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中秋近前,陆尚的信来得愈发得少。
琴袖知道秋闱在迩,陆尚无暇与她通信,只等中秋一过再把自己事先写的信一一送出。她心思恍惚,万事无聊,朝窗揽镜,形容支离,本已消瘦的身子如今更是憔悴。
她用右手抚着自己的左手,想是陆尚若也是摸了这样一只手,看着分明的指骨哪里还会喜欢呢?
听闻下人们说,今年中秋宫中大开夜宴,可是日子都已经十四了也没有请帖,王妃陈氏倒是无其所谓,私下命人预备晚宴。王爷得知花已送到后喜了好一阵,末了就只有吃吃喝喝,什么别话也没有。
这样三个人,一个外强中干,一个颓丧颟顸,一个哀哀切切,心意俱背,理王府里一片迟暮之气。
中秋节过后,琴袖便急着等陆尚是否还来信。可过了十日,并无消息。再等了十天,仍是杳无音讯。琴袖屡次想派人去问,可又恨恨地想:为何我要先开口呢?
他在玩弄我的心意!
可是越是这样想,越是难过。她在房中把自己写的那些信笺一封一封拆开,又一封一封地烧了,再一封一封地写。每日如此不倦,有时候恨极了,便脱口骂几句。可随后又有些不舍,只能呆呆坐着哀想:
我是全然被他框住了!他要以此将我束缚,以便让我将所余的生命献给他。我岂能做这样的傻事?
她恨恨地取过笔写道:
有所思,乃在大海南。
何用问遗君,双珠玳瑁簪。
用玉绍缭之。
闻君不相问,君岂独自安?
拉杂摧烧之,摧烧之,当风扬其灰!
从今以往,勿复相思,相思与君绝!①
写至“绝”字,琴袖失声痛哭,就这样难过了整整一日。她徘徊踟蹰,想要把诗寄给陆尚,临到给人时,又把信撕了个稀烂。
秋意一日浓过一日,走在路上就是满脚黄叶沙沙的声音。陆尚的信久不能至,琴袖渐渐地也不再盼着了,只是抽空的时候念几句佛,关起门来看书。
十月的一场微雪,最后一排雁阵就疾飞南去。日头转寒,上了夹袄。琴袖虽然身子懒怠却也不得不先照顾好王妃陈氏。
这些日子,王妃虽对她偶有责骂,却骂得不十分多了。打也不再打了,最多逞些口舌之快,一则是因为琴袖懂得低眉顺眼、明哲保身之道,王妃很难抓住她的把柄;二则天气转冷,王妃身上发懒,每日就吃些果子、攒盒之类,很少走动、骂人,人虽然红活起来,却显得愈发的胖。
王妃话很多,一日滔滔不绝要讲上几千几万句。可是她乃将门之女,父母又起自贫贱,大字不识两个,说得除是东家长西家短便没有别的。
她又是不懂装点之人,房中乱七八糟放了许多的鲜花与玩好之物,相互不宜的也只管放在一处。她又喜欢大红大绿的衣服,无论春夏秋冬,身上只喜穿那种绣满鲜花的百花衣,红绿相夹很不显身份。
她原也要拉琴袖说话儿的,可是琴袖实在不愿跟这样的人多言,只能装作愣头愣脑的样子,讨得她很没趣。
王妃有时候为此责骂她,可渐渐地也懒得搭理她了,只私下里与那几个妈子瞎聊天时说:“我还以为世家女怎么样呢!也不过屁放不了一响,问她一句吐得了半个字也是最多。人都说狗骨头敲鼓,昏都都!这样一个绣花枕头,连一句整话也说不出来,把人能憋死。”
于是琴袖也免了听她掰扯街头巷尾的闲言碎语,这正中她的下怀,她只希望这夫妻二人一直如此,她也能落些清闲。
此外的腌臜事,不过就是郭嬷嬷日常克扣她的饭食,幸而她吃得少,忍一忍也就过去了。至于账房削减她的月例银子,她也早已懒得去争论了。
雪打在窗纸上,飒飒微响,小呈端了个火盆子进了琴袖的房门,只是见她仍然只穿一件雪青色的长袄抱着本书细细地读,才惊云:“姑娘快多添一件衣服,该着凉了。”
琴袖摇摇头:“我不冷。”小呈一阵好劝,琴袖才动了动身子更了衣。可更衣之后,她又忽然想到什么似的,跑到外头愣愣地看着府内的一花一木。直到日既西倾,天月初升,她也竟忘了吃饭。
小呈被人拉去做杂事,一时没有发觉。王爷王妃因天儿冷各自窝在房里用饭,也免了晨昏定省,这才要告诉琴袖,小呈却见她一个人坐在廊下的台阶上,望着空中霰雪飘然而至。
这些细小的雪点,轻悠悠粘在在琴袖的衣裙之上,略显可爱。月色微明,反着雪的清光,因而更亮了一些。院中有梅花数枝,在清寒中静放。此情此景,怎么不教人喜爱又怎么不教人伤悲呢?
琴袖站在这月光雪色之中,恍如天人一般,微微吟道:
清光玉不如,晚雪碧东西。
皓月虽常在,霜梅岂可栖?②
即兴作诗方毕,忽然一个人把一个暖暖的手炉递了过来,琴袖细细一瞧原来是小呈。小呈只笑着说:“良媛,天这么冷,在廊下容易着凉,我给你端个手炉好暖暖手。”
琴袖一惊,忽然才觉得小呈有一丝可爱,便问了一句:“这些日子,你看我这样颓丧,就不觉得厌烦么?”
小呈笑着说:“我们做下人的,哪里有嫌主子厌烦的时候。主子不嫌我们,就是最大的福气了。”
琴袖觉得有些对不起她,因为她曾经以非常鄙薄的心情猜测了小呈。小呈这样一个人,或许真的只是单纯想着她的事,伺候着她这个毫无地位可言的妾室。
“我若是你,我就甩脸子不干了,哪里像你这样好性儿?”
小呈笑了笑,叹了口气:“奴婢自小被爹娘卖到王府,刚来的时候,天天被嬷嬷、妈妈们欺负、教训,日子过得久了,也就习惯了。”
她们欺负你,你就不想着怎么收拾她们么?
琴袖几乎要把这句话问出来,可是她忽然发觉自己也对她们这样的人无可奈何。她们紧紧围在王妃的周围,倚仗主母的偏纵作威作福,自己也无能为力。
“这里太冷,我们进屋去说。”
二人便入了屋,小呈点了火盆子,屋子里不久便暖和起来了。琴袖道:“这种炭很不好。若是好些,你在炭盆里加一钱百濯香,这样屋子里就有香气了。”
小呈似乎知道了什么了不得的事一样,连连惊叹琴袖的见识。想来偌大一个王府,本也应知道这样的法子。可是王爷、王妃都是浅俗鄙陋之人,下人们更是如此,哪里知道这样风雅的做法?
琴袖闲着也是闲着,便与小呈话起家常与传闻,小呈把近来听说的各种事儿抖给琴袖。比起王妃张口就来,没个顾忌地讲闲话,反倒是小呈说话很有分寸,琴袖也乐得听她说。
她从中秋节宫里夜宴说到眼下。说是因为中秋夜宴太过铺张,皇上责怪皇后不懂勤俭持家之道,皇后在宫中也颇吃不开了。琴袖太息了几句,想着皇后对自己还有提携之恩,可涉及禁中之事也不敢深问,只听过罢了。
小呈再说了好些闲话,直把琴袖说得昏昏欲睡,打起哈欠,小呈微笑着给她铺床去了。边铺又边说:“良媛,明儿是北直隶乡试放榜的日子呢,良媛这样的才华,奴婢想着若是男儿身,那中举便是轻巧的。”
琴袖方两只眼皮打架,一听北直隶乡试,立马站了起来,仔细问了一句:“你说,明天是什么日子?”
“乡试放榜呢,怎么了?”
“小呈……你,你能不能明天出门替我跑一趟?”
小呈不解地问:“良媛有什么要紧事吗?”
琴袖急道:“帮我看看乡试的榜单,里面,里面有没有陆尚。”
“陆尚?”小呈好些时候没听良媛提起这个人了,思索了一番才恍然大悟地说道,“就是良媛的那位中表之亲了。”
琴袖连连道:“正是,正是。”小呈应了以后,伺候琴袖睡下。
窗外雪下了一夜,静悄悄地唯听得见火盆中炭火哔剥的响声,小呈昏昏地已经睡去,可琴袖却翻来覆去一夜未眠。
次日一早天还未亮,琴袖已经起了。她见小呈睡得踏实又不便打扰,只蹑手蹑脚地去烧了一壶水,泡了一杯茶。
厨房早开,已经在做面果子了,琴袖看见蒸屉里面几个独下馒头刚刚蒸好,模样很是精巧,便向管厨房的吴妈妈讨要。吴妈妈不是十分刻薄之人,只是忌惮郭嬷嬷,便舔了舔冻干的嘴唇,悄声道:“良媛先拿几个去,只怕郭嬷嬷来了又说。”
琴袖道:“许她打秋风不许我讨野火?若她问起,吴妈妈就说是我拿的。”这几日王妃懒得骂她,琴袖胆子也稍大了一些。
吴妈妈也没法儿,只能睁只眼闭只眼装作不知道。琴袖回到房中小呈已经起了,她把那些馒头递给小呈,又给她倒了一杯茶:“吃了这些,跟蒋大叔说过,早早出门去吧。”
小呈一看琴袖亲自给她倒茶送东西,不知怎么谢,只是猴急地把馒头往嘴里塞。刚出笼的馒头烫得她呼呼地在嘴里哈气,一个囫囵吞了下去,差点没噎着。
琴袖笑着说:“慢点吃,慢点吃。”说罢把茶水递给她,她才咕嘟一声吞了,好好喘了口气,忙道:“好吃,好吃。”
用过早饭,琴袖便催促小呈去顺天府衙门前等候发榜。