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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次不同方才,立刻就有水柱喷射出来,打在人身上像皮鞭一样厉害。但三人已经有了经验,早就各自稳住了下盘,并不会被水流撼动。邱震霆和管不着更加出拳重击,只听“咔咔”两声,木板损毁,大水倾泻而下。
由于憋着气,谁也不能用言语招呼同伴。管不着带头钻进了井里,邱震霆跟后,同时也拉了崔抱月一把。三人只觉得周围到处都是水,心中俱想,既然是到了水井之中,只要一直向上,必然能浮出水面去,于是都奋力踩水。可是没想到,忽然头顶就撞到了硬物,伸手摸了摸,竟然是砖头——莫非又是一个水窖?一个硕大的水窖?
已经没有退路,只得四下里摸索着寻找出口。然而这里黑暗无比,除了头顶已经碰到砖头之外,四周却还没有摸到边际,根本不知道这个水窖有多大,出路又在何方——甚至,在摸到出路之前他们还能否憋得住气。不过,要退回去也是不行的,只能拼命泅游。
管不着毕竟钻研奇门遁甲多年,慌乱之中很快也想到:既然水位不见下降,显然这水窖是有出有入的,逆着水流的方向,自然就能找到进水口。他当即就拉了拉身边邱震霆的衣袖,示意大哥跟着自己走。邱震霆立刻会意,也想去通知崔抱月。可伸手一摸,在可以触及的范围之内竟没有这泼辣婆娘的影子!虽然时常斗嘴,今日也是出生入死的伙伴了,怎能弃她于不顾?当下推推管不着,示意他先走,自己随后跟上,便又掉头在水中摸索崔抱月的下落。
他不顾水流盐涩地辣着眼睛,在黑暗中瞪大了双眼想看崔抱月在何方。然而只是徒劳。看不见,又呼喊不出声,只能双手乱抓,希望碰碰运气。
他娘的!他忍不住在心里骂了起来,这个婆娘还真能让人操心!
也不知往回游了多远,忽然脚下好像蹬到了什么物件。他赶忙拧腰潜下去摸索,便抓到了一片衣衫。不由心下大喜,顺着去捞,即摸到人了。快跟俺走!他暗暗叫着,又发力来拽。可是,崔抱月竟然纹丝不动。他不禁心下大骇,继续朝下摸索,才发现了问题——倾泻的水流在下面的出水口处形成了漩涡,崔抱月被卷入其中一直冲到了出水口处,脚踝被锯齿卡住动弹不得。她大概已经困得久了,气息也用尽,浸泡在水中毫无反应。
可恶,怎么能把同伴丢在这里?邱震霆对待遇险的弟兄,活的要救出人来,死了也要带回尸首,这时便不顾自己的安危,上前环抱住崔抱月的腰,又用脚抵在出口处,猛的借力一拔,终于将其拉出机关。此时,他自己胸闷头昏,心知决不再耽搁片刻,即使劲全力逆流而上。终于在气息就快要用尽之时,依稀穿过了一处狭窄的通道,再奋力踩水片刻,四围忽然开朗——已经冒出水面。
“大哥,你可上来了!”管不着托住邱震霆的胳膊,“咦,这婆娘怎么了?”
“也不知淹死了没,”邱震霆抬头看看井口,明丽的月色照得上面相当亮堂,但是距离水面还有两三丈,“咱们怎么出去?”
“倒也不难。”管不着道,“当初他们为了修机关,从上面下到了井里,所以边上都凿了扶手蹬脚的地方。我方才已经偷偷上去瞧了两眼——咱们打晕了康王府的随从,现在康王府正和姓袁的扯皮呢。你听——”
邱震霆凝神侧耳,果然听到外头的喧嚣之声。因井里有回音,他说话不敢大声,就凑在管不着耳边道:“下面的人多半已经知道咱们逃了,外头又闹成这样,要想神不知鬼不觉总不可能了。怕是要和他们拼了!”
“也不用。”管不着道,“大哥你看这里!”即伸手一只井壁,只见上面有一个半人高的洞。“其实这洞有一人多高,另外半截在水下。疾风堂要用水井机关来灭火,还要水流源源不断。我想他们多半是怕年长日久,水井会枯竭,所以另挖了一条水道从别处引水来此。我们顺着这水道走,总能出去。”
“也只有如此。”邱震霆道。又转头看看怀中的崔抱月,附耳在她胸口听听,还有微弱的心跳,便以手在她胸腹之间轻轻揉搓数下,崔抱月一阵咳嗽,吐出几口水来,微微张开眼睛:“你……我……”
邱震霆怕她又误会自己轻薄,赶忙松开了,道:“娘的,你差点儿淹死。不过俺不要你还人情,别给俺惹麻烦就好。快跟着咱们走吧!”便头也不回,第一个钻进了水道去。
崔抱月到鬼门关转了一遭,险些就跨过了那生死之门去,隐约感到有一双强壮有力的手将自己拉回,又一路抱着自己离开险境。如今知道这人是邱震霆无疑,心中满是感激。只是,她自觉和这山贼争斗太多,要出言感谢实在尴尬,加之她自未婚夫阵亡之后,再没同哪个男子如此亲密,难免起了种难以言喻的娇羞。正不知要怎么开口才好,却突然被邱震霆如此没好气的冲了一句,登时谢意与柔情统统化为乌有,愤愤地想:土匪就是土匪,恐怕他心里嘲笑我水性不好,又埋怨我拖累他……我今后一定要步步小心,绝不在他面前出错!
当下,她也紧紧跟在管不着后面进入了水道。
在那里三人并没有遇到什么麻烦,除了黑暗不可见物以及水流阻挡行走艰难之外,没有敌人也没有机关。大约走了两个时辰的光景,三人感觉到一阵凉风扑面而来,再走几步,便见到了水面上粼粼的波光,抬头看看,漫天繁星——他们已经走到了忘忧川。
总算可以舒一口气!
不过,三人却不敢掉以轻心。他们知道,疾风堂的人既然建此水道,必然知道这个出口,即使不会从水道里追踪上来,也很有可能在忘忧川边等着。是以,他们并不敢立刻上岸,而是悄声在冰冷的河水中泅游,打算寻一个安全的地方再由陆路赶往皇宫。
果然,他们担心的没错,才游了没几丈远,岸上就传来了急促的脚步声,很快,火把熊熊的火光照亮了河水,看起来就仿佛忘忧川也着了火一样。三人不得不深深吸了一口气,潜入水中,继续前进。
生怕崔抱月再次溺水,邱震霆便拽住了她的袖子,好让她紧紧跟上自己与管不着。而崔抱月先不知他的用意,骤然被人拉住,自然一阵恼火,可是既不敢挣扎又挣不开,只得乖乖由着邱震霆,渐渐的,她发觉有邱震霆其实是带着自己潜泳,委实让自己省了不少力气,心中便忽然又想:这个土匪虽然言语粗鲁叫人讨厌,心地却还善良,今日能死里逃生,还是多亏他出手,我素不肯欠人情,将来还是好生谢了他才是。
三人不知游出了多远,不得不浮上来换口气。回身看看,岸边疾风堂的人还没有离开,不仅如此,似乎还把凉城府的巡逻士兵也找了来,在岸边形成了半里长的封锁线。
“他娘的!”邱震霆边踩水边低声骂道,“姓袁的果然已经到了只手遮天的地步,若不扳倒他,这国家没亡在樾寇的手里就先亡在他手里了!”
“在这里骂娘有什么用?”崔抱月道,“要是天亮之前不把名册从东宫拿出来,咱们就前功尽弃了!”
“这俺还能不晓得?”邱震霆道,又转向管不着,“老二,事不宜迟,俺去引开他们,你赶紧进宫去将名册偷回来……”
“我跟你去!”崔抱月随即道,“两个人有照应,不至于会落到袁哲霖的手里。”
“你别来瞎掺乎。”邱震霆道,“到时万一还要老子来救你,岂不麻烦?再说,你熟悉宫里的情况,这名册偷出来之后要下一步要怎样办,还得靠你呢——你就跟着老二一起去,路上想想怎样既能把名册交给太子,还能把这事栽到姓袁的身上。”
“好吧!”先听他说自己“瞎掺乎”,崔抱月还十分恼火,但听了后半句话,才明白了他的用心,道:“邱大侠请务必小心,咱们分头行动,事成之后到我民兵的营地碰面,如何?”
“好。”邱震霆点头答应,便要蹿出水面去吸引岸上追兵的注意。不过管不着却拉住了他:“大哥,或者有别的办法脱身。你看那边!”
顺他所指望过去,只见远处的水面上也有灯火朝这边移动。乍看时还以为是水上也来了追兵,但细细再一看,却是好几艘画舫,雕梁画栋美轮美奂,灯火映照下好像透明的琉璃所制。那上面更有人影闪动彩带飞舞,三人侧耳细听,还有阵阵妖娆的歌声——原来是妓女和恩客们不顾早春的寒冷正在游河。那些歌姬舞女彩衣翩然,或若天仙下凡,或若芙蓉出水,逗引得嫖客们心痒难熬,前舱后舱追寻着美人儿的身影,有喝多了的,甚至失足落水,引得周围一片笑声。
“哼!倒真有闲工夫!”邱震霆骂道,“那个什么不知亡国恨的?”
“是‘商女不知亡国恨’。”崔抱月道,“现在虽没有亡国,不过内忧外患不断。程大人的新政虽然是想要使国家富强天下太平,却不是为了让这些脑满肠肥的家伙来浪费的。真该加征一项寻欢税,把他们的闲钱征上来,给边关修筑攻势。”
“不错。”邱震霆道,“大青河战役之后,远平城千疮百孔,易副将正发愁!倘若能叫这些*们出点银子,事情就好办得多了。”
“难得你们两个也有意见一致的时候!”管不着瞥了他们一眼,“不过我却觉得这些*可以帮咱们呢——咱们潜过去,扒在画舫的后面,这样船的影子可以挡着咱们,要上岸也容易些——再说,岸上那些公狗只顾着看姑娘,哪儿还注意得到咱们?”
邱震霆和崔抱月眺望岸上,果见士兵中有不少都看直了眼,好像脖子被拴了一根绳子系在画舫上,脑袋随之而转动。
“娘的,真连公狗都不如!”邱震霆骂着,但已经一个猛子扎入水中——显然是赞同管不着的计策了。于是,管不着、崔抱月紧随其后,片刻,三人就到了画舫旁边。
此时抬头看看,画舫上花枝招展的妓女和醉眼惺忪的嫖客都可一览无遗了。
“等他们靠岸再掩护咱们上岸还不晓得要等到什么时候。”崔抱月低声道,“天就快亮了,咱们会来不及进宫的——要不——”她使了个眼色,意思是索性把画舫给劫持了。
邱震霆和管不着心里也是这个想法,不过须做得神不知鬼不觉,不引起岸上人的注意才行。三人悄悄摸着船身,绕画舫打转,想寻找一个隐蔽的角度。
突然,崔抱月指着船上,惊道:“你们看,那……那不是公孙天成?”
公孙天成在妓院的画舫上?邱震霆和管不着都惊愕无比——虽然他们跟老先生没有深交,但是知道他是程亦风的幕僚,听说当初还在宫里跟妖道胡喆斗过法,该是个了不起的人物才对,如何做出这种为老不尊的事情?他们顺着所指瞧过去,果然就看到老先生了,玄衣如夜,正被五六个妓女围着,不过,却不是在干那寻欢作乐的勾当,而是树着一面“铁口直断”的布幡,正给妓女们算卦批命。
早知道他精通五行八卦之术,也听依稀听说他投靠程亦风之前做过算命先生。只是,现在他贵为一品大员的幕僚,怎么重操旧业起来?还偏偏在程亦风被袁哲霖排挤的时候?三人都惊得合不拢嘴,忍不住唤道:“公孙先生!”
船上的妓女和公孙天成都被惊动了,循声来看。可想而知,妓女们都大惊失色:“你们……你们是什么人?”唯公孙天成老先生只皱了皱眉头,随后笑道:“啊,三位道友,莫非你们也看出今夜老朽有一劫么?”
一劫?妓女和水里的三人都莫名其妙。“快,”公孙天成招呼妓女们,“快把老朽的三位道友扶上船来——这三个人乃是老朽一同修道的朋友。今夜老朽夜观星相,见朱雀投江玄武追风,自己必有大劫。他们三人大约也是看到此相,特来告诉老朽。”
谁也不明白什么是朱雀投江玄武追风,不过,看得出妓女们把公孙天成当成了活神仙,他说什么,她们就信什么。七手八脚,她们将邱震霆等人扶上了船,才纷纷来问:“天师,您今天有什么劫难?要怎么避才好?我们能帮什么忙?”
公孙天成扫了一眼岸上。看来他是早就注意到疾风堂和凉城府的士兵了,见到了落汤鸡般的邱震霆等人,才把二者联系了起来。老先生聪明无比,不需要询问,也猜出问题的大概,即笑道:“你们看,那不是劫难吗?看来袁大人是一心想要老朽的‘忘忧图’呢!他果然神通广大,什么都能打听得出来!老朽才悟出这图没两日,他就找上门来!”
邱震霆等人只略一愣,就明白公孙天成是在信口胡诌帮他们遮掩。不过妓女们却没听出端倪来,她们都围着公孙天成,道:“天师,那如今要怎生办才好?疾风堂会对天师不利么?”
公孙天成皱眉沉吟,掐指推算:“凭老朽的道行,还不至于就落到他的手里。所谓‘匹夫无罪,怀璧其罪’,只要老朽身上没有‘忘忧图’,他们也不能把老朽怎样!”他说着,从身边的布袋里取出一只卷轴来:“诸位姑娘,能否先替老朽保管着?等到时机合宜,老朽再来取回。”
邱震霆等人见他煞有介事,都一愣一愣的,简直不知道他哪句是真话,哪句是假话。而众妓女却对他深信不疑。接过了他的卷轴,就小心地藏到船舱里去了,又问:“天师的仙庐在何处?姐妹们可以载您到靠近的地方上岸。”
“那倒不必。”公孙天成道,“我等修道的场所需要五行调和,什么人能靠得多近,都有讲究,诸位姑娘还是不宜到附近去。不如就找个方便的地方让老朽和三位道友上岸,老朽这儿先行谢过!”
“先生不必客气。”妓女们毫不怀疑,上前去吩咐船家——原来这一夜大伙儿是决定驶到城北的樱桃山附近次日好欣赏日出的。如今便在长乐坊忘忧川转弯的地方稍做停留,让公孙天成和邱震霆等人上岸。虽然也有凉城府的士兵被疾风堂借调到此,不过,在莺莺燕燕的遮掩之下,他们并没有注意到可疑。公孙天成就这样领着邱震霆等人迅速地逃进长乐坊幽暗的巷子里。
确信没有人追踪而来,邱震霆才拦住了公孙天成:“公孙先生,多谢你帮俺们解围。不过……你怎么会跟那些女人混在一起?”崔抱月也实在按捺不住内心的疑问:“就是——现在袁哲霖把朝廷搞得乱七八糟,你不帮着程大人对付他,却给妓女算命?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公孙天成呵呵笑了笑,看着湿漉漉的三个人,道:“程大人难道不是有诸位侠士相助么?杀鹿帮的两位当家山水条条从鹿鸣山赶来——陈国夫人这一个月来也一直都在关心疾风堂和司马勤的案子。看今日疾风堂如此兴师动众,三位莫非是从疾风堂里拿到了什么东西?既然有了这样东西,还怕扳不倒袁哲霖么?”
邱震霆等三人互相望了望,他们虽然不知道公孙天成就是程亦风背后的高人,却对他的足智多谋都略有所知,方才那样的情形之下,他居然不须多问一句,就定下方略化解危机,如今又立刻推断出三人夜闯疾风堂,心思之敏捷可见一斑。三人眼下也正有难题需要参详——凭借他们的身手,要在天亮之前将名册再从东宫偷出来固然不成问题,但是此后要如何交给竣熙来完成符雅的计划,三人都还没有主意,正好就可以和公孙天成商量一下。
“先生猜对一半。”邱震霆道,“俺们手里的确是有件厉害的东西,不过,却不是刚才从疾风堂里偷出来了。” 当下就把符雅的计划和他们在疾风堂的遭遇简略的跟老先生说了一回。“我们正要去东宫将名册拿回来。”他道,“但是之后怎样把它递给太子殿下又栽赃到袁哲霖的头上,这就想破脑袋也想不出来了——怎么也没料到,才离开京城几个月,就出了这么个祸害!”
公孙天成一边走一边听他们说,有的时候显得有些惊讶,而有的时候又颔首微笑,好像事情一点儿也不棘手反而很有趣似的。末了,才笑道:“原来符小姐是到了你们山寨里做客,这消息待我告诉程大人,他一定非常开心。我看没多久程大人就会迎娶符小姐过门,到时喜宴上必然少不了各位当家——”
“先生,现在火烧眉毛,没功夫听你说程大人和符小姐的婚事。”崔抱月道,“咱们必须在天亮之前把名册从东宫书房里拿出来——不如,咱们把名册偷出来之后,由程大人当值的时候带进宫去交给太子殿下?”
“那怎么可以!”邱震霆道,“现在满城风雨,都说冷将军害死了司马参将,司马元帅会找人帮儿子报仇。如果把名册给了程大人,万一被姓袁的发现,说不定被他反咬一口,说程大人公报私仇呢!”
“那你说怎么办?”崔抱月气恼又挫败地问,“难道偷出名册来,再闯到太子殿下的寝宫里去?那不是明摆着告诉他是我们栽赃姓袁的么?”
“他奶奶的!”邱震霆一拍大腿,“为啥老子被卷到这种狗屁事里来!不能明刀明枪的杀樾寇杀贪官,却要畏首畏尾地跟这些乌龟儿子王八蛋纠缠不清。不如这样吧,老子就假装已经投靠了袁哲霖,然后进宫去把名册献给太子殿下。老子就说是自己看不惯冷千山,跟程大人毫无关系——这总行了吧?”
“这不是此地无银三百两?”管不着道,“就算太子真的信了你,那你也成了袁哲霖的挡箭牌。岂不是白白牺牲?”
“这也不行,那也不行……”邱震霆跺脚道,“罢了,总是咱们先去把名册偷回来,解了眼前的危机,再考虑下一步要怎么办吧!”
“这才是正理儿了!”管不着道,“咱们快走吧,否则要叫我光天化日之下进宫去,还有些麻烦呢!”
“三位!”公孙天成看他们匆匆忙忙又要上路,忙叫住:“别着急,光天化日进宫有什么不好呢?”
三人都瞪着他,不明其意。
公孙天成笑着:“符小姐说她的点子是馊主意,老朽也有一个半馊不馊的主意,三位不如先听了,再去东宫不迟。”
崔抱月说东宫有一个“内阁”替竣熙处理政务,这话一点儿都没错——元酆帝荒淫无道,常年求仙炼丹不理国事,竣熙监国之后,励精图治,几乎每天四更就起身,批阅奏章,接见大臣。新政之后,无数的事情需要决断,他有时甚至通宵达旦处理公务。风雷社诸人担忧他的身体,想出将每日的东宫会议变成东宫内阁,代他处理一部分的事务,主要就是阅读各地官员递交的折子,若是请安问好报告某某地出现了什么白蛇白象之类的异象,就不用再劳烦竣熙过目了,而真正关乎社稷的,就要写出相应的提案,过后让竣熙决断。
崔抱月说,东宫内阁要轮班,程亦风一班,哲霖一班,这话也不能算全错。其实东宫内阁只不过是支持竣熙施行新法一批官员罢了,起初的时候,支持新法的人并不多,热心新政的就更少了,愿意日以继夜聚集在东宫议事的只有可数的几个人。程亦风是其中品级最高的,自然就是新政无形的领袖。后来,新法不断地试点扩大,被“卷入”其中的人便渐渐多了,需要到东宫来表达赞同或反对意见人也就与日俱增。人一多,就可以分工,几乎也是不可避免的,就出现了派别。程亦风和哲霖,在竣熙的眼中,这两人一个是良师,一个是益友,而在旁人的眼中,就是东宫两个实力相当的红人。自然的,官员们各自选择各自的大树来乘凉,就形成了两个阵营。本来也是大家同立一堂,共商大事。竣熙提出大家轮班,无非是想让一部分可以休息罢了。无论如何,轮到品级,哲霖还不能自成一派和程亦风抗衡。
然而,崔抱月说,竣熙放心地将政务交给了东宫内阁,自己就在蓼汀苑和凤凰儿风流快活,这就完全是以讹传讹的谣言了。东宫内阁只有提案的权力,却不能代替竣熙做任何的决定,甚至不能代表竣熙向两殿六部发出“词头”。只不过是现在有了内阁每日卯时来批阅奏折,竣熙就可以到辰时再到书房来。某些有心人就故意说凤凰儿红颜祸水,害得竣熙沉湎女色。外间不知内情的人,自然痛心疾首。
这一天,的确如崔抱月所说,是哲霖在东宫内阁当班。
康亲王加上邱震霆等人,他折腾了一宿。虽然眼下这些人看来都还不能给他造成什么威胁,但是他知道有事会发生,自己的计划没有想象的顺利——司马非不肯就范,程亦风淡然得出奇,杀鹿帮和崔抱月半途杀了出来……不免有些烦躁——他做的事有什么不好?寻找一条捷径,攘外安内,这些人为什么不能抛开成见冷静的想一想呢?如果一早就能和他达成共识,又怎么会有今天的这许多麻烦?所幸竣熙还理解他,信任他……
满怀心事的,他踏上了东宫门前的台阶。自己那一班的人马都已经到了,此外还有等着面见竣熙秉奏各种“要务”的大臣们,在东宫书房外头站了一大片。见他到了,许多人都或颔首或欠身算是招呼。他们一定是在想“这个年轻人的前途不可限量”,哲霖心道,既然如此,为何不与我精诚合作呢?
走到书房门口的时候,却没见到通常迎候在那儿的秉笔太监。他愣了愣,忽然发觉有人挡住了自己的去路,抬头一看,正是他追踪了一夜也没有抓到的邱震霆、管不着和崔抱月。三人都穿着朝服,挑衅地瞪着他。此时再看周遭诸人的眼神,他才心中陡然一震:这些人方才那样行礼不是出于而自己的敬畏,而是在想着今日要看一出好戏吧?
三个鲁莽匹夫,还能将我如何?他站定了,冷淡地问道:“邱大人,管大人,陈国夫人,请问为何挡住下官去路?下官须得尽快将折子处理完,呈递给太子殿下。若是误了什么要事,如何担待得起?”
“要事?俺们正是有要事才来的!”邱震霆叉着腰,“袁大人还是先把俺们的这桩要事解决了,再谈其他。”他向哲霖伸出一只手:“大人还是把东西交给俺吧,省得麻烦。”
哲霖皱着眉头:“邱大人,什么东西?下官不明白。东宫书房乃是处理政务的地方,请邱大人不要乱开玩笑。”
“谁跟你开玩笑了?”邱震霆道,“你也别给老子装傻。俺知道你们这些当官的,装模作样的本领强得很。又常常顾忌着场合,就不敢这不敢那的。老子可不吃这一套。老子就是一土匪,大不了将来剥了这身皮,还回山里去做俺的旧买卖。但是今日,无论如何一定要把这东西拿到手!快交出来!”他的手掌又向前伸了伸,几乎要逼到哲霖的胸口了。
“邱大人,你不要逼人太甚!”哲霖沉声道,“这里是朝廷,不是你杀鹿帮的山寨,容不得你胡作非为。我袁某人好歹也是朝廷命官,岂容你如此呼喝?”
“管你是不是朝廷命官?”邱震霆道,“反正你今天要是不把那害人的东西交出来,俺就跟你没完。咱们且叫太子殿下出来评评理,这样背后捅人刀子,算是哪一门子朝廷命官该做的事!”说着,竟一把揪住了哲霖的领口,一边拽着朝后面走,一边嚷嚷道:“太子殿下!太子殿下你在哪儿呢?你快出来评个理儿!”
哲霖没料到邱震霆竟然敢当众发难,他又几时受过如此侮辱,不由满面通红。因顾忌身份不好出手反抗,只得暗暗运劲在下盘,想稳住身形。须知,这是一种“千斤坠”的功夫,他不过学得皮毛而已,根本抵抗不住邱震霆的拖拽,更旁边管不着偷偷伸脚一绊,他便一个踉跄失去了平衡,连官帽也摔掉,狼狈万状。
周遭官员有的不想惹祸上身,退远了观望;有的早已投靠了哲霖,所以愤慨万分地呵斥,还有冷千山的党羽正巧这天也来就司马非辞职一事做文章,见状怎不借题发挥:“邱大人,你们都算是司马元帅的朋友,司马参将虽然因为是被袁大人清查*而不幸去世,但怎么说也是他自作孽在先。你们要替司马元帅报这个仇,也不能这样不分公私吧?你们也算是程大人一手提拔出来的,难道他没有教导过你们吗?”
话里有话,句句都带着刺儿。
邱震霆冷笑:“哼,你不用在这里牵三扯四!俺的确是程大人一首提拔出来的。如果不是程大人,俺还不高兴当着劳什子的官呢!俺就是佩服程大人宅心仁厚,以德报怨。”
“以德报怨?”那边嘿嘿阴笑,“叫你们这样来找袁大人的晦气就是以德报怨了?我看这不仅叫公报私仇,还是借刀杀人呢!还是赶紧把程大人叫了来,也好管管你们!”
“哼!”邱震霆道,“就是因为程大人以德报怨,才会叫俺来的——你们这些龟孙子晓得什么?这会儿不来帮爷爷,到姓袁的小子得逞的时候,你们哭也来不及!”
那些人并听不明白他的意思,只稍愣了愣。哲霖却觉得这是有心挑拨离间——他现在需要的是冷千山和程亦风斗起来,怎么能让别人将矛头转向自己?赶忙喝道:“邱震霆,你不要太过分!程大人究竟要你来找我做什么?我和程大人同在兵部供职,抬头不见低头见,有什么事是非要通过你们说的?有什么东西是非要你来拿的?你再要胡言乱语,休怪我不客气!”
“谁要你客气?”邱震霆哇哇叫道,“你小子想动手,那就再好不过了——俺老早就劝程大人,跟你这种人没的好话说,不如让俺结果了你,彻底除掉这祸害,省得他劳心,省得太子殿下还要出来评理这么麻烦!”说时,忽然变爪为掌,发力一推,将哲霖摔出了人群去,落在东宫书房的庭院当中。而他自己也振臂一纵跟了上去,拉开了架势,仿佛真的要以武力来解决问题。
“谁说评理麻烦了?”蓦地,响起一个声音。只见竣熙在太监和侍卫的簇拥下转了出来。少年皱眉看着一团混乱,又望望邱震霆:“邱大侠——邱大人,许久不见,怎么一见面就是如此情形?”
旁人早就已经下跪行礼,唯邱震霆大咧咧地拍了拍手:“咦,殿下起身了?俺听说殿下陷在蓼汀苑的温柔乡里,不到日上三竿不会来呢。俺这才嚷嚷得声音大了些。”
竣熙虽然跟凤凰儿亲密无间,但并没有像外间传闻的那样已经将他收为妃子。正是为了要让凤凰儿名正言顺选上太子妃的缘故,竣熙比任何人都更注重恋人的名节。听邱震霆这样说,既羞又恼:“邱大侠,你虽然是绿林豪放之人,但也不能信口雌黄坏人清誉。我几时在蓼汀苑那个……”看看满院的大臣,少年知道有越描越黑之嫌,咬了咬嘴唇,道:“大家先平身吧——邱大侠,你一大早就闯进宫来吵闹,还跟袁大人动上了手,却是为何缘故?”
“他非说要向袁大人拿什么东西!”哲霖一派的人七嘴八舌地告状,“根本就是无故找茬来的!”
“是么?”竣熙的语气已经显得很是不悦——司马勤的案子一波未平,司马非辞职一波又起,邱震霆跟司马非关系还不错,怕是为此事而来,无理取闹的成分居多吧!少年望了望脸色铁青的哲霖,仿佛说:你可真成了孤臣了。
但出乎他意料的,哲霖却开了口:“回殿下的话,臣想,也许邱大人的确是要拿东西的。昨夜,邱大人、管大人和陈国夫人夜闯疾风堂,不知道想从库房里拿什么东西。恐怕今日,他们向臣要的,还是此物。只不过,臣实在不知道是什么。”
此话一出,周围怎不一片惊讶之声——有人夜闯疾风堂!这人夜闯疾风堂还全身而退——并且第二天经堂而皇之地出现在东宫向疾风堂堂主伸手要东西。他们这是吃饱了撑着没事干么?不由全都惊诧地看着邱震霆等三人。竣熙也问道:“邱大侠,到底是什么东西,竟然让你夜闯疾风堂?你岂不知疾风堂是兵部下属衙门,不容闲人进入么?”
“嘿嘿!”有说风凉话的人在一边笑着,“怕是管大人神偷手痒呢!现在偷不着就来抢啦!”
“殿下!”邱震霆声如洪钟,一下就把嗡嗡的议论之声都压住了,“的确是万分重要的东西,俺才不得不昨天偷不着今天又来抢。”
“到底是什么?”竣熙逼问。
“这……”邱震霆看了看周围的官员,犹豫道,“事关重大,俺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
“胡闹!”竣熙怒斥,“你把朝廷当成什么了?你把我这个监国太子当成什么了?我说的话等同于圣旨,岂容你讨价还价?你现在立刻说清楚,究竟是为了什么,你要夜闯疾风堂?”
“俺……俺……”邱震霆搔着脑袋,终于“啪”的一拍大腿,“说就说!哼,反正说了俺也不少一块肉!俺去找一本名册。”
“名册?”竣熙皱眉道,“什么名册?你找来干什么?”
“一本写满了张三李四某年某月某日干了什么坏事的名册。”邱震霆回答,“俺找名册是为了……”
“是为了按图索骥敲诈勒索么?”周围的官员们不禁都有些紧张起来——谁都知道哲霖手里抓满了别人的小辫子,说不准就有自己的那几条呢!不过他们也都庆幸——若是落在土匪的手里,不知会如何!
“我倒是想按那上面的名字一个一个去光顾呢!”管不着冷笑着插嘴,“不过,程大人说了,为了大局着想,应该不计前嫌,免得又造成司马参将那样的悲剧,就白白使国家损失人才了。因此,这名册偷出来就要立刻销毁。可惜,我们并没有找到名册。”
“我们有负程大人的所托。”崔抱月也道,“不过我们想,这样东西反正最终袁哲霖他也是要交给太子殿下您的。只要能说通了您,不再追究官员们以往的过失,那么,找不找得到这名册都无所谓了。所以今天臣等才大着胆子道东宫来演这场闹剧,就是为了要劝殿下——此时正值国家用人之际,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殿下要是将所有有一丁点儿过失的大臣都拿办,谁来施行新政,谁来守卫边疆呢?这岂不正是樾寇想看到的吗?还望殿下明鉴!”她说完,便直挺挺地跪了下来。而邱震霆和管不着也跟着跪下——这两位山贼都一扫面上的江湖之气,神色十分严肃。
众官员不禁心里犯了嘀咕:这究竟是唱的哪一出呢?
竣熙知道程亦风一直对彻查官员的事情持反对态度,不过会指使邱震霆等人去盗取名册。这并不像是他的作风——何况,邱震霆等人怎么会专门为了这样的事来到京城呢?莫非这是十分重要的名册?他看了看哲霖,想得到一些暗示。
其实哲霖的心里也是同样的怀疑:程亦风决不可能千里迢迢找邱震霆到疾风堂来偷名册。能让程亦风关心的,无非是兵部的人和风雷社——风雷社的痛脚把柄,疾风堂还不屑去记录,至于兵部的,早已经抄录了一份交在程亦风的手中。难道是司马非指使这些土匪来的?老家伙怕是“一朝被蛇咬,十年怕井绳”,担心得力部下也有什么把柄落在疾风堂吧?
想来想去,都没有一个确定的答案。这时应该以不变应万变,他寻思着,道:“殿下,臣授命彻查朝中贪污*之事,若有查到的,已经送交吏部和刑部。其他再有名册之类,记录的都是西瑶和樾寇的情报。邱大人想要偷的东西,臣没有,难怪邱大人会空手而回了。”
“胡说!”邱震霆跳起来道,“俺亲眼在你的库房里看到……看到……哼!只是没有俺想找的那一本而已。”
“那邱大侠想找的是哪一本?”哲霖逼视着他,“不会是写着我袁某人名字的那一本吧?”
“俺倒想!”邱震霆道,“不过……哼,俺要找的那一本……俺,俺不能说……反正你肯定是有。俺猜你最近就要拿着一本出来拉一批人落马了,所以赶着来阻止你——殿下!”他又反身向竣熙跪下:“为了国泰民安,殿下还是不要继续清查下去了吧!”
“我的头都被你们吵晕了!”竣熙有些不耐烦了,“今天还有许多正事要议,你夜闯疾风堂的事容后再追究。所谓国有国法,如果什么人都能因为自己有一点儿本事就罔顾法纪,还不受追究,那国家还成何国家?清查贪官污吏,我意已决,谁也不用多说了——谁被查出来犯过事的,我都绝不轻饶!”说着,他一甩袖子,分开人群,走回书房之中。
众官员便垂首鱼贯而行。依照品级和先来后到的顺序,在书房门外重新列队站好,等待召见。而哲霖由于是本日内阁领班,直接走进了书房内,立在竣熙的案前——经过邱震霆身边的时候,不无得意地白了对方一眼:管你是何意图,太子现在可站在我袁哲霖这一边!
邱震霆一脸愤慨地抱臂站在檐下,听着里面一件事一件事的处理,又看着外面一个官员一个官员地被招进去。天已经大亮了。忽然,书房里竣熙问道:“这是什么东西?”
一时没听见人回答,崔抱月探头向里面张望,却被旁边的官员瞪了一眼:“请见的规矩你知不知道?”鼻子里轻蔑的一“哼”,仿佛是说:“妇道人家!”
崔抱月并不理会,暗中戳戳邱震霆,低声道:“这么久了也没有动静,这戏还怎么唱下去?”
“你耐心点儿!”管不着小声警告,“被人听见才真唱不下去了!”他虽是这样说,但自己也忍不住伸脖子朝书房里头偷看。无奈视线被内阁大臣严严遮挡,什么也看不见。不禁跺脚切齿,低声骂:“怎么搞的!”
正这时候,听院门外一阵人声,程亦风急急忙忙地跑了进来。“啊哟哟,这可有好戏瞧了!”冷千山一党的官员嘿嘿笑着。
邱震霆等三人急忙迎下台阶去:“程大人!”
程亦风跑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擦汗,一边对三人道:“你们的事我听公孙先生说了,袁大人果真是今天来向太子殿下举发名册上的人么?你们没来得及阻止?”
“他是不是今天来举发,俺就不知道了。”邱震霆按照公孙天成所教的台词说道,“不过,太子殿下看来心意以决,无论姓袁的什么时候举发他们,就要立刻法办——不,俺看,也不需要姓袁的去举发,这光景,随便张三李四来检举揭发王五赵六,一旦查明属实,太子殿下即刻就会把人咔嚓了呢!”
“袁哲霖!”程亦风跺脚道,“当初是怎样答应我的!我早该知道这人是出尔反尔之辈……在司马参将出事的时候就应该向殿下直谏……不行,今日再不阻止这弥天大错,朝廷就要垮了!”他说着,大步跑上台阶:“臣程亦风,求见太子殿下!”
“程大人,”几个冷千山的党羽有意无意地挡住他的去路,“这怎么好呢!虽然大人是一品大员,但下官们已经在此等后召见已久了。大人一早让邱大人他们三个在这里闹事已经耽误了不少时间,如今是想让下官等见不着太子殿下么?看来对于平崖主帅,大人已经心有所属了?所以故意不想让下官等向太子举荐冷将军?”
“张大人、陈大人请自重!”程亦风正色呵斥,“东宫议事请见的规矩是如何的,难道你们不知道么?一要论品级,二要论先来后到,但是凡是最初东宫会议之时入阁的人员,不按品级可以直接请见——你现在阻拦我,是凭着哪一条?”
众人都少见程亦风疾言厉色,愣了愣,不由自主退开一边。但此时,听书房里竣熙拍案喝道:“张明山,陈文斌,你们立刻给我滚进来!”
那张、陈二人一怔,不知竣熙如何会粗言喝骂。但他们的心思还没转过来,又听竣熙叫了好几个名字,都是今天来请见的冷千山的党羽。“造反了,你们!”少年在内厉声斥骂,“竟然敢做出这么多好事来!”
这些人战战兢兢,面面相觑,相互推搡着,都不愿意第一个跨进门槛去。程亦风不管三七二十一,瞅准了这个机会,就抢先闯进门:“臣程亦风,有要事启奏殿下!”
“程大人,什么要事都先等一等!”竣熙拍着桌子,“外面点到名的人,还不快给我滚进来!”
“嘿嘿!”邱震霆忍不住笑,推推那木鸡般的一众官员,“没听见太子殿下叫么?你们刚才不是还怕被人占了先,现在怎么不进去?快去吧!”手上稍一施力,那被他推着的官员如何还站立得稳,一个跟头就摔了下去,正撞着前面的同伴,于是一群人稀里哗啦摔进东宫书房去。邱震霆、管不着和崔抱月则相视一笑,也跟着走了进来。
他们三个是最明白的人了,尤其邱震霆和管不着,一眼就看到竣熙手中的名册,正是他们千里迢迢从平崖拿来偷偷放进宫的。也正是他们依照公孙天成的计策,欲擒故纵贼喊捉贼,没有拿回来,特意要等哲霖和竣熙在里面议事的时候才被“发现”的。看竣熙脸色铁青,他们知道计策成功,都忍不住露出得意之色,为怕被人发现,齐齐低下头去。
竣熙重重地将名册敲在桌子上,一边冷笑,一边翻开一页,道:“张明山好色如命,强抢良家妇女为妾,待色衰爱弛之时,又将其卖入青楼,你在蓟州任职之时,曾经四处夸耀,说每一家妓院里都有你的妾室——这可有冤枉你么?”
张明山吓得两腿如筛糠,“扑通”跪倒:“殿下,那……那是臣年少无知之时做的糊涂事,臣……臣已经知错了,一后来使人送了不少银两,帮这些女子从良……”
“哼!”竣熙连看也不愿多看他一眼,继续念道,“陈文斌,你本是商家出身,家财万贯,为了给你铺平仕途,你每年冰敬碳敬都比别人多送一倍——这么阔气,你不如捐点银子出来赡养鳏寡孤独!”
陈文斌也赶忙跪下:“殿下……这,臣的确是送过冰敬碳敬。不过,官场之中,最重人情,人人都是如此,臣也是情非得已……臣……”
“混帐!”竣熙骂道,“我怎么没见过程大人收受冰敬碳敬呢?我怎么没见过袁大人收的?邱大人,管大人,还有陈国夫人,他们哪一个送过冰敬碳敬了?偏偏你在这里情非得已。简直混帐到家!”
“这……”陈文斌不敢再分辩,“臣罪该万死……”
余人看这情形,都猜出了大概——邱震霆说疾风堂掌握着什么名册,显然确有其事,不晓得是方才惹毛了哲霖还是疾风堂早就有此计划,已经将名册交给了竣熙,竣熙眼里容不下沙子,这就算起总账来!
听竣熙在上面哗啦哗啦地翻着纸页,一条一条地宣读着各人的罪状,大家知道自身难保,做什么都徒劳,只有怨毒地瞪着哲霖。而哲霖面无表情的立在一边,谁知道他的心里比吃了苍蝇还恶心?当竣熙在桌上发现那本满载着冷千山一党罪证的名册时,他已经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这分明是他使人交给司马非的,如今看来,显见着司马非已经洞悉他的意图,叫邱震霆等人回京将此交给竣熙,还栽赃给他,好让冷千山的矛头调转到他身上。这出戏虽然编不算周密,但他已经不能否认。若他反咬司马非,必要被追问司马非从何处知道这本名册。总没有人会相信这是司马非自己搜集的!那样他袁哲霖的意图岂不是要暴露?所以他只有认了,说这名册正是自己整理好的,但正值非常时期,樾寇占领郑国,司马非又要辞职,若此刻办了这名册中的各位官员,势必造成楚国大青河沿岸人才空虚,他因此犹豫再三,不曾禀报竣熙,但前一日不慎将名册混在奏折之中,才误打误撞被竣熙看到,如此如此这般这般。
这是一个拙劣的解释,他明白,但是,这当儿,竣熙正在火头上,根本不会去深究,邱震霆等人要的就是这样的结果,当然也不会再多事,至于其他的人,谁会问其中的细节?他们只要听说有人检举了一大批官员,就必然就算到他袁哲霖的头上来!
他精心布局下周一盘棋,一不小心被人找着了破绽,将一大片子都变成了死棋。不过,棋局一天还没有结束,一天就没有分出胜负来。他是个果断的人,索性就舍弃冷千山一党,转战别处。先看看程亦风怎么反应!
竣熙一边翻页一边读,若看到有不在场的京官,就喝令传旨下去,叫刑部拿人。“可恶!太可恶了!”少年气得直发抖,“朝廷里还有几个清官?还有几个是做事的人?”
“殿下!”程亦风跨前一步,“殿下请不要再读下去了!连十几年前犯过一点小错的都成了贪官,朝廷里自然就没用清官了!若凡是德行有亏的,就将他其余的长处全部抹杀,朝廷里自然也就没有做事了的人了!”
“程大人!”竣熙恼怒地一拍桌子,“小错大错都是错,我楚国律例白纸黑字写明了什么可以做什么不可以做,这些人身为官员,竟然知法犯法!如果不办了他们,无楚国的律例岂不形同废纸?让其他的官员甚至百姓看到了,还有谁会遵守律例?还有谁会尊敬朝廷?要是传到了外邦,我堂堂天朝上国礼仪之邦就要成为一个天大的笑话!”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程亦风道,“这本名册上有几十个官员。臣想,袁大人手中还不知有多少本这样的册子。殿下要把这些人都办了,那岂不是要把朝廷里过半的官员都革职?试问要几届科举才能选拔出这么多的人才?就算开恩科,真的能选到这么多适合的人来填补空缺吗?”
“程大人难道是说我国除了这些人之外就没有人才了么?”竣熙道,“我看楚国的人才多的是!只不过,物以类聚,人以群分,有这些贪官污吏无耻之徒在朝廷之中,有识之士自然就不肯为朝廷效力了。程大人,这些人过去是怎样处处找碴,让你没法办事,你难道不记得了么?如果没有他们,如果朝廷中全是像程大人你,像袁大人,像邱大人和风雷社的诸位一样,楚国岂有不富强的道理?”
“臣也不喜欢贪官污吏。”程亦风道,“臣也不想告诉百姓‘官场风气如此,官员贪污受贿也是情非得已。’然而,官场风气的确如此,自古以来,哪一朝那一代没有斩过贪官?而那一朝那一代因为斩了贪官就刹住了官场的歪风邪气?可见一味的清查一味的严办,充其量也只不过治标不治本!”
“那你说要如何?”竣熙道,“治不了本,难道连标也不治了吗?难道要像程大人这样,替他们遮掩?千方百计要阻止袁大人将这本名册交给我?”
“殿下现在所做的也不是治标!”程亦风道,“殿下现在是手疼砍手头疼砍头。逼死了司马参将,已经使得司马老元帅心灰意冷要告老还乡,如今要再把冷将军、向将军统统法办,莫非是要把我国北方的大门向樾寇敞开么!”
竣熙其实还没有读到冷千山的部分,愣了愣:“这里面还有冷将军?向将军?程大人你怎么知道?”
“臣——”程亦风一怔,邱震霆等人的心也提到了嗓子眼儿——这下说漏嘴,可要坏事了!“臣……”程亦风一咬牙,“臣见过这本名册。当初袁大人曾经给过臣一本,且向臣承诺,在北方危机缓解之前,绝不会检举名册中的人。臣没有料到,袁大人出尔反尔,先是揭发了司马参将,而今又将这本名册交给殿下。”
“什么?”竣熙拍案而起,“你们……你们两个有过这样的协定?”
“回殿下的话,的确有过。”哲霖忽然发现了一个绝妙的反击机会——他正不知如何把程亦风拉下水,这书呆子竟然自己自己伸过手来!“虽然臣当初成立疾风堂目的之一就是捉拿贪官污吏平凡冤假错案,不过,如此清查,臣也不赞同。程大人说的没错,以当前的大局来看,不能将所有官员一体查办,否则就是给了樾寇可乘之机。这也是为什么臣一直犹豫着没有把名册交给殿下!”
“你们——你们——”竣熙浑身颤抖,“你们这样阳奉阴违,是不是从来就没有把我这个太子放在眼里?”
“臣等不敢。”哲霖道,“臣只是想,熬过了眼前北方的危机,或者程大人在新法上能创造出什么切实可行的办法来,彻底消除官场的歪风邪气。没想到……”
“不用再说了!”竣熙道,“彻查贪官,我心已决。你们再说什么,做什么,我都要把这些可恶的家伙消灭了!”他气呼呼地翻查着关于冷千山的记载,只看了几眼,就火冒三丈:“这还不该死?这还不该死?来人!给我传刑部尚书和吏部尚书来!叫翰林院的人也来,立刻发出圣旨去,把这些混帐找回来问罪!”吩咐着,他忽然又走了下来:“不,不必了,升座正殿,召集百官——袁哲霖,你疾风堂里究竟还有多少这样的名册,统统给我拿来。我今天就把所有蛀虫一并杀个干净!”边说,边往外走,要更换朝服上大殿去。
“殿下!”程亦风紧追几步,直挺挺跪倒在竣熙面前,“殿下如果执意如此,请第一个把臣法办了。臣早年常常流连烟花之地,稍不如意,就娼妓面前抱怨各部堂官、抱怨皇上,臣罪该万死,请殿下先将臣革职查办!”
“你——”竣熙气得脸都发紫了,“你非要包庇这些人么?你非要跟我作对?程大人,你到底是怎么了?”
“请殿下先将臣查办!”程亦风叩下头去。
“可恶!”竣熙怒道,“我就不查办你,你奈我何?”
“殿下要么收回成命,停止清查,要么将臣法办。”程亦风道,“否则,臣就在此长跪不起!”
“你威胁我?”竣熙的眼睛都要喷出火来,猛地一跺脚:“好!你爱跪,就跪个够吧!”说完,大步走出书房去。
作者有话要说:开学之后真是超级忙
大家久等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