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听得此言,在场众人不由更加惊愕了。连口齿伶俐的大嘴四都结巴了起来:“皇……皇上……你的意思是……不追究了?”
“你想朕追究吗?”元酆帝看了看他,“听说你昨天假扮朕的时候曾经说朕荒淫无道,逼娶韩国夫人在先,宠信慧妃、淑贵嫔在后,逼得皇后一而再再而三地做出不可饶恕之事——这话十分在理。千错万错都是朕的错。若不是朕,哪儿会有今天这些麻烦事?”他环视四周:“文正公的旧宅竟然已经荒凉至斯!唉,文正公是个忠臣,朕十分敬佩他。回想景隆改制,之所以不成,都是真宗先帝的过失。若是朕当年能挺身而出,支持文正公,直谏先帝,或许文正公今日还活在这世上,而我楚国也不是眼下这副模样。对此,朕深感后悔。恨不得岁月倒流,一切从头来过。可惜,朕修道炼丹这么多年,也不知道后悔药是怎么个炼法!”
他怎么忽然说起毫不相关的事来?大家都莫名其妙。程亦风也不由抬眼看着这位难以测透的君主。元酆帝却望着公孙天成,那神情,仿佛一个在学堂里背书的蒙童,不时地偷看先生,想要知道自己背错了没有。而公孙天成面无表情,垂头肃立。
元酆帝叹了口气,继续说下去:“程爱卿,你继承文正公遗志,要在我国推行新法。朕不想见到此事半途而废。因为施行新法,支持新法,或许是朕向文正公……以及他的一家人……赎罪的唯一途径了。”
赎罪?这叫人更加奇怪了。程亦风想,昨天在御花园里,元酆帝对于适之的遭遇还不是这样评价的。难道公孙天成和元酆帝说了什么,一语惊醒梦中人,以致这糊涂天子也要励精图治?
“大人,”大嘴四低声道,“世上哪儿有这么奇怪的事?八成是骗人的!别上当。”猴老三也道:“昏君肯定想把符小姐抓回去,又忌惮咱们的武功,就编出这么荒唐的话来。”邱震霆则索性叉腰冷笑:“这样就想让老子上当?老子可没你那么昏庸!你要当真不追究,就撤了你的弓箭手,撤了这些士兵,让俺们好好儿回鹿鸣山去!从今往后,井水不犯河水!”
“你就这么不相信朕?”元酆帝道,“君无戏言,朕说不追究,便不追究。朕若不是诚心请程爱卿回京去,为何亲自到这里来?就不怕你们这些武林高手挟持朕么?”说着,挥挥手,示意墙头的弓箭手和院内的士兵放下武器。
“等……等一等!”符雅推开程亦风,艰难地站起身来,“司马元帅,请你拔剑。”
司马非愣了愣:“做什么?”
“请你拔剑。”符雅重复。看到老元帅迟疑地抽出宝剑,她便咬牙紧走两步,上前握住司马非的手,将剑锋逼在自己的脖子上:“各位当家,严大侠,我知道你们都是侠义心肠的好汉,我感激你们这样维护我。不过,我是个罪大恶极的人,不值得你们如此。所以,你们也不要想挟持皇上,好带我逃去鹿鸣山。或者是我多心……我……不过……你们已经为我犯了很多错。不能再继续下去。”
“符小姐!”邱震霆原本的确是打算骗元酆帝撤了弓箭手,便抓昏君做人质,保护程亦风和符雅逃出去,不想被符雅洞悉。
“什么罪大恶极?”元酆帝道,“朕已经说了将往事一笔勾销,以后不要再提。你该回京把伤养好,安心出嫁。”
“不。”符雅摇头,“臣女身为坤宁宫女官却毒害皇后,罪无可恕,按宫里规矩,应当杖毙。请皇上秉公处置,以正纲纪。”
“这怎么行!”杀鹿帮众人都嚷嚷起来,“狗屁纲纪算什么?不能给老妖婆陪葬!”连一直冷眼旁观的苍翼也忍不住插嘴道:“这个中原姑娘莫名其妙!这么多人为了救她出生入死,她自己却不想活。早知道,我们也不费这么多力气!”玄衣则瞪了他一眼,道:“你只有这点儿见识!依我看,这个姑娘一点儿也不奇怪,是个敢担当的人——我佛慈悲,杀生是罪,错杀了无辜之人,要认罪是最容易的,殊不知杀了十恶不赦之徒一样是罪,但犯罪的人,往往理直气壮,不肯忏悔。敢于为自己手上无辜人之血而痛悔的,是勇者,敢于为自己手上罪人之血而偿命的,那是勇者中的勇者。”
“死老太婆,你的歪理还真多!”苍翼不屑。
“这不是歪理。”玄衣道,“枉你自称是翦大王的传人,难道你不记得翦大王是为什么而死的么?”
苍翼愣了愣:“翦大王以德报怨,为那些中原匹夫牺牲了自己的性命。这固然悲壮得紧。不过,翦大王若是活着,说不定另有一番作为呢!所以——你说的就是歪理!”
他们在那里斗嘴,程亦风自然没有心思听。不过“勇者”两个字像针一样刺痛他的心:符雅说,他不是碰壁而逃的懦夫,而是遇挫愈勇,百折不挠的义士。他何其惭愧!符雅的心意,岂不在那时就已表明?她不要他逃走,要他抗争。要他承担。而她自己,也选择了直面人生。那么他要如何?若有严八姐那样的武功,他该立刻带着她杀出重围远走天涯——不过,他既没那本事,这也不是符雅所望。难道任凭她回京去?若有通天的计谋和钢铁的手腕,他要劝服竣熙,也要遏制皇后,甚至要挟元酆帝,全力保护符雅不受伤害。可惜,他也没有那本领。于是对自己生出十万分的憎恶——莫非他所能做的,至多是眼睁睁看着她死,然后追随她于地下?便如此,也辜负了她!
“符雅,你不要再固执了!”元酆帝道,“朕的话就是王法,就是纲纪。朕说算了,就算了。你若再执着下去,才是违抗圣旨,罪大恶极,你——”
他后面的话还没说出口,却猛见到符雅按住司马非的剑朝脖子上抹了过去,不禁“啊”地惊叫。好在苍翼眼疾手快,一枚石子弹出,将长剑打飞了。“死老太婆!你看你歪理说得——人家寻死啦!”
程亦风的心差一点跳出胸膛。他都不知道自己是怎么扑上前去的。看到符雅颈侧已经划开了一条伤口,虽然不深,只有一道血痕,还是让他痛彻心扉,忙用袖子按住:“小姐,你这是何苦?”
不料符雅“啪”地一下将他的手打开。一个重伤之人竟有如此力气,着实叫人吃了一惊。而他还在怔怔,符雅却从他眼前一晃,猛地朝旁边的残墙上撞了过去。所幸这次玄衣飞身扑上,伸臂一挡,将其拦住:“阿弥陀佛,蝼蚁尚且偷生。姑娘哪怕真的想为自己做的事负上责任,也不必非走死路不可。你死了,难道已经发生的事情就会变成没发生过?既然于事无补,何苦认那个死理?”
程亦风也紧走几步,上前死死握住符雅的双肩:“小姐,你——”
“你们为什么不让我死?”符雅嘶声尖叫起来,“为什么不让我死?”
她的声音颤抖而癫狂,和往日判若两人——甚至和片刻之前甘愿伏法赎罪的那份慨然也全然不同。苍白的面庞被一种陌生却骇人的情绪烧得通红,她瞪着玄衣,又瞪着程亦风。那眸子分明是疲惫而黯淡的,但里面却锋利的凄绝。好像一把匕首。刺得程亦风不禁瑟缩。可是他旋即又感到,与其说那匕首刺伤了他,不如说利刃正一刀刀刺着符雅自己,把她割得支离破碎,再也无法黏合在一起。死亡之光从千千万万的伤口中射出来。喷射的鲜血在嘶喊。只有四个字:生不如死。“我活着害人累物。只要我死了,就什么都解决了。我若是从来没活过,就好了!”
“你谁也没有牵连!”程亦风大声道,“我是心甘情愿的!不要说死!你死了我……我也……我也无法独活在这世上了!”
“不!我要死!我一定要死!”符雅挣扎嘶喊,“我不该活着……我不能活着!我犯了大罪……我非死不可……”
天爷!程亦风心如刀割:怎么办?素来只有符雅温柔地劝慰他。他却不知要怎样安慰符雅。这可怜的女子已经完全垮了!看来,她自请回京,也不是为了要成全他的抱负,而是为了要寻死。要怎样才能把她从那自责的深渊里拉出来?程亦风虽然紧紧抓着她,但是却好像抓住一副尸骨,那魂魄早就已经跌入地狱中去了。
“不错,你是犯了大罪!”忽然,传来了白赫德的声音。
大家都一愣,只见老神父风尘仆仆,面色凝重。“白……白神父……”符雅原本胡乱挣扎的身子僵了僵。程亦风的心里则点燃了一丝希望——白赫德仁爱慈祥,符雅有心事都会和他倾诉,或者眼下老神父可以再次开解她。
白赫德走上前来,盯着符雅:“以斯帖,你做的事情,我都知道了——果然是不可饶恕的大罪!我主耶稣基督在十字架上为你而死,救你脱离罪的捆绑,你怎么还做出这等事来?你是要让主的宝血白流么?”
程亦风听白赫德讲过耶稣钉十字架的故事,此刻看符雅的表情,好像白赫德的话语就是那钢钉,深深地钉在她的身上。“白神父……”他焦急——怎么老神父不说劝慰的话,反而指责起符雅来?
白赫德却不理会他,只严肃地看着符雅:“不管皇后娘娘有什么对不住你的地方,你难道忘记了吗?‘不要自己申冤,宁可让步,听凭主怒。因为经上记着:主说,申冤在我,我必报应’。你做了什么?你是要给自己申冤吗?还是想要替别人申冤?能申冤的只有一位,就是那设立律法的主。你是把自己当成上帝了吗?”
符雅面上的红潮消褪了下去,嘴唇颤抖:“我……我知道我犯了大罪……罪的工价乃是死……所以……”
“你又在定罪吗?”白赫德厉声打断她,“能定罪的也只有一位。就是那能救人也能灭人的主。耶稣救了你,替你赎了罪,你却要给自己定罪,要去寻死?”
“你这红毛老头儿,歪理比老尼姑还多!”苍翼不耐烦道,“有冤不申,那还成何世道?”杀鹿帮的人也咋呼:“不错,老天要是会申冤,天下就没有冤屈了。天道不行,所以咱们才要替天行道!符小姐做的一点儿都没错!”
可是,他们越是这样支持,符雅的面色就越是苍白,颤抖也更加厉害:“我……我大错特错……我不配活着……我不配让耶稣替我赎罪……我该死……我一定要死……死……让我死了吧……求求你们了!”
“我们有谁配得耶稣的恩典?”白赫德道,“既是恩典,就是白白给的,难道是你赚取的吗?耶稣是为了什么而死?难道是为了你聪明能干善解人意?断乎不是!主恰恰是为了会一念之差起了杀人歹意的你,为了事后不敢承担以致寻死觅活的你——他是为了这个满身缺点的你而死的!正是为了现在你这样不堪的模样——他流出宝血,死在十字架上。你还不明白吗?你还要再继续错下去吗?”
符雅的身子一震。整个人好像忽然被封在千年冰川之中,动也不动。片刻,忽然双腿一软,跪倒在地。眼泪夺眶而出。
“小姐?”程亦风连忙扶住她。这时感觉她的身子是暖的。魂魄回来了。生怕会再次失去她,他紧紧握住符雅的手。“小姐……”想要说些什么。可是白赫德刚才的一席话,他完全不能理解。更不知道这话究竟触动了符雅心中的哪一根弦。他怕自己会画蛇添足。
符雅已经泣不成声,似乎在说什么,可是分辨不出。
白赫德的面色才缓和了下来。矮身拍了拍符雅的肩,柔声道:“我们哪一个不是罪人中的罪魁呢?若不是靠着主的恩典,只怕我犯的罪更甚于你。你要记住,主已经胜过了罪,我们在主的恩典里,不再是罪的奴仆。”
符雅点头,可是却不答话——她只是放声痛哭。她已经多久没有这样了?程亦风想,一个弱女子孤苦无依,日日风刀霜剑,还要强作欢颜,是多么的辛苦!看来白赫德已经劝她放弃了轻生的念头,今后还是带她隐居比较好吧?留在京城这伤心地,太残酷了。
“阿弥陀佛!”玄衣合十道,“你是景教的和尚吧?你们的经文实在让贫尼难以理解。”她转头对苍翼道:“你不是看不惯以德报怨吗?听说景教教导人,别人打你右脸,要把左脸也给人打呢!”
“岂有此理!”苍翼道,“这位姑娘是信景教的么?难怪做事也莫名其妙。”
玄衣道:“我还听说,景教教导人说,遇到自己的仇敌,要给他吃,给他喝,为他祈福祝祷——可有这么一段经文?”
“不错。”白赫德道,“经上说‘逼迫你们的、要给他们祝福。只要祝福、不可咒诅。’又说‘你的仇敌若饿了、就给他吃。若渴了、就给他喝。’这是……”
“放屁!”邱震霆一向快意恩仇,符雅杀皇后,他只会拍手称快,因为见符雅自请死罪,正是一肚子的恼火。此刻再听白赫德这样说,忍不住吼道:“照你这么讲,符小姐非但不能杀皇后,还要好好伺候她?这是什么狗屁道理?这是善恶不分!以德报怨是傻子做的事!”
“没错!”苍翼原本和他话不投机,这时也赞同,“以善报恶,以德报怨——害人害己!”
“这不是以善报恶。”白赫德道,“这是以善胜恶。世上唯一能胜过恶的,不就是善吗?若是只有恶才能胜过恶,世上的恶岂不没了尽头?”
“那……”邱震霆和苍翼都愣了愣,一时没想出反驳之道。严八姐的心中却一颤:不错,冤冤相报何时了?然而,我若不揭穿端木平,江湖上不知还有多少人要受害?
“善哉,善哉!”玄衣道,“经文上的道理今后总有机会讨论。此刻,还是容贫尼带了这位姑娘去包扎伤口吧。否则,她不必求死,也要送命。”说着,将符雅抱了起来,走回房里去。程亦风和严八姐不约而同地跟上。可是,房门却在他们面前关闭了。两人只能焦急地在门前踱步。
“你……”元酆帝沉默已久,这时才开口问白赫德:“你……怎么来了?”
白赫德深深一礼:“凤凰儿醒过来,说想要见符小姐。我知道符小姐以前曾经和杀鹿帮的英雄们住在北方,所以猜测是往北来了,就一路追赶。没想到会遇上陛下。”
元酆帝笑了笑,仿佛有一丝悲哀从他眼里闪过:“没想到?那就算是……缘分吧?你说什么赎罪?每个人的罪都是自己的,岂有别人可以替你赎?”不给白赫德说大道理的机会,他转头望了望公孙天成:“你说文正公的坟就在这附近,现在可以带朕去看看了么?”
老先生深深地望了他一眼,好像无声地问了一句话。元酆帝皱眉道:“朕该做的,不是都做了吗?还要朕如何?朕能下圣旨,可是圣旨也不能操控人心——若是能,何至于有今日这一团乱麻?”
公孙天成叹了口气:“是,皇上请……”说着,自在前面带路,引元酆帝朝废墟外走去。司马非率领士兵跟随着。院子里一时又清静了下来。
“他娘的!”邱震霆对着大队人马的背影啐了一口,“狗皇帝跑来闹着玩么?正好,他走了,咱们也走——上鹿鸣山去!”说着,朝房里喊道:“玄衣师太,请你快点儿。咱们还要赶路呢!”
“你当我师妹是什么?”玄衣不待答,苍翼冷笑道,“我师妹又不是你们楚国的江湖郎中,随你使唤。我们帮了你们这么多忙,你们做了什么?”便瞥了严八姐一眼:“别人以德报怨,你忘恩负义,恩将仇报。哼!”
严八姐只是担忧符雅的伤势,没心思和苍翼斗嘴。他和程亦风直愣愣站在房门口,如同两尊雕像,眼睛盯着房门,仿佛想穿过那残破的门板,看到里面的情形。白羽音在一旁,心里比长了荆棘还难受。她知道这感觉是嫉妒。以前看到别家郡主的衣服比她漂亮,或者听人赞哪一家的小姐比她更才貌双全,她心中便是这种感觉。符雅没有什么值得她嫉妒的——既不漂亮,又无权无势。若说从前还有一种洒脱、一种淡然,与别不同,今天看来,不过是也是个一哭二闹三上吊的小女人罢了。深明大义、从容勇敢,全都是装出来的!但为何程亦风死心塌地,眼里只有符雅?
她不甘心。握紧了拳头,指甲抠进掌心——程亦风你现在要怎样?你要去鹿鸣山吗?你要回京城吗?你日后的打算完全都是为着符雅吗?我堂堂金枝玉叶,把一切都抛弃了,你是不是至少应该正眼看我一次?忍不住去拉程亦风的袖子:“喂……”
但偏在此时,忽然听到身后有人叫:“郡主。”她回头看,见是康王府的一位护院,不知何时躬身立在她背后。不由吓了一跳:“作死了!没声没息的!想吓死我么!”
那护院垂首道:“郡主没声没息的跑出来,王爷和王妃都担心得紧,所以差小人出来找您。请郡主跟小人回去吧。”
“我不回去!”白羽音道,“我……我还有好多正经事没做呢!”
那护院显得很躬顺,但是语气却不卑不亢,没有商量的余地:“王爷说了,郡主在外面呆久了,只会闯祸。所以他老人家交代了小人,无论如何一定要带您回去。就是把您绑回去,也可以。”
白羽音晓得康王爷手下豢养了无数奇人异士,即便眼前这个小小的护院,只怕也是个高手——虽然平时她在家中习武,武师们都让着她,不显露真功夫。但是这个护院若没有把握能将她抓回去,康王爷也不会派此人前来。她立即警觉地朝程亦风身后一躲:“谁说我只会闯祸了?分明是有许多坏人搞得天下不得太平——你看,那边就有几个坏人,虎视眈眈要欺负……欺负我的朋友。我可不能丢下朋友,一走了之。”
她伸手指着白莲女史等人。可是那护院连看都不看一眼:“王爷只交代小人无论如何带郡主回府。别的事小人可不管。”
白羽音跺脚道:“你不管,那我也不管!反正我是要帮程大人……帮杀鹿帮的好汉还有……严大侠……消灭端木平这个伪君子!哼,袁哲霖已经够可恶了,端木平比他可恶一百倍!”
她其实只是随口乱说——端木平是人是鬼,她只不过道听途说,来凑凑热闹而已。但是白莲女史等一干正道人士却忍不了如此指责,怒道:“端木庄主谦谦君子,侠义为怀,你们为何一而再再而三污蔑于他?”
“屁!”大嘴四道,“端木平分明阴险毒辣,没安好心,就你们这些无脑蠢材才会把他当成宝贝——苍大侠,你昨天不该只打残了他,应该打死他才对!”
“你胡说什么!”众正道人士怒斥,“你们这群魔教妖人作恶多端,今日我等一定要为武林除害!”
“魔教?”大嘴四笑道,“怎么一转眼,我也变成了魔教?敢情你们这伙人,只要看到自己不顺眼的,就一律说人家是魔教?嘿嘿,怎么说我们杀鹿帮的弟兄都是朝廷的三品大官呢!既然皇上刚才说要既往不咎,那我们就还是大官儿,你们是草民,竟敢骂我是魔教?还扬言要铲除我?以下犯上,该当何罪?”
“你……”对方不知他到底是不是真有官职在身,一时不敢乱说。旁边一人便道:“那又如何?即便你不是魔教,严八姐是魔教的传人,你与他为伍,也是邪魔外道。你当了再大的官,也不是我正道中人。”
“哼,我稀罕做正道中人么?”大嘴四嗤笑道,“本来我是一片好心——我亲眼看到端木平为窃取神鹫门的武功秘笈杀死铁剑门的掌门,之后把自己的两个徒弟也杀了灭口——我怕你们有一天也成了他的掌下亡魂,所以想着要来警告大家一声。结果你们一个个又臭又硬——那你们去死吧!关我屁事!”
“胡……胡说!”白莲女史气息不稳却出声驳斥,“肖掌门遇害之时端木庄主正率领武林同道北上讨伐袁哲霖。我们大家听到肖掌门被害的消息时已经离开秦山近百里。难道……难道端木庄主会□术不成?”
“不错!”其他正道人士也道,“况且,听说肖掌门死因蹊跷,胸口有碧绿色掌印。当今中原武林各派并无谁使用如此武功——昨夜听端木庄主说起,才知道是魔教的优昙掌!哼,严八姐,你还要抵赖么?”
“端木平的手掌也会发绿光!”大嘴四道,“他说那是药师莲花掌。哼,我看他是偷学了优昙掌呢!不信你们去和他打一场,逼急了他,他就施展出来了。”
“真阴险!”白莲女史道,“你们……你们折断了端木庄主的手臂,他……他现在根本无法和你们对峙,还不是随你们胡说?”
“不是胡说。我也看见了。”白翎道,“他掌心绿莹莹的,打晕了我师伯!”
“臭小子,谁说我被他打晕了?”苍翼觉得大丢面子,“不过他的手掌的确是绿莹莹的——我想起来了,他被严八姐打得摔了一跤,在东宫的地上留下两个绿手印。你们不信,回去一看便知。”
“简直……一派胡言!”白莲女史斥道,“皇宫禁地,岂能……岂能……”
“嗤!”管不着冷笑,“你们才到京城来几个月,怎么说话比我们这些当了一年多三品官的人还有官腔?也好,你不敢进宫去,也一样可以看到那块砖头——”说时,从背后解下一个包袱来,里面正是东宫的铺地青砖,上面一对绿手印清晰可见。“嘿嘿,我昨天见到地上绿油油,好不稀奇,就偷了出来。可惜呀可惜,还以为是翡翠呢!”
正道人士都是第一次见到这绿手印,万分惊讶。白羽音昨晚也不曾留意,忍不住想抢过来瞧瞧,却被康王府的护院喝止:“郡主万万不可!那手印是有毒的!”
这还不吓得白羽音立刻缩回手去。管不着也赶忙把青砖扔在地上。但又问:“你……你怎么知道?”
“颜色如同鬼火,难道还没毒?”那护院道,“而且分明有一股药味,难道你们没闻出来?”
管不着吸了吸鼻子,并没觉出有何不妥——何况,若真是有毒,谁还要特地去闻?但苍翼却抢上前来,几乎把鼻子都要贴到那砖头上了,使劲嗅了嗅,大声道:“果然!好大的乌头味!还有狸藻!不得了!连飞燕草都有!”他一连报出十来个剧毒草木的名字:“好个端木平,真是阴险!难怪昨夜能把我打晕了——我就说,天下间凭内功能把我震晕的人简直一个也没有。原来是被他的毒药都毒晕了。幸亏我常常和毒蛇蜥蜴之类打交道,早就百毒不侵,嘿嘿!要是换了玄衣那老尼姑,只怕要躺上半年也起不来。”
“真有这么毒?”白羽音心有余悸,又奇怪地问苍翼:“手上有毒,怎么不会把自己毒死?”
苍翼不回答她,只是搔着后脑,一副费解的模样:“优昙掌有毒吗?怎么从来没听说过?喂,严八姐,优昙掌有毒吗?”
严八姐没心思搭理他,全神贯注地等待着屋里的消息。苍翼却不管三七二十一,冲上前去,要抓他的手掌来看。论起武功来,他自然不是苍翼的对手,还未来得及躲闪,手腕已经被对方扣住。对这个怪人早就满心厌恶,此刻焦急、恼火齐上心头,阕遥山的那股真气便猛地从丹田冲到手臂。他只觉腕子一热,苍翼的手已经被震开。
“咦,你——”苍翼虎口生疼,“你的内功……怎么……怎么这么奇怪?你的手——你的手——”
严八姐低头看看,只见自己的手掌又显出莹莹碧色。今日这事情怎么也得有个了断。他想,端木平之所以会留下碧绿的掌印,应该是在手掌上淬毒的缘故。这伪君子为练绝世武功害人无数,但终于也走火入魔,害了自己。绿手印是其杀人的罪证。即便今天白莲女史等人不相信,他日只要看到端木平狂性大发,也应该会有所怀疑吧?没有时间慢慢周旋。因为他可能要保护符雅和程亦风亡命天涯。
“端木平练的不是优昙掌。”他道,“他没得全本优昙掌的秘笈,所以就用绿蛛手秘笈所载的毒药来练功。他如今已经走火入魔。我亲眼看到他发狂杀了自己的徒弟。江涛、白浪也是因为撞见他练功,被他发狂之下打落山崖。”
“绿——蛛——手?”苍翼好奇不已。而白莲女史等人则喝到:“信口雌黄!我们和端木庄主一同北上,几乎朝夕相见,从来没见过什么‘狂性大发’。严八姐你这魔头——你看看你那双绿莹莹的魔爪!你还要继续污蔑端木庄主么?”
严八姐想说“你们爱信不信”。可是话未出口,忽然膝弯被硬物打中,立时向前扑倒。好在他伸手敏捷,双掌在地上一推,立即恢复了平衡。是何人偷袭?他心下骇异,环视四周。却不见异象。
“哇!”苍翼大叫道,“你——你的武功虽然不怎么样,但是内功怎么可能如此厉害?就这么轻轻一推……”他指着地面,只见上面留下两个清晰的掌印,深入青石一寸有余——须知宫中的地砖系烧制而成,虽然坚硬,却远远比不上这些在大山之中经过千锤百炼的青石,严八姐在青石之上留下如此掌印,显见其功力远超端木平。“不过……”苍翼骤起眉头,“你的掌印怎么一点儿绿色也不见?也没有味道——”
“这还不简单!”大嘴四道,“因为严兄弟的手没毒,端木平的手有毒——哈,这下可真相大白!肖羽身上的掌印显然不是严兄弟留下的。至于是不是端木平留下的,你们这些无脑蠢材自己去想吧——二哥,这块砖头送给他们。端木庄主亲自按的手印,多少银子都买不来呢!咦,衙门里审案,好像犯人招供都要画押,你们看着像不像是端木平先画了押?”
“果然!”管不着道,“真是机关算尽,到头来算计了自己。给你们!”飞起一脚,将东宫的地砖朝白莲女史等人踢了过去。
“不要狡赖了!”白莲女史怒叱道,“你们这些邪魔外道勾结起来做戏——严八姐为何好端端忽然摔了一跤,特特留下两个没毒的掌印来?难道不是为了洗脱自己的嫌疑吗?邪魔外道沆瀣一气,我们才不会上当!”
“死老太婆,你的话还真多!”大嘴四冷笑,“你的意思是严兄弟掩藏功力?那他刚才打你那一掌总没有隐藏功力了吧?你把衣服脱下来大家瞧瞧,要是有绿手印,那咱们也无话可说!”
白莲女史乃是出家人,怎受得如此侮辱,苍白的脸色立时变得铁灰:“你——你们这帮妖孽——我——我杀——”话还没说完,“哇”地喷出一口鲜血,仰天摔倒下去。
其余的正道人不似她这样坚持,此时心里也多少有了怀疑:看来严八姐并不是杀害肖羽的凶手。难道山贼们说的话是真的?不过严八姐又从何处学来如此厉害的武功?他怎么知道优昙掌和绿蛛手?他们都盯着严八姐。
“郡主。”康王府的护院淡淡道,“请快和小人回去吧。不然,小人和王爷、王妃都没法交代。”
白羽音满心不情愿:“不行,这些坏人还没……”话还没说完,冷不防那护院伸手在她肩井一戳,小郡主立刻软倒下去。
“郡主,你如此任性,小人只好不敬了。”护院将她抗在肩上,举步朝废墟外面走。
“慢着!”忽然一个正道人士挡住了他们的去路,“你怎么会逍遥指?”
“逍遥指?”那护院茫然地瞥了他一眼,“大侠,小人不知道你在说什么。”
“不要装糊涂了!”那人道,“逍遥指是我们无量观的绝技,我自幼便和师父修习,招式早就倒背如流。方才你点倒郡主的那一招,分明就是逍遥指。”
“大侠,我随便一点,哪里有什么招式?”护院道,“你误会了。”
“误会与否,一试就知!”那无量观的门人话未说完,已经一掌朝康王府的护院打了过来。
他这一招快如闪电,两人相距又近,本来这护院决计无法避开。谁知此人从容不迫,虽扛着白羽音,却轻若无物,好像鸿毛一般,对手的掌风一到,就正好将他吹开了。无量观的人不罢休,一招落空,第二招随后又攻到。然而,护院还是轻轻巧巧就避了过去。接着,对方的第三招、第四招连环袭来,而这护院游走自如,翩若惊鸿。明眼人都能看出,他的武功比起那无量观的人来,真是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苍翼也不禁摸着下巴,点头自语道:“没想到康王府一个小小的护院,轻功如此了得。简直跟我不相上下了。”
“师伯——”白翎在一边道,“真的是和你不相上下呢——他使的怎么这么像翦大王留下的那个什么‘一叶飞何处’的步法?”
苍翼愣了愣,仔细再看:“一叶飞何处,天地起西风……万象正萧爽,秋雨滴梧桐……啊呀,好像真的是那步法!原来使出来这么厉害!可惜这本秘籍是阕前辈的,所以翦大王不准本门弟子修炼——咦,这个人难道也是神鹫门的?喂,你——”
他正要上前去找那护院问个明白,却见此人“嗖”地一下窜天而起,如一只振翅的鹫鹰,眨眼间飞得没了踪影。“好一个回首鹫巢空!”苍翼赞道,“别跑那么快!我有话问你!”也飞身一跃,追了上去。
那无量观的人气喘吁吁,但也不肯罢手,喝了声“贼人休走”,提气急追。撇下他的几个同伴面面相觑。
“嘿,康王府的一个护院把堂堂武林正道的大侠耍得团团转。可见武林正道是狗屁不通的蠢材!”大嘴四笑道,“你们还不快一齐追上去?单凭他一个,怎么是那护院大侠的对手?”
“你不用言语相激!”一人道,“肖掌门之死大有蹊跷,但是严八姐学了魔功却也是事实。今日白莲女史和里头的那位姑娘都受了伤,皇上又亲临此地,我们暂且不论断此事。不如三天之后,我们请了端木庄主来,大家在这里将事情查个清楚。如何?”
三天之后?严八姐想,那时我还在此处吗?若是不答应他们,纠缠下去,便无法保护符雅和程亦风脱身。但若是答应他们,堂堂丈夫,岂可作出无法达成的承诺?
“三天就三天!”忽然辣仙姑发话了,“我们问心无愧,难道还会跑了不成?倒是你们要多加小心,别在三天之内被端木平杀了。”
“一言为定!”对方恨恨的。扶起白莲女史,走出于家老宅去。
“五当家,我……”严八姐才要解释,辣仙姑却笑着示意他别急:“严大侠是担心三天后你已经人在鹿鸣山,无法赴约么?你大可以放心,我们暂时不去鹿鸣山了。我们留在京里,把端木平这混蛋斗垮了再说!”
“老五,你疯了!”邱震霆道,“程大人和符小姐要怎么办?你不是真相信狗皇帝忽然变成活菩萨了吧?”
“狗皇帝当然不会变成活菩萨!”辣仙姑道,“不过,他若不是有什么很重要的把柄握在公孙先生的手里,就是有求于公孙先生。所以,不敢把程大人和符小姐怎样。”
邱震霆皱眉看着她,显然不信。辣仙姑道:“你们没发觉刚才狗皇帝每说一句话都在偷看公孙先生的脸色?后来他又说什么‘该做的都做了’,显然公孙先生和他交换了什么条件——或者他们现在正在说着这件事。”
众人仔细回想,似乎的确如此。可是,公孙天成和元酆帝有这么大的仇恨,倘若他能抓着皇上什么把柄,岂不早就使了出来,何必等到此时?“要不咱们去看看?”猴老三提议。
“看什么!”邱震霆冷哼道,“狗皇帝做的坏事多,自然把柄也多。他又贪得无厌,有求于别人,有什么稀奇?总之,这京城俺是不呆下去了——玄衣师太,符小姐的伤口处理好了没有?该启程啦!”
“真能催命!”玄衣推门出来,“她现在的伤不宜长途跋涉。而且她一直说,要回京城去。”
“嗐,伤得这么重,脑袋还能清醒么?”邱震霆道,“程大人,咱们先护送你们离开这里。等符小姐伤势好转了,你再宽慰宽慰她。以后日子还长着呢,总会把今天的事情忘记的。”
程亦风适才一直处在半梦半醒的状态。是走,是留,各种念头在他心中争战。他已经完全失去了主张。邱震霆和他说话,他分明听到了声音,却不晓得内容是何,一片茫然。
“程大人,不能走。”白赫德道,“人最大的敌人不是那拿刀拿剑的对手,而是自己——若是做错了事,却不去面对它,反而逃跑,那就好像生了病却不肯看大夫……”
“红毛鬼,你不要妖言惑众啦!”大嘴四不耐烦道,“符小姐留在京城那不叫看大夫,那叫自残!到了咱们鹿鸣山,才能慢慢把伤养好。”
“有时你身上的肌肉腐烂了,再怎么养也长不好,那还不如把这块肉剜掉。”白赫德严肃道,“留着,也许全身都会腐烂!少一只手或者少一只脚而活着,总比全身腐烂死掉要强吧?”
“这歪理还越讲越起劲了!”大嘴四恼火。待要再争论,却见元酆帝已经在司马非和众士兵的保护下回来了。邱震霆便忍不住骂了一句:“他娘的,红毛鬼,害人不浅!”
“符雅现在如何了?”元酆帝问道,“朕叫他们预备了马车也预备了轿子。看她的情形,还是坐马车好一些吧?”
“若是车子驾得稳,自然是马车好。”玄衣道,看了看邱震霆,又看了看白赫德,再看看痴痴傻傻的程亦风,道:“贫尼只是救人,旁的事情不想插手。此事本来与我等四人无关,就此别过吧!”便合十告辞。
“玄衣师太何事如此匆匆?” 公孙天成唤住她,“四位既是西瑶孝文太后身边的重臣,那就是我楚国的贵客,何况你们昨夜又救了未来太子妃,更应该留在凉城,让皇上和太子殿下好生招待,以表谢意。”
“孝文太后?”元酆帝惊讶,“孝文太后派人来做什么?”
玄衣的面色变了——他们四人微服而来,最怕泄露身份,不想竟被揭穿。盯着公孙天成细细一看,才认出这是去年在临渊城中以三寸不烂之舌挑动鹬蚌相争,最后坐享渔人之利的那个人。不由勃然怒道:“原来是你这个小偷!”
公孙天成并不生气,只问:“苍大侠怎么不见了?”
“我师弟有要事。”玄衣道,“我等四人虽然在西瑶朝中供职,却也是江湖中人。此来中原,纯是为了江湖之事,所以算不得楚国的客人,也就不劳你们破费!”说着,合十为礼,又要转身离去。
“楚国乃泱泱大国礼仪之邦,岂能如此怠慢诸位?”公孙天成道,“无论四位是为公事而来,还是为私事而来,西瑶既是我国的盟国,四位便是贵宾。若不在夷馆招待各位,有失我大国风范。万岁,您说呢?”
“西瑶是我国的盟国?”元酆帝奇道,“西瑶不是我国的属国吗?”
“陛下,”玄衣不卑不亢,“西瑶已经不再是楚国的属国了,而且西瑶也不是楚国的盟国——那一纸盟书乃是这位公孙先生与我国逆贼合谋,欺骗皇上签下的。而那些所谓结盟的礼物——火炮和《铸造秘要》,也是这位公孙先生使出小偷伎俩,从我国偷走的。我们太后十分悦。不过,她大人有大量,不打算计较此事。她说,那些东西,只当是沉到天江里去了,从此你我两国,井水不犯河水。”
“老朽若是小偷,孝文太后岂不就是强盗?”公孙天成笑道,“而且是抢了自己儿子江山的强盗——四位是强盗的手下,那就是蟊贼了。和老朽也没什么分别,何必摆出清高的样子?”
“你说谁是蟊贼?”白翎跳脚。
“物以类聚,人以群分。”公孙天成道,“樾国人在我楚国统称为樾寇,寇者,匪也,与匪为朋者,贼也!贵国若和我泱泱天朝结盟,那自然就成为天朝上国礼仪之邦。要是和樾国蛮夷沆瀣一气,那当然就成为匪寇之类。这个道理还不浅显易懂么?”
白翎本来学问不佳,被他之乎者也一番,更加头昏脑胀。“不用理他!”玄衣拉起少年, “我们办正事去。”说着,双臂一阵,拔空而起。她缁衣宽大的袖子猎猎作响,众人只觉劲风扑面,无法视物。待能睁眼时,玄衣、朱卉、白翎,都没了踪影。
“这……他们当真是孝文太后身边的人?”元酆帝莫名其妙,“来我国做什么?”
“这个,草民就不得而知了。”公孙天成道,“不过,看样子他们和端木庄主以及那几位大侠有些过节,这一两日之内都还会在京畿逗留。他们武功虽然高强,不过京畿守备军人马众多,可以密切监视。若当真是江湖恩怨,咱们也不必理会。只要他们不是为西瑶或者樾寇来窃取我国机密,那便可以随他们去了。”
司马非听了,自然命令士兵们回去,将四大护卫画了像,派发各处,好轮班监视。正在几人说话的时候,已经有人抬了副担架来,要接符雅。严八姐和邱震霆立刻门神似的挡住道路。只是,符雅自己从里面缓缓地走了出来,推开众人,一言不发坐到了担架上。
“小姐——”程亦风和严八姐都追上去。可符雅扭过头去不看他们。士兵们抬着她朝外走,邱震霆一握拳,打算硬抢。辣仙姑拽住了她,低声道:“大哥,虽然那红毛鬼的话狗屁不通,不过,有一句却是对的——要是胳膊烂了,咱们不能带着烂胳膊逃跑,应该把胳膊治好,否则将来难免周身麻烦——咱们今日虽然能杀出重围,明日这狗皇帝就能派人围剿鹿鸣山,打来打去,什么时候才是个尽头?我看,公孙先生想来已经另有妙计——你想,他和皇上的仇怨如此深,怎么可能忽然投靠皇上出卖程大人?想来他已经有了扭转局面的妙计。不咱们应该一同回凉城去,问问公孙先生,他到底是怎么打算的。或许他的妙计可以一次把这昏君制服。以后,要走要留,还不是随便程大人?何况,现在符小姐这样子,真要强带她走,只怕又自残寻死,岂不好心办坏事?”
邱震霆牙齿咬得咯咯响,因为用力,手臂颤抖不已:“他娘的,这算什么?算什么?他娘的!老子不管了!”嚎叫一声,摔开辣仙姑,狂奔出废墟去。
程亦风全然没有注意到他们,他的心上拴了一根线,那一头系在符雅身上。就这样不由自主跟了上去,甚至经过元酆帝身边时,也没有行礼。一直到了废墟外,有人请他上轿,他却不理会,还跟着符雅的担架,见人扶她上了马车,便也要跟上去。
“大人!”公孙天成搭住他的肩膀,“大人若也想乘马车,车在这里。”
程亦风呆了呆,猛地回头,见老先生一脸淡然,似乎腥风血雨从不曾出现过,而京城等待他们的那个不可知的未来也没什么可怕。忽然心中有一团怒火,狠狠推开公孙天成的手:“你为什么要这么做?”为什么要向元酆帝通风报信?为什么不让他带着符雅远走天涯?
公孙天成静静看着他:“这话似乎应该由老朽来问大人——身为一国之相,两部尚书,肩负社稷大任,天下兴亡,为何要落草为寇?”
这原因难道他不清楚?程亦风等着老先生:难道他没有亲眼看到东宫里,符雅是怎样被逼得走投无路?而符雅向日待他程亦风如何,老先生难道也没有看见吗?相处这么久,难道还不清楚他程亦风的为人?他能辜负这样的女子吗?
这些话在心中翻腾,不知该从哪一句开始发问。
“我记得当初大青河战役结束之时,老朽曾经劝过大人起兵造反,拥戴太子登基。”老先生道,“若是当初大人那样做了,今日也许呼风唤雨,无所不能,何至于连符小姐也保不住?但是大人不愿,要坚守那心中的大义,要为皇上尽忠,为社稷尽责,为百姓尽力。而今日,大人为了符小姐,弃朝廷于不顾,弃百姓于不顾,弃大义于不顾,那么——”老先生的声音忽然压低了,却变得更加严厉:“那么大人和只爱美人不爱江山,为了一个韩国夫人就任由国家分崩离析的当今皇上——有何分别?”
程亦风一怔,老先生的话犹如当头棒喝。喝醒了他,却让他更加焦躁悲伤:“那先生是要我用符小姐的命来交换自己的地位?交换新法的实施?我做不到!我做不到——”忽然心头又是一震:“啊,那么,皇上肯既往不咎,这都是假的了?先生是用计骗符小姐回去送死的?”想到这一层,犹如万箭攒心,转身便要追上符雅的马车。
可是,公孙天成死死拉住了他:“大人,我想,杀鹿帮的人早就看出来了,大人却还浑然不知——皇上不会追究,老朽和皇上做了个交易。”
交易?程亦风不信。
“不错。”公孙天成道,“有一个秘密,皇上很想知道。本来老朽打算把这个秘密带到棺材里去,不过,为了大人和符小姐,老朽和皇上做了个交易。”
“什么秘密?”程亦风问。
“大人没有必要知道。”公孙天成道,“大人只需要记住,老朽把这个守了二十几年的秘密告诉皇上,不是为了让大人和符小姐远走高飞去过神仙眷侣的生活,而是为了大人继续守在自己的位子上,革除击毙,推行新法,匡扶社稷!”
程亦风感到一阵眩晕,打了个趔趄。
“大人当心!”原本躲在一边偷听的猴老三赶忙搀扶。
公孙天成看了他一眼,接着又看到辣仙姑、大嘴四和管不着,就笑了笑:“几位当家也不用躲了,你们很想知道老朽告诉皇上的那个是什么秘密对不对?你们想以此来要挟皇上,最好能一次把皇上打垮,从此程大人和符小姐就再没有后顾之忧,是也不是?”
辣仙姑转了转眼珠,知道论起斗志来,自己不是老先生的对手,索性承认道:“不错。反正我们之所以会入朝为官,也都是看着程大人的面子。狗皇帝好事多为,留着他,对老百姓没啥好处。既然先生手里有那么重要的秘密,不如拿出来将狗皇帝一军,最好一次将死,今后岂不天下太平?”
公孙天成摇摇头:“五当家打错算盘了。这个秘密没法把皇上将死,公诸于众,只会……让无辜的人不幸而已。你们要真的想造反,还得真刀真枪自己打江山。不过,昨天咱们也说了,治理江山和治理鹿鸣山也不能同日而语。”
杀鹿帮的人虽然成日介把造反挂在嘴边,却从来没有想过要自立为王。他们没有哪个学问,没有哪个本领。可是程亦风有!辣仙姑忍不住问道:“程大人,大青河之战那会儿,公孙先生当真劝过你造反么?你为什么不答应?若真是为了老百姓好,你当皇帝,岂不比如今那父子俩强百倍、千倍?”
大嘴四和猴老三也道:“不错,要是程大人愿意造反,咱们都愿意做先锋。”
程亦风这是心如乱麻——造反?他怎么会想要造反?他只是不知道该做什么。没有力气。连辩驳的精神也没有。
“几位当家不要白费力气了。”公孙天成道,“虽然老朽当初也一念之差想劝程大人造反,他拒绝之后,老朽还闷闷不乐,与他分道扬镳。不过,后来老朽想,倘若大人是个轻易就肯造反的人,也不值得老朽为他效力了——诸位不也是一样么?若是程大人拥兵自重,挟天子以令诸侯,那他和袁哲霖又有什么分别?和樾国的玉旈云有什么分别?还值得诸位追随么?推翻一个礼崩乐坏民不聊生的国家,是世上最容易的事,而要振兴这样一个国家,却是困难的。而恰恰选择这条艰险之路的,才是仁者。”
杀鹿帮的几个人懵懵懂懂。他们望着程亦风。而后者眼神涣散:我是仁者吗?我选择了这条路吗?还是我被逼走上了这条路?我要继续走下去吗?
这些问题好像一块一块的石头,堆叠着,压在他的心上,越来越重,他无法承受,连气也喘不过来。蓦地,眼前一黑,扑倒在地。
“大人!”公孙天成连忙招呼太监和士兵们来帮忙,七手八脚将程亦风抬上了一辆马车。“诸位当家——”他自己也登上马车,回头又对杀鹿帮诸人道:“请各位好好想想老朽的话。这国家还需要程大人。而程大人也需要各位的帮助。先告辞了!”
太监扬鞭催马,车子碌碌而去。而元酆帝,早也上了他的御驾,司马非亲自骑马护送在旁,一行人浩浩荡荡驶往凉城的方向。只留下杀鹿帮的四个人面面相觑。
“娘子——”猴老三抓着脑袋道,“他……他究竟是什么意思?咱们现在要怎么办?”
辣仙姑咬了咬嘴唇——她一向自负聪明,但是当初比拼计谋,她输给了公孙天成,今天,老先生又让她觉得她不仅没有小聪明,更没有大智慧。心里憋得难受。半晌,才一跺脚:“还能怎么样?先去找大哥!”说着,已拧身跑开。余人也赶紧追上。
他们一同在芙蓉庙找了一大圈,才在于适之的陵墓附近找到邱震霆,正怒冲冲练拳出气,周遭的树木全遭了殃,倒的倒,折的折,一片狼藉。
“大哥!”他们围了上去,“你身上还有伤呢!何必跟这些木头过不去?再说,文正公是个大忠臣,坏了他陵墓的风水,咱们也过意不去。”
“忠臣?”邱震霆一抹脸上的汗,“他娘的,依俺看,是个笨蛋!这狗屁朝廷,忠有屁用?要不就帮着朝廷害人,要不就害死自己——姓于的是这样,俺看程大人也是这样!他奶奶的!他回京城去了是不是?继续给狗皇帝卖命去了,是不是?哼!”
他的四位手足无从答话。
邱震霆叉着腰,大约也意识到发牢骚解决不了问题,便深深吸了口气:“算了,不说废话了。虽然程大人不是咱们结义的弟兄,但他是个好官,是个好人。咱们既然当初决定追随他,没有半途而废的道理——老五,咱们也回京城去,看看狗皇帝有什么把柄抓在公孙先生的手里!”
他提起这茬儿,辣仙姑等四人不由更加犯难。“怎么?”邱震霆注意到他们古怪的表情,“又是什么事?”
“别提了!”大嘴四道,“今天净遇到会说歪理的人!红毛鬼是一个,公孙先生又是一个。嘴巴这么厉害,应该去做和尚开坛讲道,劝恶人放下屠刀——他们却都来劝好人逆来顺受——这算什么玩意儿!”便把公孙天成的话略略重复了一回。
邱震霆这样耿直火爆的脾气,怎不越听越恼火,“啪”地飞起一腿,踢中身边一株粗如儿臂的小树。树干登时“喀嚓”断为两截,上半段直飞出去,落在于适之的陵后。邱震霆还不解气,又要再踢断另一棵树,可是忽然,听到“隆隆”几声响,似乎发自地下。
“什么声音?”几人都警觉起来。可是举目四望,并不见可疑的人物。
他们小心翼翼地靠近那断树落下之处,只见杂草丛中出现了一带石阶,直通到坟墓里去了。
“我想起来了!”管不着道,“这就是于适之陵墓的秘道——是韩国夫人当年打算和丈夫合葬,特意留下的。当日皇后设计想抓公孙先生,他就躲在这秘道里。想是大哥误打误撞,触动了机关。”
“哼!”邱震霆对奇门遁甲没有兴趣,“于适之虽然迂腐,不过,死者为大。二弟,你要是知道机关在哪里,就关上吧,省得他在地下不安宁——他是为这国家死的,要是他看到今天这国家是什么模样,估计也不能瞑目!”
“这机关嘛……”管不着回忆着上次公孙天成的动作,伸手去草丛中摸索。辣仙姑却忽然喝住他:“等等!今天有人下秘道去过!”她走上前,摸着倒伏的杂草:“这是被人踩倒的!难道是刚才公孙先生带狗皇帝进去了?”
“狗皇帝方才要来祭拜于适之——”大嘴四道,“公孙先生又抓着他什么秘密,还不逼他向于适之谢罪么?喂,老五——”
他呼声未止,辣仙姑已经疾步走下秘道去了。
那里面黑黢黢的。打起火折子来,才看到只不过是一间空荡荡的石室,连棺椁也无。另有一扇门似乎是通往墓室的,但是,尘封已久,没有被打开过的痕迹——除了门前有些烟火之色,也许是从前韩国夫人来祭奠丈夫时留下的。看四周,唯有坚硬的石壁,看地下,厚厚的浮灰,有些些凌乱的脚印,没有什么线索。
杀鹿帮的其他人也陆续走了下来。窄小的石室变得局促起来。“什么也没有嘛!”大嘴四嘟囔道,又打了个哆嗦:“怪阴冷的!快上去吧!”
“怎么,老四,你怕了?”管不着四处盗窃,自然也光顾过不少古墓,百无禁忌,嘻嘻笑道:“公孙先生发现还有别人进来过,他疑心是文正公的小女儿素云——据说皇后想害死素云,她却福大命大逃了出去,流落在民间。当初公孙先生把那花神图传得到处都是,听说皇后以为是素云回来找她报仇呢!你们说,如果这位素云姑娘机缘巧合,学成了一身好武艺,回来为父母报仇,那可真是大快人心!”
邱震霆和管不着都听崔抱月讲过在坤宁宫偷听到的秘密,又听公孙天成说过于家的往事,辣仙姑等却是莫名其妙。
“得了吧!”邱震霆没好气道,“现在学了一身好武艺的人,大多跟端木平那伪君子差不多。再说,于二小姐当年只不过是个小孩子,说不定流落民间的时候还不懂事呢!哪儿还能记得报仇?”
“那可不一定!”辣仙姑道,“你们看这是什么——”她把火折子凑近门口的石壁。大家到近前看,只见那墙上有模糊的字迹。邱震霆伸手摸了摸,似乎是一个“雲”字,再往上摸了摸,辨别出一句话,笔画锋利,显然是利器刻成,但是那话本身却比任何利器还要锋利百倍,人手摸上去,好像被狠狠咬了一口似的——“血海深仇,不死不休”。
作者有话要说:老板逼偶写论文,已经要疯了……现在连写小说都搞得像写论文一样,生怕有什么交代不全……撞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