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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宗人府坐等“处治”凤凰儿的康亲王做梦也没有想到被禁军士兵押进来的竟然是自己的外孙女儿。只不过是一转眼的功夫,白羽音已经完全不见了往日的俏丽也不见了那自以为聪明的自信。她两眼失神显得惊慌失措,和任何一个被拖进宗人府的人没有什么两样。康亲王像被开水烫了一样从椅子里跳了起来:“这……这是怎么回事?”
“启禀王爷,”领头的士兵道,“皇上遭人毒害,有人看见是郡主的所为,因此卑职等奉命将郡主拿下。”
“这不可能!”康亲王脱口而出——白羽音分明就是去见皇后了,怎么会去见元酆帝呢?再说,白羽音再胡闹,也没那个胆子去毒害皇帝——她毒害皇帝干什么?“我来问问她——这绝对不可能!”
“王爷!”禁军士兵一个箭步拦住了康亲王,“抱歉,虽然王爷执掌宗人府,但是毕竟是霏雪郡主的亲外祖父,这件案子,王爷最好还是避嫌。”
“什么?”康亲王几乎粗暴地将士兵推开。不过,多年在腥风血雨中打滚,他整个人变得好像西洋的自鸣钟一样精密,处处都是机关,有齿轮切合着,只要稍稍一拨动,就能做出最快最正确的反应。而这个时候,恰恰好像他心中什么地方被触动了一下,惊怒立刻被控制住。“果然如此,老夫的确应该避嫌——那老夫今日就回府去了。若查出什么眉目来,还望及时相告。”
士兵点头答应,那边自然已经将白羽音拖下去关押了。康亲王则镇定自若地收拾东西回府——他的动作相当地慢,给人的感觉好像是他自认为需要“回避”很长的时间,所以生怕落下一样什么东西似的。殊不知他是边收拾边思考,待他走出宗人府的时候,已经知道现在要去见什么人。
他直奔坤宁宫。
皇后正行色匆匆,一身素服,似乎是要去佛堂。康亲王就在这时候将她拦在了坤宁宫们口。皇后的面色很难看:“王爷有何贵干?现在皇上身中奇毒,太医束手无策,本宫要去给皇上祈福,片刻也不能耽搁——王爷若是要为霏雪郡主求情,也等到真相大白之后吧。”
“娘娘误会了。”康亲王道,“霏雪那孩子天真烂漫,品性纯良,怎么也不可能做出这种大逆不道之事——不过,在真相查明之前,老夫也不打算为她辩驳。老夫只是想告诉娘娘,神农山庄的庄主端木平大侠正在京中。听说他的医术十分高明,老夫已经让人去请他了。”
“哦?果真如此?”皇后道,“我倒没听说过这个人——若是江湖人士,不知是不是行事古怪之辈?能请得动吗?”
“医者济世为怀,岂有见死不救的道理?”康亲王道,“况且,普天之下莫非王土,率土之滨莫非王臣,作为臣子岂能不为皇上看诊?臣已经交代下去,无论如何一定要把端木大侠请来。”
“如此多谢王爷了。”皇后道,“本宫如今也做不了什么旁的,唯有斋戒诵经——少陪了!”说时,绕过康亲王。
康亲王这一次没有阻拦她,只是紧追几步,跟了上去:“老夫也想为皇上祈福,若娘娘不介意,正可同行。”
“本宫……”皇后显然“介意”得很。只不过,大庭广众之下康亲王提出如此冠冕堂皇的理由,她若拒绝倒要引人怀疑了。因此只自顾自朝前走,同时小声道:“王爷想要如何?”康亲王也便小声回答:“到了佛堂,你自然知道。”
两人便这样仿佛一边走一边耳语一般来到了佛堂。皇后屏退了左右,冷冷道:“王爷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吧?”
康亲王瞥了她一眼,径自在蒲团上坐下,好整以暇:“我说?其实我是来给娘娘一个机会——娘娘有什么话,现在可以说了。”
皇后怔了怔:“本宫是来诵经的,没有话和王爷说。”
“是么?”康亲王冷笑,“本王执掌宗人府,虽然称不上什么了不得的差事,然而要把一些大逆不道的罪名隐瞒过去也不是全无可能——前提就是此事不能声张。因此,娘娘如果做了什么大逆不道的事情,现在对本王坦白,本王还能帮娘娘善后。等到被人揭发出来,只怕回天乏术!”
皇后乜斜着眼睛:“王爷莫非又要搬出符雅的身世么?这是死无对证的事情,再说,皇上也没兴趣追究——如今也没精神追究。你要想诬告本宫,也要先请了神医来,将皇上医好再说!”
“娘娘的心里大概根本就不想我请神医来吧?”康亲王道,“若是皇上药石无灵,天下还有谁会来追究娘娘的私生女呢?娘娘岂不正好安枕无忧?”
“王爷这话说的可真好笑!”皇后道,“是谁成天巴望着将自己的外孙女儿早日扶上皇后宝座?又是谁串通疾风堂造反,想来个‘既成事实’,逼太子弑父篡位?甚至在袁哲霖逃窜之后,又故意在禁宫挑起争端,还去皇上面前进谗言——能做出这些事来的人,怕是才真的想要了皇上的命吧?”
康亲王并不否认,但冷笑道:“能力挽狂澜平息叛乱——不,是能够事先布署妥当,出其不意釜底抽薪,这个人才是高手——尤其,在大家都以为事态平静的时候,突然来了个螳螂在后,还顺手把罪名推到别人的身上。这个人就更加高明了——连老夫都要自愧不如。”
皇后面无表情:“本宫不知道王爷在说什么。”
“这里只有娘娘和本王两个人——”康亲王道,伸手指了指那硕大的金佛像,“就算娘娘不是真的信菩萨,所谓‘举头三尺有神明’,娘娘想骗谁呢?你利用霏雪下毒谋害皇上,想一箭双雕,既让皇上永远不能查问你所做的各样恶行,又可以借此将本王也除去,这如意算盘打得也真响!”
皇后点了一柱香,到佛前献上:“王爷爱怎么猜就怎么猜吧。本宫是母仪天下的皇后,谁会相信我要谋害皇上?相反,霏雪郡主给皇上送去毒药又甜言蜜语骗皇上服用,人证物证俱在,休想抵赖!况且霏雪郡主之前也屡次企图谋害他人——去年冬天太子和凤凰儿在菱花胡同中毒,就是出自她的手笔。她不过是豆蔻年华的小姑娘,为何要处心积虑谋害太子和皇上?相信世人都会想到,幕后另有主使。王爷与其在这里和本宫浪费时间,倒不如想想怎样保全自己的性命吧!”
“娘娘好事多为,难道就没有留下证据么?”康亲王道,“去年冬天菱花胡同的耶稣诞,的确是霏雪下毒,但她之所以敢这么做,是因为娘娘先想下手杀符雅灭口,为的是要掩饰韩国夫人溺死的真相。在皇上的心目中,韩国夫人是怎样的一位女神,娘娘难道不记得了么?若是皇上知道韩国夫人的死因,你猜他会怎样?”
皇后数着念珠,并不回答。香烟缭绕,让人也看不清她的表情。
康亲王轻轻一笑:“此外,还有素云公主呢——皇上知道素云公主的事么?皇上知道素云公主并不是相思成病而夭折,实际是偷偷跟着朝阳公主去了樾国么?皇上知道娘娘刻意隐瞒此事,就是为了要除掉素云这眼中钉么?”
“王爷越说越离谱了!”皇后猛地转过头来,“你既要如此指控本宫,就快快拿出人证物证来。不过那之前,王爷最好先寻得神医治好皇上,否则太子登基之后,断然不会容许人随意诽谤他的母亲!”
“哈哈哈哈!”康亲王大笑,“娘娘果然是打着这样的算盘呢!你还不承认么?死人是不会追究你的——哈哈!你真的很高明!若太子依照本王的计划而政变登基,难免遭人非议。但皇上被霏雪刺杀或者是误服丹药中毒而死,太子登基名正言顺——老夫佩服得五体投地了!”
这笑声虽然不大,但像是尖细的钢针,狠狠地在人身上扎下去。不算痛,却让人浑身不自在。皇后手中的念珠断了线,噼里啪啦滚了一地:“那么王爷是服输了?既然服输了,就快回去等着夺爵圈禁吧,不必在此浪费口舌。”
“老夫正要回去等着!”康亲王道,“等着看究竟是老夫被圈禁,还是娘娘被打入冷宫。”说着,一甩袖子,大步走出佛堂去。
午后的太阳白花花地耀眼。虽然不甚炎热,但却像火焰炙烤着皇宫,人人都如热锅上的蚂蚁。
康亲王脚步甚急——这可是危急存亡的关头。他的确已经派人去请端木平。不过,一则不知道这位大侠身在何处,而则不知道请不请得动,三则不知道就算端木平出手,元酆帝能不能救得活——他已经确定了自己的猜想,一切都是皇后的所为。这女人看准了这天时地利人和具备的好机会,觑着鹬蚌相争的空子,简直不费吹灰之力就达到了目的。如今便是救活了元酆帝,要洗脱白羽音的罪名也很困难。除非将皇后扳倒!
他手里并不缺皇后的罪证。只是,突然之间站出来揭发皇后,即便铁证如山,人们也会有疑问:既然他早就知情,为何等到今天?显见原是同谋,如今翻脸而已。这效果便是适得其反。
因此他不能出面。要像疾风堂找人上京鸣冤从而牵扯出司马勤争地案那样,将旁人推在前面,自己却躲在幕后。
用什么案子?找谁来鸣冤?忽然间一个年轻女子的脸庞浮现在他的眼前——符雅。这是一个再好不过的引子。符雅和皇后有着千丝万缕的联系和纠缠不清的恩怨。皇后要杀符雅,符雅逃出京城,接着又被皇后抓了回来。这一切,程亦风虽不全知道,但也晓得个三五分。他之所以突然提出娶符雅,可不就是为了化解她的危机么?如果能杀了符雅嫁祸给皇后,程亦风必不会善罢甘休。追查起来,难免要牵扯出皇后杀人的动机——至此,无论是揭出私生女的丑闻还是韩国夫人溺死的真相,皇后只有死路一条!
只要让符雅在这个世界上消失!
康亲王看到了转败为胜的契机。他浑身的血液都沸腾了起来——刚才在佛堂并没有见到符雅,想是被皇后留在坤宁宫。且去探个究竟!于是快步折回坤宁宫来。
可是到坤宁宫一问,符雅竟然也不在。宫女道:“娘娘准了符小姐半日假,出宫见程大人——都走了一个多时辰了!”
那算起来岂不是在白羽音被骗去刺杀元酆帝的时候符雅就已经出宫了?康亲王暗暗切齿:皇后这老妖婆,计算得还真周到!但转念一想:在宫外杀人,岂不比在宫内容易吗?当下悄悄吩咐自己的长随,立刻出宫去,无论是符家还是程家,早则今日,迟则明天,取了符雅的性命。
那长随按照康亲王的指示去寻找符雅,难免要绕些弯路。因为符雅既没有回自己家也没有去程亦风的府邸,而是去了菱花胡同。阔别已久,白赫德免不了将她细细打量:“你这几个月来都在哪里?可要好好告诉我——不过不是现在,这会儿正有客人。”
“客人?”符雅朝内堂看了看,果然见到一个五十多岁的陌生男子。那男子向他欠身为礼。白赫德就介绍道:“这位是端木姑娘的父亲,神农山庄的端木庄主。”
“幸会。”符雅连忙施礼。
端木平还了礼,道:“在下这样不请自来,实在冒昧。若是神父和小姐有事相谈,在下告辞。”
“庄主万不可这样说。”白赫德道,“端木姑娘为麻风村尽心尽力,虽然不能说是救人无数,但是也帮助不少病人。大家一直都想找机会好好感谢她。可惜她不辞而别。”
端木平道:“小女的确时刻将祖师‘救死扶伤’的教训记在心头。不过,她的脾气倔犟,有时还我行我素,任谁的话她都不听。唉!当初我只不过提醒她不要交友不慎,她一怒离家,竟然连只言片语也不曾传回去。时日长久,我也不奢望能找到她,只希望她有一天自己能明白过来,再回神农山庄。”他环视四周:“也许是老天可怜我这个做爹的,竟然让我机缘巧合能来到槿儿行医的地方。也算老怀安慰了!”他说着,不觉眼眶发红。
白赫德不禁唏嘘:“端木庄主不必难过。我主慈爱,必然会保佑端木姑娘平安,并让你们父女早日和解。”
他们自谈话,符雅就沏上茶来——虽然离开了许久,她俨然还是此间的女执事。斟茶时,刚好白赫德同端木平说到疾风堂叛乱之事,白赫德便慨叹:“对权势的贪慕让人做出疯狂的举动来——不过端木庄主今天说的那一番江湖庙堂不可混淆的话,实在很高明!在我的家乡欧罗巴洲就有学者说过,国家的权利倘若掌握在一人之手,这一人一旦犯错,天下就要大乱。若有好几股不同的力量互相独立、互相抗衡、互相监督,大家有所顾忌,自然天下太平。符雅还引用了这位学者的观点,向程亦风大人献策呢!”
“果真如此么?”端木平惊讶道,“外藩之地也有江湖?啊呀,这是我问得唐突了!天下何处不江湖?未知西洋外藩之地,是否也像我中原一样门派众多争斗不止?”
白赫德笑了笑:“欧罗巴洲学者说的是一国之立法、刑罚、治理大权需要分在不同的人之手,避免一言堂,方可防止暴政和*。不过我们欧罗巴洲也有武林中人,或者路见不平拔刀相助,或者劫富济贫,惩恶除奸,大有人在。其中很有名的一个名叫罗宾汉的,他的门派恰好叫做‘绿林’,可不正好中原武林有异曲同工之妙么?不过,要和中原武林的繁盛相比,欧罗巴洲只能说是天差地别了。真正打出旗号立为门派的少之又少。门派间的争斗,也鲜有所闻。”
“在下真是孤陋寡闻!”端木平道,“门派众多自然争斗也多——正应了中原的一句老话:林子大了,什么样的鸟儿没有?中原武林何时才有平静的一天?在下不想操这个心了。不提这些也罢——未知欧罗巴洲有何医学典籍?白神父一直收治麻风病人,可钻研出什么良方么?”
“要说治疗的方法,现在倒还没有。”白赫德道,“麻风痊愈这样的事,只在《圣经》中作为神迹被记载。而依靠人力的,我还没有见到过。我在修道院的时候——也就是我们欧罗巴洲的和尚庙——收容那些麻风病人,为的是让他们不至于传染别人。究竟要怎样治疗,虽然有诸多摸索,却还不是很有成效——我看端木姑娘的疗法十分新颖,我倒想传回欧罗巴去呢!”
“槿儿用的什么方子?”端木平饶有兴致。白赫德少不得寻了端木槿写的药方来给他看。两人有此共同话题,越谈越是投机,竟不觉时间飞逝。符雅在一旁陪坐着,插不上嘴,又听不进去,思绪不觉飘忽了起来,一忽儿想起皇后,一忽儿想起程亦风,一忽儿想起朝阳公主,一忽儿又想起韩国夫人,更有时只隐约有人影在脑海中飘荡,却辨不清是谁。
其实她来菱花胡同正是想和白赫德说自己近来的遭遇。在她的世界里,可信又可靠的人并不多——白赫德是一个,程亦风也是一个。然而,程亦风太愿意去背负、去担待,若和他谈起什么麻烦事,他就会殚精竭虑地去化解。符雅不忍他如此。况且,在这个人的面前,她总想维持着自己那淡定却睿智的形象——也许是不自觉地想和朝阳公主相比较吧。她没有美貌与地位,她只想为他排忧解难。若是她变成了他的负担,那么她还有什么长处呢?白赫德却是不同的,一个以上帝为坚定依靠的人,无论有多么大的困难多么迫切的危机,他在主里的信心总是支持着他。他是不会被打倒的。正因为如此,符雅才敢和他倾心而谈,就算他不能直接解决任何问题,却总能在主内纪念祷告。有时符雅觉得惭愧,同白赫德的信心相比,自己是多么脆弱——
当皇后的人突然出现在鹿鸣山,以义塾学生的性命为要挟逼她回京,她一时之间竟然脑海空白,甚至没有想到跟他们周旋,或者请杀鹿帮的好汉施以援手,就这样被他们拉走。而回京的一路上,除了想到自己凶多吉少的前途之外,思想混沌一片。她埋怨着不公的命运,甚至无心向上帝祷告呼求。孤独地面对危难的时候,人最丑陋无能的一面都会表现出来——当日哲霖带人抄菱花胡同的时候,若不是身边有程亦风,面前还有其他的教友,她不知会不会那样镇定?
我果然是个伪善而讨厌的人,她想。如此一无是处,又一身的麻烦,我最后以后都不要见程大人了!
且浑浑噩噩想着的时候,外面忽然急匆匆走进一个陌生的青年,叫端木平道:“师父——”
“何事?”端木平与白赫德谈兴正浓,被打断了有些不快,“你怎么到这里来了?不是让你留在客栈用功么?”
“宫里来人请您去”那神农山庄的弟子道,“说是有要紧的事。”
“宫里?”端木平皱了皱眉头,“能有什么事找我?之前不是已经跟太子殿下说得很清楚了吗?我无意出仕,不必白费唇舌。”
“不是太子殿下找您。”那弟子道,“是康亲王派人来的。弟子也知道师父不爱见官场上的人,所以那人还留在外面等着,弟子没让他跟进来。”
“康亲王?”端木平奇道,“我跟他素未谋面,他找我做什么?你且去告诉他,为师乃一介布衣,不惯与天潢贵胄交往,请他回去吧。为师还要在此间和白神父探讨麻风病的药方。”
“是。”那弟子应了,便去传话。才去没多久,管事的张婶慌慌张张地跑了进来,道:“神父……不好了!来了……好多官兵!”
“莫不是要动用官兵抓我进宫去么?”端木平拂袖而起,“我就不信我不想去还有人能勉强得了我!”说着,意欲出门去交涉。
“不是的……”张婶道,“那些官兵是来……来找符小姐的。”
“找我?”符雅从神游中被拉了回来,心里不自觉地升起了不安与恐惧,“那我去看看。”
她强自镇定,走到了外间。看到所谓的“官兵”是十来个禁军士兵。其中不乏面熟之人,正是平日里皇后出行时负责护卫的那一批。多半是皇后派来的了,她想,不错的,除了皇后,还有谁会兴师动众地来找她?她根本已经成了折翼的鸟儿,脚上拴着绳子,怎么也飞不出皇后的手掌心——还要她如何呢?
“符小姐!”为首的禁军校尉上前来一礼,道,“找到你就好了。娘娘还说小姐去了程大人的府邸,卑职等找了一大圈儿才到这里——娘娘请小姐立刻回宫去。”
既要我出来,又忽然要我回去,还派了这么多禁军,莫非怕我跑了不成?符雅差点儿冷笑出声:道“娘娘要召我回去,随便叫人传个话就行,何必劳师动众烦劳各位呢?”
“这是卑职等该当的。”校尉道,“娘娘派我们来保护小姐,怕小姐会遭遇危险。”
遭遇危险?保护?符雅差点儿大笑出声,这世界上除了皇后——她的亲生母亲——还有谁会想要杀她呢?“你们替我多谢娘娘。”她努力克制住声音的颤抖,“不过我在这里很安全,不必劳烦诸位。我还有几句话要和白神父说,说完了,我自然会回宫去。”
“不,小姐!”那校尉道,“请小姐立刻跟卑职等回宫。娘娘现在已经诸多操心,若是小姐遇到什么三长两短,那可如何是好?请小姐体谅娘娘。”
早年算计着如何当皇后,当上了皇后又算计着如何铲除其他得宠的妃嫔,坏事做多了,留下了把柄,现在就绞尽脑汁不要让康亲王或者其他的任何人用这些小辫子来威胁自己,符雅厌恶地想,如此做人,皇后怎么能不诸多操心?为什么——为什么这样的一个人要是她的亲生母亲?她怎么也不相信。
“我能有什么三长两短?”符雅不耐烦道,“我就进去道个别,马上……”
“小姐!”那校尉一个箭步挡在教堂的门口,压低了声音道,“卑职不敢声张。娘娘叫小姐立刻回宫,是因为宫里出大事了——皇上被人下毒刺杀,现在太医们都束手无策,或者大限将至……卑职不敢说大逆不道的话,但是皇后娘娘说,有备无患,请小姐回宫去,也好有个商量。”
“什么?”符雅不由惊得倒吸一口凉气,“怎么会这样?”
校尉摇摇头:“个中细节卑职也不清楚,听说霏雪郡主牵扯了进去,已经被押在宗人府大牢了。娘娘担心有人会对小姐不利,所以叫卑职等火速出宫……”
他还说了些什么,符雅没听确切,心里斗大的疑问:白羽音虽然荒唐,但是给她天大的胆子也不敢谋害皇上。这中间不知有什么惊天大阴谋。然而,不管是什么阴谋,谁会因此来对她符雅不利?她算是什么?生而成为一个后宫女人人生的污点,进而见证了这个女人更多的恶行,放在后宫可以翻天覆地,但是在朝堂上根本不值一提。皇后到底要怎样?
“以斯帖——”背后传来白赫德的声音,“有什么要紧的事么?”
“没有。”她撒谎——不能连累教会,她既然已经被皇后掌握,何必做徒劳的挣扎?一切还是等回宫去再随机应变吧。
且想着的时候,忽然听到一阵古怪的风声,就像一只鸟儿迅速地飞过,是那样的急,简直让人担心它会闪避不及直撞到人身上去似的。符雅还没看清楚这什么奇怪的鸟儿,就听那校尉一声惊呼:“小姐当心!”她已经被扑倒在地。
“什么事?”猛烈的撞击让她头晕眼花,支撑起身体来一看,却见门里白赫德仰天倒地。“神父!”她扑上去搀扶,见白赫德胸口一点殷红正慢慢地洇开。虽然不知凶器为何,但显见是有人暗算。
“是谁?”禁军士兵们厉声喝道,“速速现身!”他们四下里看,却不见半条可疑的人影。唯听“嗖”的一声,又有利器朝符雅射了过去。
“大胆凶徒!”端木平一声断喝,从教堂里跃出,一挥袖子将那利器扫开一旁,“竟然到这清净地来害人性命!”他振臂一纵,扑向对面宅院的屋顶。屋脊之后一条人影被惊起,正是那无处遁形的刺客。两人闪转腾挪,霎时纠缠了起来。
“小姐,快跟卑职等离开这里吧!”禁军士兵们围住了符雅,“太危险了!”
符雅充耳不闻,只扶着白赫德,见老神父眉头紧锁,面色发青,意识全无。再看那伤口流出来的血,已经变成了紫黑色,正是中了剧毒的症状。
许多教友闻讯赶来,有的自告奋勇要将白赫德抬进屋去,又有的要去请郎中,拿金创药。但是端木平的弟子抢上前来阻止:“中暗器的毒和被毒蛇咬一样,千万不能挪动,一动就会加速毒素的运行。你们快点儿搬些被褥来让他躺好,我看看怎么医治。”
教友们不认得这个无名小卒是谁,你看看我我看看你。符雅咬着嘴唇定了定神——事情本是因她而起,她心中满是疑问、猜测、愤怒、和绝望,不过,此刻救人更要紧,因道:“这是神农山庄端木庄主的高徒,就是大夫,大家快照他吩咐的去做!”众人这才赶忙各自跑去做事,不时就让白赫德在院子中躺好了。神农山庄的弟子剪开老神父衣衫,看那暗器深深刺入胸膛,外面留着燕尾似的倒钩。他不知前面是否也有钩刺,不敢贸然拔出,只拿剪刀轻轻划开伤口周围的皮肉,做进一步的检视。许多教友都不忍观看,纷纷扭过头去。
屋顶上端木平和那刺客兀自斗得激烈。端木平的武功在江湖上虽然不是数一数二,但也是泰山北斗级的人物。可那刺客的武功竟也不弱,一忽儿刚猛,一忽儿阴柔,虚虚实实,有时分明是穷途末路了,不知哪里又冒出了后着来,总能安然化解,直和端木平斗了数十回合也没分出高下来。
端木平心中好不焦急,行走江湖几十年,厉害的对手遇到过许多,但似这般古怪的还是头一次见到,尤其,武功的路数都看不出来,究竟是何方妖魔?猛地,他觑见刺客掌中透出青绿色的幽光,还带着阵阵异香,心下一骇:“这……优昙掌!你是什么人?”
刺客嘿嘿一笑:“识得优昙掌,你的眼力还不错。但是先前那路天花乱坠拳你怎么没认出?还有这一招‘灵鹫探海’出自什么,你看得出么?”
“你……”端木平愕然,“你是……魔教?魔教还有后人?”
“啧啧!”刺客笑道,“怎见得我一定就是魔教?当年你们这些武林正道将神鹫门灭门的时候,不是瓜分了抢出来的秘笈么?我可能是铁剑门的,可能是琅山派的,也可能是你神农山庄的呢!”
“你……”端木平化解了刺客的一计狠招,“你是阕遥山的徒弟?”
“阕遥山?”刺客冷笑,“阕遥山老前辈不是被你们逼得隐居了六十多年么?要是他还活着,我倒想拜见他一下呢。不过,我想他大概早已经不在人世了吧。哈哈,你们这些道貌岸然的伪君子,阕遥山是神鹫门的人,你们容不得他,翦重华是你们正大门派的领袖,你们也容不得他。老子看这江湖臭不可闻,早就弃暗投明进了朝廷。你也就不必花心思猜老子是什么门派了。”
“你是朝廷的人?”端木平奇怪道,“你为什么要加害这里无辜的人?”
“嘿嘿,主子有命,属下就去做。”刺客道,“我光明正大做真小人,总比你这伪君子好——端木平,你就是成天把救死扶伤挂在嘴边的那个家伙么?”
“怎样?”端木平一边进招一边怒道,“救人总比你杀人强吧?”
“不错,当真把济世活人放在第一位,连我也要佩服你。”刺客道,“不过,满口仁义道德,竟然放下那个中了剧毒的人不救,来和我这等无名小卒缠斗,传了出去,可真笑死人了!”
端木平怔了怔:“休要胡言乱语——你暗器上是什么毒?快把解药交出来!”
“嘻嘻,”刺客笑道,“我就不信当年正大门派进攻神鹫门,那里的《神鹫毒经》没有落到你神农山庄的手上——我那神鹫镖上喂的什么毒,解药又是什么配方,还能难得住堂堂端木庄主?要抓住我取解药,这借口也太假了!啊,莫非你师父没有把《神鹫毒经》传给你?想来你做过什么欺师灭祖的坏事了!”
“你……”端木平被激怒了,看着对手胸前空档便双拳直击,要速战速决。不料这本是刺客的圈套,他的拳头才攻到,对方已经像风筝似的朝后飘开了好几尺,同时,两手一挥,“唰唰唰”又甩出若干“神鹫镖”。端木平急忙鼓起两袖,一一扫开。便在这样的瞬间,刺客急纵数下,跃出了战团,起起落落,转眼就没了踪影。
“无耻鼠辈!”端木平啐道。但无暇追赶,飞身跃回教堂的院内查看白赫德的情况。他的弟子依然对着神鹫镖束手无策。端木平整理了一下思路,命令道:“快去烧开水,另外准备些布,点油灯,拿剪刀、金创药,我要把毒镖拔出来——还有,我现在说解毒的药方,你们立刻去按方抓药。”
神医开了口,大家自然立刻照办。一团忙碌当中,却听有人凑上来道:“端……端木大侠么?我家王爷请您……”原来是康王府的下人跟着神农山庄的弟子前来,还没有走。
“混帐!”端木平斥道,“还有什么急过人命的?没看我正在救人么?你家王爷有什么事能大过人命的?你且告诉他,不管他有什么事,我端木平是不会去见他的!”
“怎么不是急过人命的!”这下人跺脚。他想必很清楚,说出元酆帝命在旦夕的事实必然会造成京城的慌乱,不论是依然潜逃在外的哲霖还是埋伏在不知哪个角落的樾国细作都可能捕捉到这个消息而乘机作乱,所以在来的途中才没有向神农山庄的弟子说明,害怕走漏风声。如今看来,要是不说清楚,端木平是不会进宫去了——万一耽误了救治,元酆帝有什么三长两短,那谁担待得起?他当下一咬牙,道:“王爷请您进宫,也是救命的大事——皇上遇刺中毒,太医们都毫无办法,就指望着大侠妙手回春了!”
“皇上遇刺中毒?”围在一边的教友们都惊诧不已。
康亲王府的下人一鼓作气地说下去:“大侠不觉得进宫的事更十万火急么?这个白神父不过是……是一介平民,但是现在宫中等着大侠医治的是九五之尊当今圣上!大侠……”
“你住口!”端木平道,“人命岂有贵贱之分!不过你放心,既然是救命的事,我自然不能推辞。我替白神父拔了毒镖,就跟你进宫去。”
“可是……”那下人还想再说什么,但端木平连看也不再看他一眼。有教友递上剪刀来,他凑在油灯上烤了,紧紧地钳住神鹫镖的尾部,又让他的弟子按住白赫德的胸口,手猛一抽,毒镖就整个儿被拔了出来。紫黑色的血跟着喷涌而出。原本在旁不住地划十字的教友们见出血如此凶猛,都要拿手巾来堵,却被端木平制止:“这是毒血,流出来才好!”
过了一会儿,血的颜色由紫黑转为鲜红,端木平才在伤口上洒了金创药,又用白布压住。大家看白赫德的脸色,也从青紫变为苍白,可见毒素已经排出了不少。
“庄主,”白赫德艰难地张开眼睛,“他们抓药回来自然会煎给我,庄主不必逗留,还是进宫去看皇上吧。虽然人命不分贵贱,但皇上的性命牵动天下百姓,庄主医者父母心,应该比我更清楚。”
“对,对,对!”康王府的下人急忙附和,“皇上龙体的康健就是天下百姓安居乐业的保障,若皇上有什么三长两短,先别说百姓要流离失所,就是皇上身边伺候的人,都有一大批要掉脑袋!端木大侠出手搭救,那救的不仅仅是皇上,而是成千上万的人呢!”
端木平皱眉犹豫了一下:“好吧。神父,你的伤已经没有什么大碍。我这位弟子虽然不还成器,但是也跟着我许多年了,煎药的事只管让他来做。我且跟他们去宫里一趟,晚些再回来看你。”
白赫德虚弱地点点头:“庄主不必挂怀。我的命在天父的手中,他若不答应,我连头发都不会少一根呢!”
听他如此乐观,端木平也不禁一笑。康王府的下人则是忙不迭地要前面引路了。但是禁军校尉却挡住道:“慢着,既然是要回宫去医治皇上,自然是与我们一起走。”
“为什么?”那下人道,“是王爷让我来请端木大侠,本该由我领大侠前去宫中。”
“这有何分别?”校尉道,“我们也是要回宫的——除非你不回宫?你不是要先带了大侠去康王府吧?那岂不耽误时间?”
下人愣了愣:禁军带了端木平进宫,康亲王的功劳就被别人占尽。但如此理由怎么能说出口?只得不情愿地答应道:“原是我急糊涂了,那么大家一起走吧。”
“甚好。”校尉道,“符小姐,你也请吧。”
符雅满心担忧白赫德的身体,想要留下来照顾,但知道士兵们决不会答应,争执起来只会让白赫德忧虑而已。现在不能给老神父添烦。只能靠自己,走一步算一步。因轻轻地叹了一口气,告别白赫德,与他们一同进宫来。
一行人回到皇宫的时候,自有康亲王事先交代好的人迎上来。但是由于禁军士兵在侧,他们只跟那康王府下人交换着眼色,也不敢有何行动。符雅一路走着,猜测着康亲王的计划和皇后的打算,这两个人的道行太高,她毫无头绪。周围已经明显可以感受到慌乱的气氛:太监宫女三三两两地聚在一起议论,而宗亲们则都各显神通地打听到了消息,纷纷进宫来。似乎大家心里都有了共识:元酆帝恐怕是难逃一死,大限就在眼前,新君登基,谁能加官进爵?谁会一蹶不振?
乾清宫的院子里站满了后宫妃嫔——不知是等着元酆帝死还是等着他活——浓烈的脂粉香和平日这里炼丹的气味混杂在一起,显得十分诡异。元酆帝起居的养元殿内则黑压压挤满了太医院的人,各种品级的官服凑在一起,如同一幅巨大的绣品,微微有些抖动——那是大家在交头接耳。可见还在商议,也没个对策。
对于端木平的到来,大多数太医显得惊异且不屑,有人还低声道:“有一个飘然真君还不够,又弄来一个江湖术士!还不快轰出去!”这话却立刻遭到了院判刘长青的呵斥:“怎见得江湖中人都是术士?神农山庄的医术天下闻名——自己孤陋寡闻却要诋毁他人?”他说着,亲自迎了出来:“端木庄主,在下已久养大名,快请进吧。”
“刘大人且慢!”旁边阻拦他的是副院判靳孝祥,“皇上万金之躯,怎能随便叫江湖中人看?”
“笑话!”刘长青道,“这是端木庄主,哪里是普通的江湖中人?皇上万金之躯,若是你有法子解毒,自然很好,若没有,何苦拦着别人?”
“太医院现在的确没有人能为皇上解毒。”靳孝祥道,“端木庄主也许是江湖名医,但是给皇上看病,兹事体大,不是刘大人能做主的。虽然现在时间紧迫,还是应该请示皇后娘娘,才算妥当。”
“荒谬!”刘长青道,“皇后娘娘在佛堂给皇上祈福。一来一回要耽误多少时间?”
“启禀大人,”那禁军校尉道,“方才卑职一进宫就已经派人去禀奏皇后娘娘,相信稍待片刻,娘娘便会示下。”
“你?”刘长青瞪了他一眼,“皇上身中奇毒危在旦夕,你小小一个禁军兵士却在这里阻挠大夫给皇上诊治。这里哪儿有你说话的地方?”
“可不是!”康王府的下人也帮腔,“康王爷要请端木大侠来给皇上治病,之前已经当面和皇后娘娘禀报过了。你先前嫌我耽搁时间,这时自己又来多加阻拦。你安的什么心?”
“他是职责所在!”靳孝祥喝到,“再说,你不过是王府的家奴,这里又如何有你说话的份儿?事关皇上龙体社稷安危,不可草率。”
他们吵得剑拔弩张,忽听端木平哈哈大笑:“真是可笑之极!大事当前只会为些无关紧要的枝节纠缠不休,江湖和朝廷真是一模一样。难怪袁哲霖这等奸险小人到了什么地方都如鱼得水。我不管你们谁想争功,谁怕担责任,我是来救人的。我要救人,除非阎王,否则没人拦得住!” 说罢,大步朝养元殿内走。
“站住!”禁军校尉厉喝道,“禁宫重地,岂容你放肆?”说着就扑上前去挡住其去路。然而端木平只轻轻一推,他就腾云驾雾般地飞到一边去了。其余的士兵不能袖手,也纷纷上来阻拦,但见端木平边走边甩动衣袖,士兵们连他的身子都沾不上,就纷纷摔了出去。不过士兵们并不放弃,又起身再次围上,眼见就要和端木平在养元殿前拼起命来。
正这时,外面传来皇后的声音:“这是造反了么?皇上还在里面躺着,你们一个两个在这里做什么?”
众人连忙跪地请安,唯端木平趁着这个机会纵身一扑,已进了养元殿内。
“这是怎么一回事?”皇后问。
“启禀娘娘——”刘长青才要开口,皇后又打断了:“算了,现在最要紧的是皇上的身子,你们有什么解释,我回头再来听——刚才是神农山庄的端木庄主进去了么?听说他的医术了得,希望可以药到病除。”
听了这话,刘长青不无得意地瞟了靳孝祥一眼。
皇后举步朝养元殿内走,一路又叫太医们不必多礼:“你们都去给端木庄主帮忙吧。我只在一边远远地看着就好,不来给你们添乱。”到了门口,又回身:“符雅,你在发什么愣?为何不跟上来?”
符雅怔了怔,起初还以为皇后在一团混乱之中没有看到自己——这样的想法是多么的可笑。她别无选择,垂首走上去,但每一步,面前就有一幅往事在闪回——圣诞节有毒的水果,寒夜里伪装成八珍益气丸的烈药,还有刚才在菱花胡同射向自己的暗器。皇后的身上有一种浓烈的杀意,就像一道白亮的闪电,在死亡逼近的瞬间,能将隐而未现的因果都照亮出来——突然派了禁军来说要“保护”她,看来是早就知道有人要取她的性命。派那样一位厉害的刺客来杀她这种无关紧要之人,想来想去,除了皇后再没有别人了。假装保护,实则暗杀,蜜糖中下毒,丝绸里藏针,这也正符合皇后的风格。
她感觉两腿有千钧重,几乎不能前进。但终于还是来到了皇后的身边,与她一道走进了昏暗的养元殿中。
“你……”皇后远远地坐着,似乎是在看端木平给元酆帝把脉施针,却幽幽瞥了符雅一眼,见到她衣衫上的血污,即皱眉道:“你没有受伤吧?果然有人去加害你了?”
符雅克制住想要冷笑的冲动,道:“多谢娘娘关心,臣女没有受伤。受伤的是白神父。刺客……失手了。想必很是失望吧。”
觉察出她语气中的敌意,皇后皱了皱眉:“怎么,你莫非以为那刺客是我派去的?你的聪明机智都到哪里去了?我若是要杀你,一把火烧了鹿鸣山岂不干净,何苦要千里迢迢接你回京来?那刺客是康亲王派去的。我看他是想杀了你嫁祸给我。”
你就随便说吧,符雅想,在我听来都无甚分别。
“康亲王这老狐狸存着什么心,你难道不晓得么?”皇后低声道,“如今他是狗急跳墙了。而你我的关系,你知道的那些事情,是他最后一击的武器。我早已猜到了,才叫你出宫去。后来他去坤宁宫打听你的下落,可见我料的不错。我这才派人去保护你。也亏得你没有回家也没有去见程亦风,而是去了教会……冥冥之中,似乎你的上帝正保佑着你呢!老天应该是站在我们这一边的。”
符雅终于忍不住冷笑了出来:“白神父中了毒镖,差点儿就没命了。老天如果站在娘娘那一边,可真是瞎了眼。”
“你——”皇后转头恼火地盯着她,“你怎么敢如此跟我说话?”
符雅冷冷地,毫不回避对方的目光。平生第一次,她如此憎恶一个人,希望手里有杀人的利器,可以一了百了。
皇后的语气软化了下来:“这也难怪你,畜生受过了伤害还要记恨一段时间,何况是人呢?那一夜在你家里,你吓坏了吧?其实那次真的是我一时昏头犯了错——任谁遇到这种突如其来的变故都会手足无措方寸大乱的。我事后想来想去,十分的后悔,才四处搜寻的你的下落,又带你回来。我是想……补偿你的。”
符雅觉得恶心——如果这是皇后的谎话,要骗她去做什么事,然后再设法把她灭口,她或者只会觉得胆寒,但若这真的是皇后想要“补偿”,她只会更加厌恶。无论是什么,她连一个字也不想听。
“算起来,我们在一起的时间并不多。”皇后轻声道,“不过,比起我身边的其他人来,你是最贴心最得力的,我还以为我们只是有缘呢……说起来,这真的是缘分。”
是孽缘!符雅心里嘶喊。她宁可死去。在皇后来到她家的那个夜晚,早在白羽音投毒的那个圣诞夜,早在……早在她出生的时候,在她被送到慈航庵的时候……随便什么时候,若她早死了,就不会牵连任何人,也不用面对这日渐丑陋的人生。像是泥淖,底下有一只魔爪,拖着她的脚,死命地朝下拽。她快要窒息。
“我知道一时之间要你完全忘记过去也是不可能的。”皇后道,“但我还是要跟你说……你看,我连地方都顾不上挑了,也要急着跟你说明白……因为我需要你。”
需要我?符雅心中狂笑不止,需要我做什么?帮你害人?
“以后你就会明白,我需要你,你信我,你的前途也一片大好。”皇后道,“不过,一切都要看今天了——今天是关键。”
符雅咬着嘴唇:什么前途?她没有前途。
皇后忽然站起了身来。因为那边端木平洗净了手,似乎已经结束了治疗。
“端木庄主,”皇后快步走上前去,“皇上的毒解了么?”
“解是解了。”端木平道,“不过,皇上一直服食丹药,早就已经中了水银毒。这次中的是一种叫做‘美人白头’的毒药,虽然本身药性并不厉害,却可以加速水银毒的发作。所以皇上他……他现在全身麻痹昏迷不醒。”
“那……”皇后脚下一个踉跄,几乎跌倒,“那怎么医治?”
“若是我早些赶到,倒也不是没有法子。”端木平道,“不过方才有人强加阻拦耽误了时辰,现在……恐怕困难。”
“臣该死!”靳孝祥“扑通”跪了下去,“臣没有想到会有此后果,请娘娘赐臣死罪。”
皇后身子摇晃,死死抓住了符雅的胳膊:“你……赐你死罪难道就有用了吗?端木庄主,你说困难,到底有多困难?”
“在下是做大夫的,不是做神仙的,”端木平道,“治病救人的事,不能打包票。只能尽力而为,但皇上究竟什么时候能复原,会不会复原,在下说不准。”
“是……是么……”皇后声音颤抖,“能不能请端木庄主留在宫中继续医治皇上?”
“这……”端木平道,“在下自当尽力,不过一直留在宫中也是不可能的。皇上是病人,但天下还有许多病人需要在下医治。”
“这个……本宫明白。”皇后道,“但还是请端木庄主尽量……尽快医好皇上,要什么药材,要什么人做什么事,尽管吩咐就是。”
端木平点了点头,吩咐人去准备牛乳、花椒、土茯苓等物。整个太医院俨然在他的指挥之下。
外面妃嫔和宗亲在探头探脑。
符雅感觉皇后扶在自己胳膊上的手忽然松开了。她一怔,扭头来看,只见这妇人的面上迅速地闪过一丝奇异的光彩,仿佛是轻松,又仿佛是胜利,但转瞬即逝,不待人捕捉,已经又恢复了悲伤和疲惫的死灰色。只是,这悲伤的面容透着冷静。“你们都还愣着做什么?”皇后道,“快去叫太子来。”
“这……”康亲王离开宗人府,如今管事的是梁国公。皇上病时,忌讳叫太子到病榻前来,因那未免有送终的意味,是不吉利的——除非真的到了最后的时刻,否则,太子除了例行请安,须要避忌。他犹豫着,偷眼瞟皇后。
“怎么?”皇后冷冷看着他,“梁国公没听明白本宫的话么?国不可一日无君,你们是想等消息都传遍天下了再来应对么?快去请太子来!”
这次提高了声音,外头的妃嫔和宗亲都清楚地听见了。不仅如此,他们的心里也起了回音:这是要改元了!
作者有话要说:呼呼,累死了……我本想加快更新速度,但是好像无能为力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