信先生长于谋略,总能胜人一筹,但先生的聪明才智也不该浪费在和这□险小人的争斗之中。先生当年追随文正公推行新法,如今又指点晚生,其实先生才是新法的领袖啊!”
公孙天成抚着胡须,眯眼看了肯程亦风,接着转身往回走:“所以大人的心里,其实还是想向皇上和太子坦白一切,是也不是?”
“我想。”程亦风跟上去,夜色浓黑,手中的灯笼只能刚好照着两人脚下一小方道路,“但是我也知道,以太子殿下现在这么偏执的性子,我难以有任何解释的机会。就算我向圣上陈明一切,请他为了大局着想,阻止太子殿下大兴牢狱,我自己却一定会获罪。这是该当的。无论是丢乌纱还是掉脑袋,我都愿意接受。但新法……新法要交给谁?谁来制约康亲王等一众野心家?谁来制止党争?先生之前提醒我的,确实不能不考虑……”他长长地叹了口气,跟着又忽然笑了起来:“我这话说得好奇怪——好像世上除了我程某人,真的没了人才似的——哈哈,诸位古圣先贤在天有灵,岂不笑掉大牙!我几时也变得这样厚颜无耻起来!”
“大人原本谦逊无比,是被老朽这个无耻之徒潜移默化,才变成了这副模样!”公孙天成笑道,“倘若不是老朽终日叨念,大人早就引咎辞职,过上闲云野鹤的日子了。不过,老朽倒宁愿大人在德行上有小小的瑕疵,但可以继续立身朝堂推行新政,而不愿意看到大人好像文正公那样,将一切罪责揽到自己身上,壮志未酬身先死。”
“晚生怎能和文正公相提并论?”程亦风道,“文正公承担了景隆变法失败的一切罪责,我想,一方面是为了真宗先帝免遭非议,另一方面,先帝当年太过急进,以致变法失败,文正公大概觉得作为臣子,劝谏不利,也是一种罪责吧?他本没有错,却挺身承担,因为他是忠直之士。反观我程某人,因为疏忽渎职,酿成大祸,无论丢乌纱或者掉脑袋都是罪有应得。如今我却不敢出来承担,还美其名曰是为了社稷为了百姓……唉!将我和文正公做比较,简直侮辱了他!”
“大人不要这样说!”公孙天成跨进门内,“人只有一条命,用来维护昏君的面子,值得吗?况且文正公当年……”他打住了,似乎是心中有万分复杂的思绪需要整理,但却理不清楚,只能将这一团乱麻丢开:“唉,这些旧事不提也罢。不过老朽却有一句话想要问大人。”
“先生请讲。”程亦风看他转过脸来,望着自己,忽然有一丝不安,隐隐猜到老先生要问什么——应该是大青河的旧事重提。问他愿不愿意将荒唐的皇帝和偏激的太子取而代之。他不能!他不愿!他也没有这个本领。于是垂下头来。老先生仿佛也就知道了他的答案,淡淡一笑:“我看我也不必问了——总之,大人记住老朽的话——大人是治世良材,你只需要考虑如何振兴天朝。至于豺狼虎豹魑魅魍魉,就交给老朽来处置吧!”
程亦风不由松了口气:“果然要仰赖先生。”
“不过……”公孙天成又是一笑,“方才大人赞老朽是新法领袖,让老朽也有些飘飘然,更有些手痒——大人如果还不累,不如和老朽一起趁热打铁,把税收和海禁的条例整理出来,如何?”
“那当然求之不得!”程亦风赶忙前面引路,和公孙天成一同回到书房里,点亮了灯,又亲自裁纸磨墨,向老先生请广开银路的计策。
于是宾主二人便这样一边商议一边记录,不知不觉便到了黎明时分。眼看着细则就要完成了,却忽然听到“砰”一下,有人越墙而入。借着天际的微光,可以辨出正是崔抱月去而复返。只不过,她衣衫污秽头发散乱,手臂还带着血迹,显得十分狼狈。程亦风不由大惊道:“崔女侠,你这是怎么了?”
崔抱月一边紧张地回身张望,一边道:“大人,公孙先生,大事不好,我中了贼人的奸计了!只怕要拖累二位,我来报个信给你们,你们快走吧!”说时,又要跃出墙头去。
不过,她有伤在身,动作不便,被公孙天成一个箭步上前拉住:“崔女侠莫急,你先把事情前前后后说一遍,也许老朽另有对策。”
“嗐——”崔抱月急得直跺脚,“还不就是霏雪郡主来报讯——”当下将事情简短地说了一回。“我本不想再被他摆布,故意不往城门走,谁知来这里的途中还是遇到了巡逻兵,打了起来……我……” 她说到这里,悔恨得不住捶打自己的伤口,仿佛只有钻心的疼痛才能让她心里好受些,“是我又蠢又笨,还自以为是地胡来一通,才惹出祸来。一人做事一人当。所有的罪责,我一个人扛下来。程大人,公孙先生,你们快避一避吧!如果巡逻兵找到这里来,你们就麻烦了!”
“我们要避到哪里去?”公孙天成道,“我们走了岂不是正好被他们安上‘畏罪潜逃’的罪名?崔女侠你也不必如此自责。袁哲霖的确花了不少心思,想出如此狠毒的连环计。依老朽看,哪怕今天你没有出现在凉城府大牢,‘杀人灭口’的罪名也一定会落在你的身上——他只要死人身上砍上几剑,再找守卫士兵出来作伪证已经足够陷害你。他只是选中了你而已!谁叫霏雪郡主选择找你传递消息?谁叫你是现在程大人身边唯一身怀武功的人?袁哲霖要污蔑程大人‘杀人灭口掩盖罪行’,而程大人和老朽都是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能替咱们办这事的,也就只有你了——如果严八姐严大侠还在凉城,说不定会姓袁的嫁祸给他呢!”
崔抱月听得目瞪口呆,怔怔半晌,方道:“那……那现在要怎么办?”
“还有什么怎么办?”程亦风握紧了拳头,“事到如今,我们不能再纠缠下去了。本来是我疏忽在先,倘若坦白一切,也许早就平息了假官票风波。为了替我掩饰,我们撒了一个谎又一个谎,才给了奸邪小人无数可乘之机。已经有许多人无辜被牵连,凉城更是陷入瘫痪——以往,除了樾寇兵临城下,凉城大概还从未像今日这般!倘若我们还继续和这□险小人周旋,只会有更多的人平白牺牲。决不能如此下去!我这就进宫去——先生,你不必再阻止我了。我去求见圣上,禀明一切!假官票案的一切罪责,由我程亦风一力承担!” 说着,就大步走出书房,准备换上官服,入宫面圣。
可是,他才走了两步,冷不防公孙天成忽然抄起窗台上的盆景,猛地朝他的后脑抡了过去。
“公孙先生,你做什么!”崔抱月想要阻止,已是不及。程亦风哼也没哼一声就扑倒在地,脑后肿起一个大包,不醒人事。“大人!大人!”崔抱月唤了几声,只是徒劳,便瞪着公孙天成:“公孙先生,你疯了么!”
“我没有疯。”公孙天道:“崔女侠,帮我把大人扶到后面去——我这也是不得已而为之。一定不能让程大人去说出真相。如果说出来,康王府的人更加要大做文章。届时,程大人就算不被他们害死,也会被远远的谪贬。朝廷没了程大人,一定会乌烟瘴气,党争不断。社稷危矣!”
“说到底都是我的错!”崔抱月道,“趁着巡逻兵还没找到这里,我出去凉城府投案自首。有什么事,都由我来扛。一定不给奸贼污蔑程大人的机会!”
“女侠的确应该离开这里。”公孙天成道,“不过,不是去投案自首!女侠应该找个地方躲起来,无论发生什么事情,都不要路面。”
“这……这岂不是给机会让袁哲霖那狗贼说我畏罪潜逃?”崔抱月道,“我若是躲起来不现身,他还不趁机对我肆意污蔑?我不是连反驳澄清的机会也没有?”
“怎么女侠还想和袁哲霖对簿公堂么?”公孙天成道,“就算让你反驳澄清,难道你能洗脱罪名并将这群败类绳之以法?女侠觉得自己的口才和谋略胜过袁哲霖?”
崔抱月咬了咬嘴唇:“虽然胜不过他,也不能让他舒舒服服地污蔑我、污蔑程大人!”
“女侠这是想做蜜蜂了。”公孙天成道,“明知蜇不死对方,都要去蜇他一下。自己送了性命,对方却不过是小小的红肿。值得吗?不如留着有用之躯,等待更好的机会,做些更值得的事。”
崔抱月皱起眉头:“可是,我中了袁哲霖的奸计,现在成了杀害张至美夫妇的凶手。这假官票案一日不真相大白,我一日都是罪犯。还能做些什么?要我苟且偷生,还不如和袁哲霖拼了——索性刺杀姓袁的和康亲王,一了百了。就算要我抵命,杀了他们两个,也算有赚!”
公孙天成笑了笑:“女侠方才还说袁哲霖武功高强,你根本打不过他,此刻又说要和他拼命?即使拼命,女侠也应该先躲起来好好修炼武功吧?这是笑话!女侠本是一届镖师,为何会成为民兵的首领?是因为女侠看不惯朝廷孱弱,文官贪财、武官怕死,以致前线士卒诸如你的未婚夫,无辜惨死,而边境百姓又时刻胆战心惊,无法专注农桑。女侠在大青河斩杀樾寇,何等英勇!难道你要将自己的一身好功夫浪费在无聊的党争之中?你要将自己的性命白白葬送在阴谋里?老朽之前劝程大人不要去承担假官票案的罪责,因为他是新法领袖,是楚国的中流砥柱,他不该这样浪费自己的生命。他如果获罪,新法将如何?朝廷将如何?边疆又会如何呢?女侠亦是如此,不该为了争一口气,而任由奸贼加害。女侠如果获罪,民兵会如何?以后樾寇再来犯境,你指望康亲王披挂上阵,还是袁哲霖挂帅出征?”
“这……”崔抱月不禁张口结舌,半晌才道,“先生,我真糊涂!太糊涂了!我本来最讨厌朝廷的官员拉帮结派不顾国家的安危,结果我先是被冷千山一党利用,闹出不少麻烦,现在又掉进袁哲霖的陷阱里。如果不是老先生骂醒我,我就把自己的性命和民兵的前途都葬送了!”
公孙天成微微而笑:“女侠明白过来就好。其实,要驱除鞑虏捍卫中原,并不一定需要朝廷的名分。哪怕女侠今日背上了杀人的罪名成了朝廷的钦犯,以后不得不落草为寇,那又有何关系?杀鹿帮的诸位英雄还嫌头上的乌纱麻烦呢!女侠不如暂时解散民兵,免得他们受到牵连。待到需要时,女侠登高一呼,还怕这些热血儿女不回来跟随女侠斩杀樾寇吗?”
“先生说得对!”崔抱月激动道,“我这就去做!不过……假官票的危机……先生要怎样化解?总不能眼睁睁看着程大人被人诬陷吧?”
“他们诬陷得成吗?”公孙天成冷笑,“让女侠去杀人灭口的,是老朽,而之前作伪证、迷惑凉城府尹,包括结交张至美,如此种种也都是老朽之所为。和程大人有何关系?”
“倒也是……”崔抱月点头,但随即又是一惊:“先生,难道你要去顶下所有的罪名?这怎么使得!”
“有什么使不得?”公孙天成道,“狭路相逢勇者胜。眼下便是如此,谁敢豁出去不要命,谁就能意外地杀出一条生路来。其实假官票案一发生,我就已经做了如此准备,只不过当时希望可以用别的法子解决此事,用不着最后使出这杀手锏。如今看来是非用不可了。”
“但是……”崔抱月急道,“先生去承担所有的罪名,只怕会被他们害死!再说,康王府的目标本是诬陷程大人,就算先生出面,他们也不会就此罢休。”
“呵呵!”公孙天成笑了起来,“不错,康王府不会善罢甘休,一定会再出其他奸计。老朽就陪他们继续玩下去。反正老朽不过是个身无功名的糟老头子,旷日无聊,就和他们斗一斗,当是进棺材之前打发时间吧。”
“所以先生才更加不能被他们害死啊!”崔抱月跺脚道,“不如先生和我一起出去避避风头——先生替程大人挡下这些罪名,我来劫狱,救先生出去,如何?”
“多谢女侠关心!”公孙天成道,“老朽虽然贱命一条,但是也不会随随便便就这么拱手送给那群败类。老朽就算是承担下所有的罪名,也一定不会送命的——”他看崔抱月不甚相信的样子,笑了笑,接下去道:“女侠有没有听杀鹿帮的英雄们说过,当日大伙儿带着程大人和符小姐逃出京城,在花神庙遇到追兵,本以为要血战一场,谁知皇上却说,一切既往不咎?”
崔抱月的确听说过,邱震霆等人疑心公孙天成抓住了元酆帝的痛脚,所以威胁他放过符雅。“先生真的晓得皇上什么不可告人的秘密?”
“皇上不为人知的事情多得很。”公孙天成道,“不过他已经打定主意要做昏君,既不怕当世之士口诛笔伐,也不怕后世之人嗤笑鞭挞,所以,倒没有什么不可告人之事。只不过,他有一个想见之人。十几年来,他不知道这个人尚在人间,也不知道……哼,总之,若是老朽死了,他就算见到这个人,这个人也只会对他拔剑相向。所以,他一定不会让人害死老朽。”
“是什么人?”崔抱月不禁好奇起来,“如果先生手中的这个筹码如此厉害,那何必还这样大费周章和康王府斗?不如叫皇上立刻下旨,把康王府满门抄斩,袁哲霖碎尸万段,这不就一了百了了吗?就连假官票的真相被揭发出来,也没有关系。”
“事情没有女侠想的那么简单。”公孙天成道,“皇上虽然贵为一国之君,但也无法为所欲为——此事有好有坏。他当年要强娶于夫人做妃子,便是因为大臣们强烈反对,最后没做成。结果他一怒之下,决定做个昏君,和大臣们对着干。忠良之臣能阻止主上的荒唐之举。奸佞之臣用同样的方法,也可以让主上无法铲除祸根毒瘤——康王府如此强大,京城内外,他们的党羽无所不在,才能于短短几日之内,演出如此闹剧,让国家几乎陷于瘫痪。倘若皇上忽然说要将康王府满门抄斩,这些党羽还怕不出来说话么?倘若假官票案的真相被揭发,证实的确和程大人有关,皇上却不追究,康王府的党羽又岂会保持沉默?但老朽是个无足重轻的人物,皇上要救老朽一命,文武百官们找不到由头作文章。这就和当日皇上可以赦免符小姐,是同一个道理。”
崔抱月听得懵懵懂懂,虽然不忍公孙天成以身犯险,但又不知如何劝阻,更不知还有什么其他的法子可以解决眼前的难题,只搔着后脑道:“程大人只怕不会任由先生出面顶罪吧?只怕他还是要去向皇上说明一切。”
“所以,在女侠‘畏罪潜逃’之前,老朽还想请女侠帮一个忙。”公孙天成道,“江湖中人常用点穴之术,不知女侠可不可以让程大人像这样昏睡一天一夜?待到一切既成事实,无法再翻案,才让他醒来?还有程家的门子,为免坏事,也将他一并点倒吧。”
“这倒不是难事……”崔抱月犹豫着,“公孙先生,这样真的可行吗?程大人醒来之后……会不会……”
“女侠所虑极是!”公孙天成道,“老朽还有第三件事情想请女侠做。”
“先生尽管吩咐!”事到如今,崔抱月赴汤蹈火也在所不辞。
“老朽想请女侠在畏罪潜逃途中顺便进宫一趟,给符小姐送一封信。”公孙天成道,“老朽会在这封信中陈明事情的来龙去脉。符小姐冰雪聪明,一定理会得轻重厉害。只要她出面,一定能劝动程大人。”
“没错!”崔抱月仿佛忽然看到了希望,“符小姐既然能写信给程大人提议什么开海禁的新法,救命这么大的事,她一定不会推辞。说不定会亲自上门来劝程大人。程大人就一定会打消请罪的念头。”
公孙天成点了点头:“请女侠先去点倒程家的老门子。老朽这就修书给符小姐。”
作者有话要说:这一章也真够难写的……累死了
最惨的是,今天一早发现电脑不能启动,以为完蛋了。后来才发现是不知何时踩掉了电源,电池用光就死掉了……真是够乌龙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